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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牢大狱
隔日,月昭去找许彬。
“你能将钟同从死牢里救出来,这次就不能再干一次吗?”
“上一次与这一次不同。”
“怎么不同。”
许彬没有喝酒,十分严肃,“上一次,内有逯杲帮忙,外有石彪接应,能最终瞒过门达,实在是假天之幸。而这次,本身就是熟悉我们前次始末的曹吉祥,他一定会严加防范。”
“就不能试一试?”
许彬道:“我何尝不想救老师,然而最最重要一条,老师自己不愿意。”
月昭怎么也没想到:“你说什么?”
“我去探过老师两回,后面一回我说,老师这样太苦,你猜老师说什么?”
“别卖关子了。”
“老师笑了,说旁人看来苦,在他自己未必。苦乐由心,旁人是无法看得出来的,颜回居陋巷,箪食瓢饮,不改其乐;而高居庙堂,威灵赫赫,不见得夜夜安心。”
月昭皱眉:“什么意思?”
“前一句,大概讲他在牢房并不困顿;后一句,是郕王那句话伤人心吧。”
月昭明白了,复辟时郕王第一反应“是于谦吗”流传很广,不少人都笑这对君臣原来根本就不信任。
“不过老师也说了,作为皇帝,猜忌多疑,各朝皆如是,所以不该以为癖,尽作臣子的本心即是。”
“现在还讲这些!”月昭急得抓头,“就一句苦乐由心,就判断他等死,这根本没必要!他为什么要死,他做错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错,他反而有大功,天下人都知道,万姑娘你也知道。”许彬眼中闪烁,那是泪光么?
月昭一瞬间感受到这个向来仿佛毫不知忧愁为何物的人涌动的哀恸。
“东厂在审讯的时候,王公还辩解激言,老师却无一字,我亦问起,老师答说,‘石亨等报复私仇,虽辩何益。’”
“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春秋三传中,老师最喜欢公羊,而我最喜欢左氏。”许彬道:“《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是郕王重用的人,终于……要跟着郕王同落了……”
悲意无法抑止。
月昭哽咽。
是夜,北镇府司。
油灯摇晃,一个身穿曲襟蓝绸獭袖青狐皮箭衣,罩着天青色披风的人影在守牢太监的带领下来到最里边的牢狱前。
“于少保,又有人来看你了。”
靠墙有一条小案,点着一截残烛,正披衣就着烛火看书的于谦看过来,他脸色苍白而瘦削,月昭迅速把他周身打量一圈,没发现外伤,先松了口气。
“是你。”
他似乎不是特别惊讶。
月昭将一锭小元宝递到带路的太监手里,太监哈腰道谢,“您们聊着,时间到了小的来叫您老。”
月昭将头上披罩拿下,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瓷瓶,隔过栏杆。
他放下笔,起身,“何德再能喝到竹沥。”
她执意的擎着,他最终还是接过。
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只得一句:
“你好吗?”
他居然笑了,似乎笑她有点儿傻。“……唔。”
“为什么愿意呆在这里?”
他顿一顿,很温和的,竟解释:
“如果只念一身之举,家门可保,而两主势不能俱全。身死则祸止一身,两主忘恙,为此我又何必惜此身?”
“……那天,石亨他们夜入南城,你全知道是不是?”
“……”
“是我拿的钥匙,你也知道是不是?”
“……”
他凤目一眨不眨,蕴含从没有过的温和,只望着她。
“你尽知悉,却屹不为动,为什么?”月昭觉得眼眶酸热:“你为什么不抓我们,为什么不阻止我们,把我们耍着玩吗,是不是看我当时很可笑?”
“没有。”
“那么,你听任上皇复辟,功则归人,祸则归己,本可以不死,却愿以一死保全社稷,是不是?”
他不否认。
“可是郕王并不值得你这么做!无论是他的猜疑,还是他现在已经沉疴难起!”
“君是君,臣是臣,无论君上怎样,做臣子有做臣子的本分。”
“这是愚忠。”
“不,”他摇头,笑:“不管怎样,郕王现在还活着,而只有我代他一死,今上的气才可能消除。郕王身后,太庙自全。”
月昭道:“他不值得你这样……”
“生前谦无以报之,只有以死报耳。”
可这其实解决不了两帝相争的问题。月昭觉得难过而悲哀,事到如今,他们只能死一个,留一个,上皇复辟,则景帝必死无疑;反过来假使上皇没有成功,他也难逃一死。
于谦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只能说他是希望把伤害降到最低,因而主动求死。
终于弄懂关键后,月昭顺着木栏跌下,烛光跳跃中,她幽幽的问:“你,会不会后悔迎回今上?”
如果当时没有迎回,不会有今日局面。他将永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于少保,倘若不是小屁孩儿,她甚至可以这样认为:上皇迎回之日,预伏祸机之时。
他的脸色稍始变了,斩钉截铁答:“自然不会!”
“也是,”她道:“迎回之时,谁能预测到将来郕王所立太子夭折、而他自己又病危的事呢?”
“不是为这个,后来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于谦答:“当时更重要的是民族大义:哪有一国之君被异族掳去,该迎回而又不迎回之礼?既据庙堂,何以面对天下人?即使郕王是宋高宗,我却绝不是秦桧!所以绝不后悔。”
这是他真真正正的人格魅力,真真正正的无所阿私。
月昭含泪:“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终于说出来了。
一直一直以来,她仰望他,他的思想和品行太高洁,所有的人在他面前都不免自惭形秽,所有的人都会被他的光辉灼伤,甚至是敌手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太高洁而让人敬而远之,如果不是今日的无望,她想必永远都不会说出口吧。
无望才敢说出口,这是怎样的感情。
他只应了一个字,“唔。”
她分辨不清那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敢去看他脸上表情。墙上的影子随忽明忽暗的火而跳动,一如她的心,像是一场梦。她快速的说着:“当年在京城保卫战的时候,我听说你带军,听说了你的种种事迹,我想,那个时候就存在了一种妄想……后来你又救了我……我知道是妄想,是虚妄,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传言夸大了,我其实是文职,虽佩剑,却算不上武将。”
“不,并不是只有亲操刀戈冲锋陷阵的人才能算武将!”她不知是为自己辩解,还是为他辩解:“一位将军,包括选将练兵带兵制器用间望气察地布阵多个方面,闯阵厮杀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除了这个环节,你在其他方面完全有杰出的表现,不是吗?”
没反应。她不得不转头去看他,发现他正含笑而视。见她望过来,仍旧温和的,“从一开始,我亦知道,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一开始?月昭的脸不可避免的发红,“你,你还记得……?”
他不语,转身走回案前,执笔写了几个字,“不是记得,而是忘记。你走吧。”
从头到尾,他都是笑的,从没有过的笑,仿佛在今晚都用尽了。
然后,他转身背对她,不再回首。
月昭明白了,泪眼模糊的展开手中字幅:
约他年
东还海道
愿谢公雅志莫相违
西州路
不应回首
为我沾衣。
“为什么?”明白却不甘心,“生命虽然艰难,但是美好的东西,只有活着才可以体会啊!我一直提心吊胆的活着,都活过来了,谢公雅志,何必再约他年?我不稀罕!”
她把纸撕了,朝他扔掷,冀望他回头。
……
可他始终没有回头。
十日后,咸阳宫。
阿芬从外屋冲进来,劈头道:“姑娘你知道吗?于少保死了,全家籍没,独子于冕充军发往山西,听说啊,于少保家的东西可少了,啥也没有,以前郕王赏他的东西,都一件不拉的被他封得整整齐齐,用都没用过……”
她叽哩呱啦,月昭愣了两秒,定过神来,轻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一会儿贵妃娘娘要来看太子,这里还没收拾好呢。”
“啊,贵妃娘娘要来?”阿芬慌忙道:“怎么大家都还懒懒散散的,我得赶紧叫人!”她如今也是大宫女了,手下十几号人,连忙安排去也。
月昭关上门,继续描自己的花样——这是周贵妃看了太子的荷包,觉得不错,特为吩咐下来的,等会儿自然要献上。
重新入宫将近一个月,后宫依旧诡谲。而她,不再是八年前初至明朝什么也不懂的现代女子,也不是七年间在外偶尔展现本性的万月昭,她成了太子身边的红人,她告诉自己面临的将是另一个战场。
太后,皇后,妃嫔,还有一大群宫女太监……
稳重,要把情绪放在一旁,什么时刻都不显山露水最重要,任何事等深思熟虑后再说。
可是,一滴,两滴,三滴,四滴……
泪水纷纷飘然滑落,弹在纸样上。
终于还是没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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