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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婉青！”
夕阳从竹叶的翠色缝隙里钻入林中，青衣少女的目光正无聊地捉着地上那些昏黄的小点，突然听得有人唤她的名字，情不自禁地带了一丝惊喜的神色抬头张望。
一袭白衣的少年笑着从远处疾步而来，转瞬间已掠至她身边。
这少年是婉青父亲聂定轩的好友荻钰之子，名唤云枫，同婉青生日相差不过几天。他虽是将门之后，家中却似乎有意不再让他涉足战事，自幼便送他到聂家，与婉青一起习武。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婉青嘟起嘴，不满地瞪了少年一眼，话虽是埋怨，语气中却带了几分娇嗔。
“今日我随聂叔叔去办事……”他话才说了一半，却见婉青脸色一沉，忙笑着改口道：“都是我不好，你莫生气。”
婉青跺了跺脚，恼道：“为何爹爹总带你去办大案子，却不肯带我去？”——她最崇拜的便是身为六扇门翘楚的爹爹，一门心思只盼成为当今世上第一女神捕，可如今，爹爹竟更器重这个外人，而非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她哪里吞得下这口气？
云枫仍是微微笑着看她，眼角眉梢全是温柔的笑意：“你这几日剑法可有大进了？且让我看看，若你能胜过我，下次我便去求聂叔叔带你去，如何？”
“好，你可要说话算话！”婉青气他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全不顾什么比武的礼数，话音未落，便长剑出鞘，一剑向他削去。
云枫笑着疾步后退，闪过了这一剑。婉青一剑落空，更不饶人，接连使出聂家家传的回天四十九式。这回天剑法本就胜在凌厉，她又憋着一股怒气，更加咄咄逼人，第三剑上便逼得云枫出了剑。她攻他守，顷刻间便交了几十招，一青一白两条人影在竹林内穿梭，被剑气削落的竹叶四散飞旋，宛然便是一幅如诗如画的美景。
一来一去比得兴起，云枫也渐渐认真起来，不再一味防守。婉青额上微微沁出了香汗，只觉得手上剑势越来越沉，有几次甚至险些无力招架，惟倚仗着自己身法比对方灵活些，频出险招，才没有立即落败。她心中已略略着慌，云枫却又是一剑刺来，仓促间她挥剑相迎，虎口一震，长剑已被迫向下荡去，对方的剑却更顺势而上直取她的左肩。她本应迅速侧身闪躲，却心头一股火起，一招“裂石破天”由下往上反手刺去。
这一剑出手，婉青已经后悔，这分明是玉石俱焚的一招，然而剑势已出，她已决计躲不过云枫先刺出的那一剑。她唯一能做到的是将自己的剑努力回收，只要云枫稍稍躲避，至少不会落得两败俱伤。她有些绝望地看着顷刻间已刺到自己身前的剑尖，只等着自己的左肩被戳个窟窿，却眼看着云枫变了脸色。他的长剑发出一声轻响，险险掠过她的左肩，剑气将她的衣袖扫出一道裂口——他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剑身灌注了真气勉强使它偏了开去，然而他却再无余力去躲避她的剑，那一剑直挑上去，划过他的左眉间，鲜血淋漓而下。
婉青惊叫起来，长剑脱手而落。她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眼见云枫捂住自己的左眼，才想起来掏出手帕去按住他的伤口，他的血立即染红了她的帕子——婉青、云枫，手帕上她亲手绣出的名字刺痛了她的心——他不是别人，他是她指腹为婚的未来夫婿，青梅竹马的亲密情郎，今日约他相会，她本来只是想见他一面，可她竟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失手伤了他。
若是害他失了左眼，该如何是好？
她将会用她的一生，来补偿罢。
婉青正自胡思乱想，云枫却忽然伸出手按住了她拿着手帕的手。他的手沾着自己的血，却温热而安稳。
“莫慌，我的眼睛没事，只是道小口子而已，”他笑着安慰她，“是我的错，我不该认真与你比试，险些便伤了你……”他说到这里，脸上忽然现出极为后怕的神色，他顿了一顿，复又笑道：“往后再不会有这等事……我荻云枫今日便在此起誓，今生绝不再对聂婉青刀剑相向，若违此誓，他日定死于乱刀之下。”
他看着她微笑，神情温和而坚定。婉青呆呆望着他，泪珠滚落下来。
“我也是…我也永不再与你刀剑相向……”她哽咽着扑进云枫怀里，紧紧捉住他的衣角——那时婉青以为，她已经抓住了一生的幸福。
××
是年九月，靖王意图谋反，事机不密，反被诛杀。朝中与之来往密切之官员尽皆被株连，荻钰荻将军经查曾与靖王密信往来，判满门抄斩。
婉青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正在绣一对大红的枕套。她的婚期已近了，嫁衣虽已托了绣坊订做，但她却总定不下心，无论如何也想亲手做些细活。聂定轩走进她房中时，她全然没有发觉，只顾低着头精心地绣那一对鸳鸯戏水，直到他开口，她的手才猛然一抖，食指的指腹渗出一枚血珠，浸入了大红的锦缎之中。
聂定轩按住婉青的肩头，长久未说一句话。他走出去时，婉青突然发现，一直以来她心目中高大威武的爹爹竟在不知不觉间添了许多白发，背影也似佝偻了许多。
这是否意味着，在大义与友情之间，爹爹已经做出了选择？
……而她呢？
不消两日，荻家满门悉数入狱，拒捕者皆被立斩。惟荻钰独子荻云枫习武在外尚未落网，着神捕聂定轩即刻将其捉拿归案。
聂定轩终是不忍亲自动手，派出了二十名下属去缉捕云枫。如婉青所料的，云枫并不肯束手就擒，可他剑术虽高，终只是个十几岁少年，实战经验尚浅，怎敌得过多人围攻？左支右绌之间，他很快落了下风，且战且退，渐渐被逼至江边。婉青站在远处，木然地看着云枫染血的白衣，握剑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与她曾是人人钦羡的一对璧人，她也曾认定了他是她的归宿，在她的愿景中他们将携手维护天下之正义……然而若这正义却要以他的生命为代价，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看着他虽然已遍体鳞伤，却越战越勇，分明像是转身欲逃，却突然回身一剑扫出，紧追在他身后的一名公差闷哼一声，捂住流血的双腿滚倒在地。这是他伤的第七人，她在心中暗数，她看见他的眼睛在激战中已然通红，浑身散出某种疯狂的气息，像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不，他不能再错下去了，这样的他已不是她所认识的荻云枫——婉青这么告诉自己。一股正义和冲动的热血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握紧了自己的剑，冲入了战团。
她以那么强烈的气势冲过来，就连其他公差看见她，也不由得一愣，纷纷避了开去。她一直冲到云枫面前，出手便是一记杀招。他显然始料未及，勉强格开她的剑，身子却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入江水里去。他呆了一瞬，她却再次一剑刺向他，她毫无片刻迟疑，也不能有片刻的迟疑。他终于也抖了抖剑，向她胸前刺来。
长剑交错着刺向彼此的须臾之间，婉青的唇边绽出一丝微笑——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罢。
只一刹那，长剑入肉裂骨的触感便传入婉青手中，她的剑已深深刺入对方的胸膛。而在同一时刻，她却不可置信地浑身僵住，张大了双眼——云枫的剑只轻轻点在她的胸前，甚至没有刺破她的衣襟。
——他使出的是毫无半分力道的虚招。
她睁大双眼，看着他眼中透出深不见底的强烈绝望，他曾经给她温暖宠溺的怀抱浸染出大片刺目的鲜血，左眉间那道一直延伸到左眼上方的伤痕泛着淡淡的红。她的双耳嗡嗡作响，一直看着他向后倒下去，落入湍流的江水之中，江面上很快泛起一片血色，却随即被激荡而来的水流冲散。
她知道他不会水，即便他会，那一剑瞄准的，是他的心脏。
她盯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心如死灰。
连日大雨，不宜打捞，直至七日之后，荻云枫已被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才在下游被发现。神捕聂定轩将此事上报，得朝廷惯例嘉赏。他的女儿也在此役中崭露头角，很快成为了六扇门中的后起之秀。
世间多了聂九，再无聂婉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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