半生清梦

　　赐婚的旨意和十四的信同一天到京城，中间差了半日。胤禟把十四的信掂在手里，开口道，“敦恪嫁蒙古是早晚的事，只是大哥为何要做这出头的椽子？”
　　胤禩品了一口茶，缓缓道，“这件事，随行的兄弟里，能说话的除了大哥，便是太子，原是意料中的事，自然要早出手才好。”太子的脾气，当然不会放下身段去拉拢蒙古人，凭心而论，若是易地而处，若是没有莫姚，难保自己不会如此行事，“只怕十三弟心里不好过。”
　　莫姚临窗而坐，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专心对付刚腌制好的话梅，一入口，五官都纠结在一处，说不出的心酸，装话梅的罐子下面压着两页信纸，落款处只看见半个羊字。

　　敦恪原是留在宫里过暑，赐婚的旨意一到，德妃就请了太后懿旨把敦恪接到了畅春园。敦恪的院子从早到晚就没消停过，那些平日里难得见到的人，难得见到的嘴脸，今日都见到了，那样的热情，恐怕自己一生也就这一次，不会再有。
　　日头快落的时候，熙来攘往道贺的人总算散了，宫女来说该是传饭的时候，敦恪自觉疲倦，只说，“让他们做些清淡的就好，我没什么胃口。”
　　宫女还来不及应话，就听见有人说，“没有胃口，那怎么办，我特意带了内城最好的酱爆鸭舌来，可惜某人没有口福。”
　　敦恪一抬头，满脸的倦意化成欣喜，顷刻又有些怨艾，“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只是你不在园子里，我也分身乏术。”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住在永和宫，你确实不方便。”
　　“呵，呵。”莫姚笑笑，“不说这个，我求了太后，过两日接你到游园小住，太后准了。”
　　“真的么”，敦恪一脸欢喜，忽而踌躇，“只能呆在园子里么。”
　　莫姚笑得诡异，“我知道你想什么，北京城自然是要逛的。”
　　“我原就是个不得宠的女儿，此番还是第一次到园子里住，只怕也是最后一次。在永和宫德母妃虽好，到底不是亲生的，你没见过她待温宪的样子，你和温恪都早早嫁了，就剩我一个留在宫里，眼下宫里也待不长了。”
　　今日敦恪的心情起落有差，莫姚能理解，虚岁十八，母亲早逝，小时也并不得圣宠，如今就要远离亲朋，嫁到千里异乡，丈夫是黑是白，是高是瘦，此刻都还不得而知，印象里康熙也没几个女儿活过三十岁，令人唏嘘不已。
　　命运好坏，全凭自己如何看待，莫姚正了神色，说道，“大多数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很渺小，根本无力改变世界，那怕一星半点，当我们无法改变世界的时候，唯有改变自己，找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契合之处，如此便不会太过挫败和失意，而妄自菲薄。”
　　“知道了，就你的道理最多，我会好好过的。吃饭吧。”敦恪会意而笑，拉莫姚坐下。
　　敦恪贴身的宫女浣碧从凝春堂回来，手里捧着太后赏的缎子，摞在一起挡住了视线，一脚跨进院门，就撞到人，缎子散了一地，低头想要去捡，一双精致的缎面马靴，往上是一身黑色锦袍，再抬头，一双深黑的眼睛，眼神凌厉，赶紧一个深蹲，“奴婢该死，贝勒爷恕罪。”
　　来人只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他脑子全是方才屋内二人的对话，无法改变世界，唯有改变自己。若是自我太过顽固，无法改变，该当如何，唯有改变世界。

　　八月初四，日有食之。立秋已过，草原风静云淡，一望无际，正是看日食的好地方，胤祥端了个水盆子，让胤禑和几个弟弟们临水而看。
　　十四靠在围栏上，笑着说，“你倒是把她讲究的性子学个十足。”
　　“莫姚说若是直视，对眼睛不好。”这也是临行前，莫姚那些细碎的叮嘱之一。
　　十四笑着，不再说话，十三嫂要照顾女儿，还有阿哥府一大家子要管，胤祥一个福晋也没带，到了这他倒心细地像个妇人。自己也是一个女眷都不在身边，蒙古女子自有别样的风情。
　　盯着水盆看了一会儿，胤祥就捡了块草墩子坐下，闭目养神，早起时盯着太阳看得太久，眼睛有些艰涩难忍。
　　十四扭头瞧他，又问，“今晨你没去送妹夫？”
　　胤祥有些愣神，胤禑转头来凑趣，“大哥早起送的多尔济。”胤祥方才灵台清明。
　　十四笑得隐晦，“他倒是乐意干这些越俎代庖的事。”

　　胤礽早起用罢早膳，凌普一脸腆笑而来，极自然接过小太监手里的茶盅递于胤礽漱口，又奉上绢帕拭手，才献宝般地说道，“四公主陪皇上遛马去了，阿哥们都得了旨意，今日自省。”
　　胤礽拭完手，将帕子扔到盆里，静待下文，果然听凌普又道，“喀尔喀车臣汗吴默赫扎萨克昨个儿送来了一批贡马，说是近年最好的一批蒙古马。”
　　胤礽嘴角微微一扬，凌普即招呼小太监侍候胤礽换了轻便的常服。
　　刚至马场，远远就能瞧见圈地里轻尘飞扬，两匹棕色大马昂首相对，高抬前蹄，宽胸长鬃，脖颈相撞，分明清楚听见肌肉强健的撞击声，令人振奋，最终谁都无法使对方臣服。
　　胤礽不禁感觉浑身血脉涌动，扬手马鞭一挥，直指正将头探出围栏粗喘的公马。蒙古马耐劳，不畏寒冷，生命力极强，历来是蒙古人最爱用的军马，驰骋沙场，勇猛无比。当年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正是凭借它，长途奔袭，横扫欧洲大陆，成就“一代天骄”的美名。
　　眼前的蒙古汉子并不买凌大总管的账，这些马是献给大清皇帝的，皇帝还未收货，管是太子来了也枉然。凌普又比他矮上半头，一点便宜也没占着，无奈搬出太子的名头，显然这汉子也不识得一身常服的胤礽。凌普气恼地一把推开他，敢叫自己在太子跟前失了面子，招呼随身的侍卫将他捆住，才骂咧咧地开闸进了圈马场。
　　胤礽骑在马上，无际的草原高低起伏，蒙古马体格本不算高大，终是被挡了视线，难掩面上失望之情，不过如此。
　　听得远处有马蹄声急急而来，一个稚嫩地童声高喊，“太子哥哥。”胤礽转右去望，一个瘦小的身影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而来，像是老爷子的小儿子胤衸，又听见他在唤，“太子哥哥。”哼，一个汉人生的儿子，老爷子对他还真是宠爱有加，那马原是自己看中的。胤衸疾驰而来，不见停缓，胤礽急忙手拉笼头，往左避开，那马眼看与胤礽的坐骑擦身而过，胤礽随性一鞭抽上马屁股，马儿一声长啸，加速狂奔而去。
　　只听见胤衸还在喊，带着颤音，“太子哥哥。”

　　龙帐里康熙几次端起茶杯又重重放下，不说话，抬眼去看胤褆。胤褆得了皇帝示下，大声责道，“胤礽你可知错？”
　　胤礽去望皇帝，“皇阿玛，儿臣只想着看看胤衸这些日子练马的成绩，才抽了马鞭，不想却惊了马。”
　　康熙仍不说话，胤褆又道，“十八弟尚小，又是独自骑马，你身为兄长怎能如此轻率行事，不顾后果。兄长自该有兄长的样子，才能做得表率，否则何以服众。”
　　胤礽仍是抬眼去寻康熙，没有回应，胤褆面露得意，接着说，“此其一。其二，擅骑御马，乃是僭越，不遵礼法制度。其三，责蹋蒙古使臣，不顾邦交礼节，不修天朝风度。失行失德，你可承认。”
　　胤礽还欲辩解，太医来回话，说胤衸已醒。康熙闻言，不再理会胤礽，急步出帐，胤褆拂袖，紧跟而去。

　　晚间，太子帐中战战噤噤跪着七个小太监，双手捏住耳垂，口中重复，“太子圣明，都是奴才的过错。”胤礽只着了中衣，使劲地用鞭子抽打跪在地上的太监，手累了，便用脚踹，足足半个时辰，浑身冒汗，才觉身心舒爽，遂摆手，跪着的太监们如蒙大赦，捡了一旁的外衫，赶紧出门去。胤礽瘫坐在圈椅中，壶中酒余温尚存，抬头一饮而尽，手上一软，酒壶脱手，砸倒案几上一个青色小瓷瓶，洒出些粉末。胤礽余光瞥见，食指一扫，将指上粉末尽数含于口中。

　　莫姚到南院书房的时候，门开着，竹马在内侍候，胤禟正拿着封信函念予胤禩，见莫姚进来也没有停下，十四信里说小十八坠马，伤了脚踝，想来无甚大碍，皇帝下旨，小十八留住永安拜阿昂养伤，其他皇子随驾继续行围，太子受了皇帝申斥，在外倒是收敛了许多。只有一点，十四另审了小十八的贴身太监，小十八冲撞太子之前，马已然惊了。
　　胤禟放下信函，抬眼去寻胤禩，“八哥，这可像是有人故意做的。”
　　不等胤禩出声，莫姚放下点心，就欲转身出去，被胤禩拉住手，向她笑着摇头，莫姚嗔怪一眼，又看一眼胤禟，笑着拂去他右手，出得门去。
　　直至那身影消失在院门，胤禩才回神去看胤禟，“她不乐意听这些。”
　　胤禟迟疑一瞬，呵呵笑道，“知道。”
　　“让十四查清楚些，莫被人算计了才好，让他自己也小心些，还有，”还有什么，莫姚的忧心究竟何来，莫非她知道些什么，“旁的何处该多留心的，你看着交代十四弟就是了。”
　　“知道了，我这就回去给十四回信。”
　　送走胤禟，胤禩回到北院，莫姚正给盆景修枝，只是明显心不在焉，剪去的都是壮枝健苗，脚下一片凌乱。胤禩从后伸手想去夺那剪子，不想莫姚反应过激，一反手伤了他。
　　“快给我看看，伤的可厉害？”莫姚嗔怒道，“做什么不叫我，去偷夺那剪子？”
　　胤禩温和地笑着，“不过是个小口子，不打紧。”任由她拖着进屋上药。
　　窗扇撞击窗框，啪啪作响，莫姚身子猛然一震，回身去望，院子里残叶乱卷，冰凉的手被人紧握着，才感心安，“起风了。”

《至**爱》
《至爱吾爱》是三月目前看过的最好的关于九龙夺嫡的清穿文，三月开笔写《半生清梦》也是受此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