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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辱负重
活门开了,两个小男孩,一高一矮,各立一旁。
老虎们一开始因为吃饱了,懒洋洋的,过了片刻,起身走动,大家伙儿眼珠片刻不敢动的凝视场上,深怕一个眨眼即发生祸事。
慢慢地,白虎率先凑近打开的门前。
腥风阵阵,张牙舞爪。
二少爷想大喊一声我不干了!却一不小心对上白虎那双碧绿的睛目,双腿筛糠,想要动一下,只听大哥在不远道:“别动!它盯上你了!你一动,它只怕就扑将上来!”
“哇!”他越说,二少爷越是胆怯,带着哭音喊:“哥!哥!”
“别动!”青年沉声,他不能惊动老虎,只有劝弟弟坚持相对,才能镇慑大虫,得保一时之安。
小屁孩儿突然听到滴答之声,一看,二少爷尿裤子了!
“小心!”
“殿下!”
尿味引发了老虎的骚动,就在这时,但见白影携着虎啸拔天而起,而活门口各有一人如箭靠近,看客们惊呼着作鸟兽散。
“大虫!”
“大虫出来了!”
“快跑哇!”
“我的娘咧!”
月昭再顾不得,奋力张嘴往捂住自己的手咬了一口,背后人吃痛放开,她甚至没来得及看背后人到底是谁,直往小屁孩儿的方向冲去,“殿下!”
小屁孩儿被抱在一个小麦肤色的人手中,月昭定睛一瞧:“许大人!”
“你是——”许彬看她一圈,“万——”
月昭重重咳嗽一声,许彬哦了一声:“哈哈,万小哥。”
“昭昭!”小屁孩儿看见她,立马眼圈红了,从许彬臂中跳下,过来抱她。
啪!极清脆的一声。
小屁孩儿摸着屁股,懵了;许彬懵了;赶过来的阿涛懵了;连紧紧搂住大哥脖子不肯松手的二少爷也有点懵。
“万小哥,你——”许彬呐呐,她敢打沂王殿下?
“哇——”才刚逃险的小屁孩儿挨的这下着实不轻,“昭昭你打我!”
月昭忍住眼眶里的热意,把他按在怀里:“你哪来的胆子做那么危险的事?你吓死我了!”
要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他原来对她有多重要,她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许彬释然,另一只手提着口鱼皮套的宝剑,转身,朝青年道:“石彪,你做得忒过分!拔剑,今日咱们打一场!”
青年,也就是石彪把弟弟石虎放下,家仆们围上来,虎视眈眈瞪着许彬。石彪摆手,家仆们识得眼色,退下,石彪道:“你这又是出的哪门子的头?”
“哪门子的头?”许彬道:“石大将军虽然封了武清侯,你是小侯爷,但沂王殿下就是沂王殿下!你今日难道不是欺侮他不是?”
石彪勾起嘴角笑笑:“是我弟弟年少不懂事,小孩子的玩闹罢了,你莫非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这么危险的事,你以为推给小孩子你就一清二白了?”许彬唰的一声,雪白宝剑出鞘,晶光耀眼:“拔剑!”
“明明一个文人,脾气比我打仗的还暴躁。”石彪还想说什么,许彬不等他说完,已点着禹步上来,用旁观家仆们的话就是,大少爷平日霸横惯了,不承想今日碰到一个更霸横的,拉开架势就打。
而这边不知哪里冒出不少深绛衣袍披黑披风的锦衣卫,将刚跳出牢笼的白虎用无数把钢叉叉成了一只刺猬。
月昭已经冷静下来,她冷眼旁观着,直到那众星捧月般的重帷大轿里终于缓步踱出一个人。
鸢目鹰鼻,小屁孩儿看到他,往月昭身后躲。
“东厂都指挥使门达,见过沂王殿下。”他微微鞠躬,腰并没有弯下去。
这就是那个监视他们一举一动的锦衣卫的最大的头儿。月昭知道他,今日却是第一次面对面。
没等到回答,门达径自直了身。他身边一名锦衣卫冲月昭道:“你是谁,还不给公公见礼?”
月昭冷笑,视线慢慢从那锦衣卫脸上扫过,与门达对视:“门公公,你在宫中多年,规矩想来都是懂的,我倒想问问,什么叫‘皇家尊严’,什么叫‘以下犯上’?”
这话问得很厉害,指明今日之事不愿善了,门达往还在杀成一团的石许二人望一眼:“万姑娘言重,石小侯爷说了,今日之事,纯属小孩子之间的胡闹。”
“胡闹?胡闹可以来逗虎?胡闹可以让殿下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以身犯险?”
“殿下身边有长随。再说,咱家不是也在么。”
你在?月昭咬牙在心里说:只怕你就是始作俑者!一转念间,她心知他们这个借口是咬定了,顺一顺思路,道:“总之殿下受惊,一定要有个说法,否则,我进宫找太后娘娘去。”
“万姑娘说得是。”门达道,“不过,姑娘要看清形势。”
这话说得月昭怒气又一阵一阵往上涌,反诘:“看清形势?”
“是的,”门达道:“你尽可以去找上圣皇太后诉苦,不过,天下毕竟是万岁爷的天下,上圣皇太后却不是万岁爷的亲娘。”
“你——!!!”他这样肆无忌惮,议论“上头”,简直毫无人臣之礼,根本不把老娘娘放在眼里!月昭真不知宫里现在是什么样一个状况,难道人人都可以“以下犯上”了?
但她终于还是按捺下来,抓住他话中语病:“借皇帝的口气训斥太后,门公公,皇帝陛下有了您,真是如虎添翼了。”
“不敢,”门达很随便地接口:“咱家是好意,万姑娘仔细想想罢。”
“君臣之分,上下有别,就算不处置石彪,难道说都说不得一句?”
她想决不能开这个头。今天有这样惊险的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论如何,她一定要门达保证小屁孩儿基本的安全。故此希望立威。
谁知门达居然点头承认:“对,说都说不得一句!石家是我朝之大功臣,如果因此等小事而要惩处石家小侯爷,只怕石大将军不服。此涉及大政,汝等妇人,并不知轻重,再多说,就是妄议,莫怪咱家上奏圣上,将你送入安乐堂!”
他竟然反咬一口来威胁她!月昭想忍,但着实被激怒了,抗声道:“门公公,我等奉差,经过的是司礼监,不是你东厂!我知道以公公能耐,弄死个人如踩死只蚂蚁简单,但你并不是只手遮天,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王法?”门达道:“王法是什么?”
月昭既怒且惊,还怕是自己听错了,所以追问一句:“什么?”
门达似不耐多说,“跟咱家说王法,原就是多余的事!”
月昭气得发抖。小屁孩儿从未见过她吵架,又见门达气势汹汹,而他那副相貌,又是极阴骘的,想问一问吧,总觉得门达一举手一动脚就令人惧怕,眼见姊姊似乎争不过人家,他口张了半天,硬是蹦不出半个字,唯有紧紧巴住姊姊脖子,两眼睁得极大,门达一举一动牢牢映入其中。
感受到了小屁孩儿的恐惧,月昭顿生悲痛,而为悲痛所激,脸上更不肯露出软弱的神色来,一面扣着小屁孩儿的背,一面大声道:“照这样子,公公们是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咱家只听上命行事。”门达拂袖,打算离开,后背传来一个声音,“王法是什么,王法是明正典刑,轰传四方,教人人知道世有公正二字。不论如何奸狡险恶,终必难逃法网,才足以昭炯惩戒。”
月昭低头,再也忍不住眼泪。
“嗬,于少保,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门达语风一转,打躬。
于谦一身便衣,只带着老仆于忠一个人。可一伙耀武扬威令人闻之色变的锦衣卫,却偏齐齐在他面前低下了头。
连那班石氏豪奴,也齐整整抱拳:“少保大人!”
于谦朝比武的两人喝道:“打够了没有,没打够留着力气去打鞑子,打够了就给我回来!”
许石二人见着他,倒都停了手,一个叫“老师”,一个叫“于叔”。
“老师,”许彬道:“这次可不是学生惹事,都是石彪,你看万——咳咳,你看万小哥这委屈得!”
月昭把泪抹干净了,抬头朝他笑一笑:“我没事。要多谢你救了殿下才是。”
“是吧是吧,”许彬指着石彪,“这小子简直是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了!”
“是小侄的错,”石彪居然承认得很干脆:“请于叔及门公公责罚。”
“咱家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门达摆手示意锦衣卫收队,“于少保,您说呢?”
于谦看看月昭怀里的小屁孩儿,默无一言,就在石彪心里打好腹稿打算开口解释的时候,哗啦啦!一阵雨倒豆子似的泼下来了。
锦衣卫及家仆们赶紧过来撑伞,门达眺一眼滚滚而来的乌云,“看这气象,怕是大雨,都散了吧?”
他征询的自然是于谦的意见,于谦点头,“都回去吧。”又加一句:“我送沂王殿下回去。”
门达迫不及待的往他的轿子里去了,锦衣卫很快消失。石彪表示分一部分人送于谦,于谦谢绝,只借了伞,给一把给月昭。
月昭心内感激,感激的不是这把伞,是他不让石彪送。
许彬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老师,我送您是应该的。”
“我看,你不如去帮忙找找昭小哥的同伴,”于谦道:“昭小哥,殿下有长随不见了?”
他竟细心若此!月昭在他们一行推托来去的同时正在问阿涛看到阿波阿芬没,她现在才想起那个从后面捂住她嘴的人,阿芬阿波他们是不是同时被制住了?
“是的,他们跟我一起来的,可能刚才人多,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我跟阿涛找吧,”许彬义不容辞的接下任务:“你们赶紧回去,免得受凉。我一定帮你把人找到。”
雨越下越大,月昭无奈道:“那就麻烦你了。”
“不必客气。”
明明是下午的天,突然一下漆黑成夜。雨泄如注,走了一段路之后,于忠道:“老爷,昭哥儿,不行哇!这儿离值房近,咱们不如先去值房避了这阵雨势,稍后再走。”
裤脚什么的已经尽湿,于谦看向月昭,月昭点头。于是一行四人来到于谦常住的兵部值房。
值房原本只是为值班所用,故措施简陋,除了贴墙有张炕,一张桌子,数把椅子,基本再无其他。就算于谦把它当宿舍,但以他个性,也未添置多少东西,除了书,以及必备的一些洗漱用具。
“我去烧点热水,”于忠提着水壶,边看天色边自个儿摇头,“唉,明明八月十五,下起雨来!叫人看什么月亮呢!”
于谦走到一只箱子旁,打开,翻出条布巾,递给月昭:“待会儿于忠水打来了,你跟殿下好生擦擦,别沾了雨气,生起病来。”
月昭道谢,抱着已经睡着的小屁孩儿在椅子上有些不自在的坐着,脚上鞋子浸满了水,很不舒服。于谦顿一顿,“你在这里呆着,我去隔壁。”
“哎——”
可他已经走了出去。
月昭觉得大大打扰了他,看布置便知这间房才是他起居安卧之处,如今做客人的占了主屋,倒叫做主人的避到偏房里,更何况他也是一身湿,却一点不在意,本身还带着咳嗽的病,犯了可怎生好?
起身把小屁孩儿放到椅上,打算叫他回来,小屁孩儿醒了,喃喃:“姊姊——”
月昭无语,摸摸他手脚冰凉——刚下雨的那片刻还是把他打湿了——将他衣服脱下,给他擦干手脚,展开床上的被子将他包起来:“累了吧,再睡一会儿,我帮你擦头发。”
“嗯。”
他睡意迷糊的重新入梦,不知嘟囔了两句什么,月昭也听不清,伺候他睡舒服了,这才把自己脚上鞋子取下,袜子脱了拧拧,衣袖擦了擦冷冰冰的脚丫子,听外面于忠讶:“老爷,你怎么不把衣裳换换呀!”
她赶紧胡乱套上鞋。
于谦不知回了句什么,于忠道:“您呀,什么都是先为别人想!”一面掀起门帘:“昭哥儿,洗把脸先,我再给你寻双鞋!”
月昭连忙立起:“不用不用……”
“瞧你鞋都湿了,暂时换换。咱们呀,也没多好的鞋,这鞋底还是老于我自己动手纳的,老爷说月前洗了晾了收起来了,我得找找就是。”
“这实在太麻烦了……”月昭道:“还有被子,我看殿下衣服湿了,只好先给他盖上。”
“没事没事,老爷不计较这些。”于忠咕咚咕咚把壶里的热水倒进架上的陶盆里:“再说了,也只有你们收拾停当,咱老爷才能安心让我伺候他呀,是不?”
“我们有这盆热水就足够了,你快先让少保换衣服吧。”
“你放心,我顺手找两件给他出去。”
一个时辰过去,雨还是没有停的迹象。于忠开始张罗晚饭,月昭独自靠在窗前凝望大雨良久,细细回想着下午的一切,徐徐叹气:“无趣得很!”
想要上厕所。看看自己湿透的鞋,再看看于忠拿来的干净清爽的鞋,她目光徘徊,终于还是把脚伸进那双干爽的鞋里。
鞋自然是大的,她趿着,掀起门帘。
外间只有一桌一椅,于谦伏案,旁边一个大筐,从筐中取出公事——各项档册、折件,看着,写着,手头另一旁是一本厚厚的连史纸装订成的一个大册,有的东西他就登记在册里,月昭猜测这是为了以便查考。
听到响动,他抬头望来,月昭不好意思而尽量大方的问了自己想问的,解决后回来,未免重新经过外间,她停下脚步,自觉鬓脚有些毛了,抿了抿,又周身检视了下衣服,突然想起自己作男装,不由失笑,随又自责: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再度掀帘,还是没有交谈,就在月昭跨入门槛的那刹,突听得外边传来一阵悠长深远的钟声。
“这是——?”她诧异。
于谦搁笔,侧耳倾听,道:“是地安门外的钟鼓楼。”
月昭道:“能传这样远?我以前从未听过。”
“说起这钟鼓楼,倒有个典故,”于谦看看她:“只不知——”
“正好消暇。”月昭快速接道。
于谦微微笑了,缓缓道来。
说起钟鼓楼,自然有钟有鼓,永乐十八年,成帝嫌原来的钟鼓太小,下旨重修,修不好修,其实就是新制。大鼓好办,大钟却不容易,两次都没铸好,当时的工匠主事愁白了头,知道再铸不好不会有第四次。融铸的那天夜里也是风雨大作,工匠的女儿下了决心,跑到老父作坊中,途中掉落了一只鞋,然后以身殉钟,钟乃成。
“你且细听那尾音,可像个‘鞋’字?”
“诶?”
“逢风雨之夕,更为清异,说是那位姑娘索她在人间遗落的那只弓鞋矣。”
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让人嗟叹的故事。月昭道:“以身而殉,岂不效法古代的干将莫邪?真的有这种说法吗?”
“……应该是人的一种信念吧。”许久,于谦答。
在风雨里听这样的钟声。
月昭道:“我想我也有自己的信念了。”
于谦没有作声。
月昭轻轻地,看向里屋一眼:“风雨再大,不管我能不能挡,但如果他需要,我一定陪他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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