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

　　平常都跟着姨娘生活的几个女孩哪里吃喝过这等好东西，看着顾妍似全然不将这当回事，就那样捏着小鼻子，蹙着眉一点一点将牛乳喝下，不禁都有些吃惊。

　　顾妍喝完了自己杯子里的牛乳，老夫人便嘉许的点点头，又亲自替她盛了碗蛋花粥，笑道：“姐儿真是长大了，以前喝这个还要哭鼻子呢。”

　　“小不点儿，来把我的也喝了，将来才长得高嘛。”顾思锦将杯子推到顾妍面前，眯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

　　他过去跟在锦氏身边几年，什么稀罕物什没有见过。

　　“锦哥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要多喝！”老夫人慈眉善目的望了他一眼，顾思锦只觉浑身打了个激灵，又见顾妍根本没有理会自己，便低下头去默默将牛乳喝完了。

　　早饭吃完，几个孩子便分头去了学堂。

　　顾家的书斋，每六天休一日，每日只上午授课。

　　大家族的女孩儿们都要修习琴、棋、书、画这四门，至于绣工，只是作为锦上添花的辅助。

　　顾嬛今年已经十一，与八岁的书、画，五岁的顾妍并无多少共同语言，老师在上头讲七字箴言，她便偷偷用手指在纸上勾勒绣样。

　　论起做绣活，府上一众千金小姐可没有一个比得上她。

　　顾妍坐在中央靠前的位置，一双纤细柔软的手捧书本，姿态恬静而高贵。

　　素锦华服，深红发带，浅浅垂落在肩上的发丝如墨，一丝一缕随风飘荡，如能勾动人的心魂。

　　那样精致的面容，再寻不出一丝半点瑕疵。

　　顾家几个兄妹都生得极好，且各有风韵：顾嬛大方，顾书典雅，顾画柔弱，顾梦甜美。

　　再有几个跟着锦氏长大的孩子——

　　顾思宸温润中又带有几分锋利的棱角，加上嫡子尊贵的气度，让人轻易触碰不得。

　　顾思锦生得妖艳，性子也较为阴沉，小小年纪，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如同生命力极强的藤蔓，在地底下弯弯绕绕的生存。

　　顾妍，则是一朵生长在阳光下的奇葩。

　　难以言喻她究竟是哪一种性格，在长辈面前乖巧甜美，转过身，或是在低头的一瞬，眼中却会流露出让人胆寒的阴霾。

　　像是无所谓道德，无所谓感情，唯剩下一种极浓烈的厌弃感和极端的自负。

　　此时她端坐于书斋座位上，时而仰首望着老师，时而又细细端详着手中书本，神态看上去十分认真。

　　却在偶然望向窗外的一刹那，不经意对上一双如火焰般耀目的眼眸。

　　刹那的惊讶过后，顾妍便低下头，仿佛刚才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而另一双眼睛，则仍旧隐匿在旁侧层层叠叠的灌木丛中，如一只伺机而动的猫，弓起小小的身躯，面无表情。

　　是谁——

　　顾妍目光牢牢盯住书本，心中却正翻涌起丝丝缕缕的疑惑。

　　就是这失神的一瞬，已落入了某人眼中。

　　“四妹妹，四妹妹——”顾嬛连叫两声不应，便转朝向蒋先生，眸光中带着一丝忧色道：“妍儿一向好学，从不会如今日这般恍神的，恐怕是第一回来还不太适应罢。”

　　一边又高声唤随侍在不远处的兰烟：“还不快给你家小姐倒杯醒脑茶来！”

　　顾嬛这一番做派，除去顾梦躲在底下偷笑，书、画两姐妹皆流露出不大赞同的表情。

　　授课的蒋先生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却一直不动声色，反以一种略带审视的目光看着顾妍。

　　享尽万千宠爱的顾家嫡女，她也好奇，究竟会是个怎样的孩子。

　　而此时顾妍已回过身来，望着顾嬛那副关切的嘴脸，心头不禁涌上一层薄怒。

　　远远看去，兰烟并没有听从顾嬛的吩咐走上前来，而是略带着踌躇望向自己，似乎在观察自己眼色行事。

　　她冲兰烟微微摇头，见她果然就站定不动，突然，心里然对这个管妈妈举荐的丫头就有些满意了。

　　几双眼睛都盯在她身，顾妍不动声音扫视一圈众人表情，继而嗓音镇静的道：“先生方才提了什么问题，可否再说一遍。”

　　不说她刚才只是走了一下神，即便她就不来上课又怎样。

　　顾家请来的教书的女先生，也还没有到能够随意数落她不是的程度。

　　眼看这幼女通身气派，竟隐隐透出凌厉之势，蒋玉华在心里苦笑了下，也不打算再试验下去，只语气轻描淡写道：“罢了，今日所教的是有些难，你们回去后都好好再温习一遍，下回课我再专门一一考校。”

　　顾妍便安静的落座，余光瞟见一旁的顾嬛神色正有些得意，不禁从眼底深处折射出一丝讥诮。

　　已年满十一岁的庶女，最该操心的难道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么，成日就在这些小事上挤兑一个孩子，有什么意思。

　　她没理由和顾嬛争什么，只是作为失去母亲庇护的嫡女，她必须努力撑起自己的锋芒。

　　因为，她绝不能丢母亲的脸。

　　一散学，顾书便凑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她就是喜欢端一副大姐的架子，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的。”顾妍笑眯眯的应道，见兰烟走了过来，便悄悄跟顾书使了个眼色，又挽着顾书的胳膊笑道：“去姐姐的馨香小筑坐坐。”

　　这是她们的老一套了，就连怯弱如顾画，也学会了替她打马虎眼，当下就走到了兰烟身边，主动与她搭起话来。

　　都是这家里的小姐，兰烟哪里敢得罪，一路陪着顾画小心翼翼的走着，一路眼巴巴盯着顾妍的背影。

　　谁料转过一处假山时，突然就不见了顾书和顾妍的人。

　　见兰烟急得在原地直跺脚，眼看就要哭出来的模样，顾画便嗓音软软的安慰道：“你别慌，妍儿妹妹一准回来找你的，到时候，你们再一起回寿园去。”

　　到了这个时候，兰烟哪里还会看不出来，这三个小姐刚才是存了心的。

　　却也不便说什么，只随顾画到馨香小筑去候着了。

　　再说那头，顾妍与顾书手牵着手，就躲在假山旁边的一处草丛里。

　　见顾画带着兰烟走远，方一齐略显狼狈的钻了出来。

　　顾书到底是姐姐，替顾妍整了整衣服，语气里带了几分责备的道：“这回又是要去哪里玩耍呢。”

　　“好姐姐，我发现一个极有趣的东西，这会儿就怕他跑了，先去看看，等下回再好好儿跟姐姐说！”一边说，顾妍已转过身一溜烟的往回跑了去。

　　顾书只得无奈的摇头，又忍不住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早点儿回来，不然我们都得兜着走！”

　　远远的，只见顾妍抬起一只手用力摆了摆，顾书不禁失笑。

　　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哪里会不理解现在顾妍的贪玩。

　　只是顾家的孩子，童年总是很短暂的。

　　想到这里，她神色不禁又端肃起来。

　　若不是昨儿个三姨娘告诉她，她还不相信，锦氏被抬回锦家去了。

　　好几天见不着自己的娘亲，却还不哭不闹，这难道是一个五岁孩子该有的反应么。

　　这府中的人，果真各个都不单纯。

　　即便是从小就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天真单纯的顾妍，也有着不为她所知的一面。

　　何况，双生妹妹又是那样一副怕人的性子。

　　看来这在府中的路啊，还得她一步一步慢慢地，仔细地走。

　　另一头，顾妍正在书斋附近的灌木丛中仔细寻找着什么。

　　之前在学堂上隔得有些远，她看得不太真切，只觉那双眼睛着实出彩，只一瞥便能让人深深记住。

　　就像，暗夜里的流星，燃烧着熊熊烈焰。

　　一直到下学，这一片灌木丛都再没有动静，想来那孩子是不曾离去的。

　　可是她在这寻了一会都不见，心内不免有些沮丧。

　　原打算再找不到就走了，脚下却不知踢到了个什么东西，险些向前摔去。

　　待一站稳了，她就看见脚边有个人正睡着，也不顾及形象，就那样大大咧咧躺在草地上和衣而眠。

　　哼，难怪刚才一直找不到——

　　“你是哪家的公子。”顾妍偏了偏头，想要更仔细的看清对方。

　　一身水光滟潋的紫已被折腾得皱巴巴的，质地倒是一等一的好。

　　顾妍想到本家的另外两支，就是记不起什么时候多又出来这么一个兄长。

　　见对方久久都不应答，顾妍蹲下身去，手在他肩上轻轻推了推，隔近了，才就势真的看清对方的模样。

　　纵使闭着眼，周身仍自然流露出天生尊贵的气度。

　　白皙到近于透明的肌肤，纤细却隐隐透露出韧性的骨骼，闭眼沉眠的姿态，犹如精灵一般。

　　顾妍怔忪了一瞬，接着唇畔便溢出一丝讥诮。

　　听闻本家的另外两支都是极严苛的家族，此人既不是任何一房的嫡子，还如此的不设防，想必是个被生母宠坏了的。

　　正打算静悄悄的走开，冷不防被只手突然捉住小腿。

　　她一惊，随即已镇静下来，低头望向那双已然恢复了清明的漆黑双眼，仿佛见到一片璀璨星光，脑中一空，便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话：“你是哪家的。”

　　“你又是谁。”他站起身来，高高扬着下巴，个头比顾妍高出一个头，与她争锋相对，尊贵而不容侵犯的气焰尽显。

　　一身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紫袍，令他气质微微显出几分颓废，那双大眼灼灼，却更加吸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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