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亮鱼水契之白帝托孤

作者:邺水青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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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白帝城,永安宫中。
      白帝啊!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记得早些年读宋玉的《九辩》,看到这里,心里哂笑,男人,当拿得起放得下,是你的自是你的,不是你的何必强求?更何必悲悲戚戚做女儿之态?
      病榻上的刘备想到这里,黯然一笑。火光刺目,他吃力地坐起,立时有侍从脚步轻柔地过来了。
      他令侍从撤去了几盏灯,感觉好些了,重新躺下。
      近日缠绵病榻,常思及往事,太多太多,亦如这窗外的淫雨,滴滴敲打在老皇帝的心上。
      不!他已没有了心,他的心——那颗承载了太多牵挂与希冀的心,早在夷陵那场大火中,与七十万蜀汉儿郎一起,灰飞烟灭了。
      无心之人,岂能久持?刘备没由来地想到了比干,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侍从忙上前,折腾半晌,刘备才喘过一口气。
      陆逊,陆逊,陆逊,那个江东小子啊!——刘备以一种漠然到连自己都吃惊的心情,不断地想起这个人。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泪水一样冲刷着白帝城。
      白帝城,秋之城。
      迷迷糊糊中,刘备看到一片秀美的桃林,桃花正艳,那是生机勃勃的阳春,拥有年轻的生命和无限的可能。
      一片花瓣飘落,滴在地上——怎么是刺目的红?刘备惊恐地抬眼,眼前繁茂的粉红竟成了刺目的赤红,是火?还是血?还是蜀汉七十万燃烧着得年轻生命?刘备痛彻心扉,猛然惊醒,他低低地、无力地吼了一声。
      “陛下,你醒了。”
      一个侍从碎步而来。
      “给朕......灭了那火。”刘备指着唯一的一盏灯,下令,声音浑浊而苍老。
      “陛下,您命奴才灭了那好些灯,就剩这一盏了......”
      “朕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侍从忙吹熄了灯,刹那间一片漆黑,刘备的眸子泛着微光,他艰难地翻了个身。
      他太虚弱了,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备几乎要在这黑暗中睡死过去——在黑暗的泥沼中沉沦,沉到地狱之下——突然,有一丝亮光闪了闪。
      “陛下,陛下!”耳边响起低柔的呼唤声,刘备缓缓睁开了眼。
      “陛下,丞相来了。”
      孔明!刘备突然有了几分精神:
      “快!快宣他进来!”
      那人啊,身形依然秀颀,挺拔,只是步伐再不似先前的翩然。
      “陛下,臣来了!”
      诸葛亮跪下行礼,垂着头。
      刘备转头看着他,脸上浮现出了难得的笑意,他轻轻拍了拍床沿:“来!孔明,起来,坐这儿。”
      诸葛亮依言起身,坐在榻边。
      “孔明,咱们这次真得……输了,彻底……输了。”语气没有预料的悲痛,而是带着几分苍楚,“我真没有料到会败得这么惨,你我的宏图伟业,只怕今生都不得实现了……”
      诸葛亮注视着刘备,目光却出奇地平静,就好像是月色下宁静的湖水,沉默如东风,听着刘备的倾诉。
      窗外雨声正密,殿内昏黄,一灯如豆,恰似参不透的万年玄机。
      侍从过来了:“请陛下、丞相用午膳。”
      “朕不想吃。孔明,你去吃吧!”
      “陛下,你都三天水米未进了……”侍从拭泪。
      “陛下都三天未进食了吗?”诸葛亮问道。
      “回丞相,陛下总说不饿。说……饭菜难以下咽……”
      诸葛亮黯然垂眸。
      刘备拍了拍诸葛亮的手背,用虚弱的声音说:“孔明快去吧,吃了再过来。要不让他们把午膳送到这儿来?”
      “不了,我不吃饭,撤了吧!”诸葛亮摆了摆手。
      侍从看看刘备,又看看诸葛亮,不知所措。
      “孔明,去吃饭吧!”刘备柔声劝道。
      “不,臣不饿,饭菜,难以下咽啊!”
      “孔明,别这样……”刘备微微蹙了蹙眉。
      诸葛亮缄口不言。
      “诸葛亮接旨。速去用膳,不得有误!”刘备肃然道。
      “臣抗旨!”
      “你!——”
      刘备瞪着诸葛亮,诸葛亮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罢了,罢了!——”刘备败下阵来,他无奈、无力地闭上眼睛,“孔明,朕实在吃不下去,就算吃了也会尽吐出来,爱卿快去吃吧,别闹了。”
      似乎过了许久。
      “陛下,你确定不吃?”诸葛亮的声音哽咽了,刘备心中一惊,睁开了眼,诸葛亮已潸然泪下。
      “陛下,你一口不吃,让臣如何咽得下去?”诸葛亮泣道,他定定地看着刘备,眼中的哀痛刺伤了刘备的心。
      “陛下,你失信了,你当日在成都是怎么答应臣的?……”
      “朕何时答应过你什么了?”刘备愕然。
      “臣说:‘陛下可别瘦了。’陛下说:‘朕不会瘦得。’”
      刘备回忆着,突然想了起来:“是那日啊!呵,不过随口说说。”
      “随口说说吗?臣可是当真得。”
      刘备看着诸葛亮秀美的眼睛,忽然悲从心来,他松开了握着诸葛亮的手,凄凉地垂下眼帘,努力含着眼泪不让他落下来,可是语声早已哽咽:“提这些做什么?”
      “自然要提,因为这是陛下答应微臣的,君无戏言。”
      刘备闭目不语。
      沉默了一会儿,诸葛亮开口了。
      “陛下,为何要撤灯?”
      刘备睁眼,淡淡一笑,戏谑道:“朕的孔明果然不凡,一出口竟然问了个如此高深的问题,容朕好好考虑考虑,再作答,可否?”
      “陛下说笑了。”诸葛亮也浅浅一笑,“陛下将殿内的灯撤完了,臣只觉一片黑暗,难以看见前路,就让他们点了一盏,可这还是昏暗啊,如何做事?”
      “前路……”刘备怔怔地凝视着诸葛亮的脸庞,如玉的容颜,平静温润,一丝笑意像美玉上泛起的淡淡光彩,低调而华美,目光温柔旖旎,春水一般包围着他。
      刘备恍然,绝望多日的、已成灰烬的心闪出了星星之火,他一阵安心,一阵感动,一阵伤感。
      “孔明啊……”刘备长叹一声,“来人!将灯都点亮了,朕要与丞相用膳。”
      殿中复又亮堂起来,诸葛亮下巴微扬,目光流转地扫视了下周围,灯火明艳。
      饭菜很快布置好了,都很清淡爽口,尤其是那碗肉粥,溢出特殊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陛下,尝尝这肉粥吧!”
      “好。”
      诸葛亮拿起玉碗,起身为刘备盛粥,刘备按着他的手想制止:“孔明,这些事让下人们做就可以了。”
      诸葛亮看着刘备,拂下他的手,然后,为他盛了满满一碗肉粥。
      诸葛亮密切地注意着刘备的表情,看他吃了一口,就笑吟吟问道:“怎么样?”
      “恩,好吃,真好吃。”刘备说着又舀了一大勺。
      “这粥,臣在里面添了些东西。”
      “添了什么,味道如此独特?”
      “陛下将这一碗吃完了,臣再告诉你。”诸葛亮眼中闪过狡黠。
      “呵呵,好,好。”刘备笑了。
      刘备吃了两碗肉粥,脸色好了,人也精神了一些。和诸葛亮聊了会儿,困了,就睡着了,诸葛亮悄然退下。
      侍从送诸葛亮出了宫殿,笑着细声说:“丞相就是丞相,竟然让陛下吃饭了,还吃了两碗。”
      诸葛亮微微一笑,可是眼中却一丝笑意都没有,走出宫殿,做出的笑容也荡然无存。
      回到住处,刚一进门,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忙扶住了墙。
      “先生,你怎么了?”书童竹筠忙过来搀扶,一脸惊恐。
      “我没事,你出去吧,我要忙公务了。”
      “是。”书童乖顺地走了出去,他担忧地看了眼诸葛亮,轻轻叹了口气,关上门。
      诸葛亮胃中一阵绞痛,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了,将刚才吃得东西尽悉吐了出来,呕得他整个胃、肠子、心口都是疼的,他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满身虚汗,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乱冒,腿酸软地差点摔倒。
      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来,他取过水漱了口。可还是难受极了,胃酸腐蚀得整个嘴里发麻发硬。
      他想起今日早上御医的话。
      “丞相。陛下乃真龙天子,自会有上天庇护。”
      “本相命你说实话!”
      “陛下这病,微臣不敢妄下定论。”
      “啪!”
      诸葛亮狠狠一拍桌子,一屋子七八个御医都跪下了。
      “微臣实不敢有半句妄言,还望丞相恕罪!”
      诸葛亮看着御医们,一言不发,但内心暗流汹涌,悲痛,恐惧,绝望,后悔,愤恨,自责,多种感情横冲直撞,逼得他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才没有立时把桌子掀翻。
      御医们被他的恶劣情绪压得都一动不动,更不敢抬头。
      良久,诸葛亮艰难地开口了:“诸位,辛苦了,都下去吧!”
      众御医依次退下。
      书童竹筠一脸惊愕,他的先生一向温润优雅,谦和恬淡,今日怎么如此失态?
      “先,先生……”书童小心地唤道,“陛下他……”
      陛下,陛下,陛下啊!……
      诸葛亮闭上了眼睛,一刹那心灰意冷,只觉整个世界,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他像被抽空了力气,几乎连身子都撑不住,要一头栽倒了。
      此时,他扫视着房内陈设,目光所到之处,几乎能燃烧起来,他恨,他从没有这么恨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此时躺在榻上的是陛下?!为什么要让陛下来承受这一切?!
      他咬着牙,将屋里能推倒的都推倒了,能摔到地上的都摔得粉碎。
      气喘吁吁地坐下,看着满屋狼藉,突然悲伤不可自持,伏在地上无声痛哭起来,压抑地哭着,剧烈地抖动着,气都喘不过来,肠子都要绞断了。
      门突然开了,是夫人黄月英。
      “天哪!”
      月英惊慌地看着屋内的混乱场面,一时呆在了那里。然后就看到了伏地痛哭的诸葛亮。
      “夫君!”黄月英急切地走了过来。
      她跪在诸葛亮身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诸葛亮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得那么紧,仿佛要把骨头握碎了。
      “月英,月英,我这里好痛啊,好痛啊!……”诸葛亮的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衫,死死按住胸口,泣血断肠。
      月英忍着手上的疼,另一只无限温柔地抚着丈夫的背,泪水一滴滴落下来。

      这几日,刘备每餐必有诸葛亮陪伴,食量还可以,人也精神了不少,宫人御医暗暗称奇。
      今日,刘备与诸葛亮对弈。
      刘备精神好了,心情也好了,一直微微笑着,偶尔还说笑两句,棋子落盘,清清脆脆,再加上窗外黄莺春柳,碧空骄阳,之前的阴翳仿佛都一扫而光了。
      此时诸葛亮盯着棋盘,两指夹着白子,终于放下后,看了刘备一眼,刘备“嗤”地笑了。
      “孔明,你输定了。”
      刘备放下了一个黑子,笑得愈发灿烂。
      “爱卿今日怎么会输呢?还一直聚精会神地,话都不敢说。怎么回事?不会是让着朕吧?”
      “陛下,你这是十几年来第一次赢了微臣。”
      “奥,是,你从不让朕哪怕是一个子儿,害朕每次都丢盔弃甲,落花流水。”
      “唉,输了,输了,不玩了。”诸葛亮开始收拾棋盘。
      刘备看着他的脸,笑道:“怎么?此心有如中箭枯木了吗?”
      提及往事,诸葛亮忍俊不禁:“陛下别取笑臣了。”
      “孔明这么利索地收拾棋盘,输不起吗?”
      “臣是怕啊,陛下好不容易赢一场,正高兴着,再下一盘,若输了——呵呵呵,臣可不想扫陛下的兴,所以见好就收了。”
      刘备乐了:“诸葛孔明,你恃宠而骄!”
      诸葛亮粲然一笑。他走到窗前,两手撑着窗台,看着外面一派生气盎然的春景,回头笑道:“陛下,想不想出去晒太阳?”
      刘备欣然应允。
      内侍福禄儿搀扶着刘备在院中坐下,满院花草繁茂,蜂蝶嘤嗡,艳阳映得刘备病恹恹的灰暗脸庞上也有了神采。
      “这连阴雨下得人都要发霉了,日头真好啊!孔明,那朵花,给朕摘过来。”
      诸葛亮蹲下了:“这朵吗?”
      “不,绛色的那朵。”
      “这个。”
      “嗐,看这眼神——在卿左脚边。”
      诸葛亮摘了那朵花,递给刘备:“陛下!”
      “真是笨,这么笨的丞相,让朕如何放心?”刘备故意板着脸说。
      “不是臣笨,这朵花明明是朱色,是陛下表述的问题。”
      “这哪是朱色?!福禄儿,此花是何颜色?”
      福禄儿看看诸葛亮,又看看刘备,复又看看诸葛亮,道:“奴才眼拙,是是是……奴才不知啊!”
      刘备和诸葛亮笑了起来。
      “好了,你下去吧!”刘备摆了摆手,福禄儿退下了。
      刘备看着这朵花,那娇嫩的、层层叠叠的花瓣,吐露芬芳的金丝一般的花蕊,翠色欲滴的枝叶——他叹了口气。
      “孔明,坐过来。”
      诸葛亮在刘备身边坐下。
      “人这辈子,难得有此等清闲,与良友对弈、游春、赏花、畅谈——想当年,我与云长、翼德——咳,逝者如斯啊!”
      “是啊,这些年,难得有此清闲。”
      “朕有时在想,那刘季玉,才是有福人啊,咱们,就是操劳的命!”
      诸葛亮不以为然地笑了。
      刘备侧脸看着他:“怎么,孔明不这样认为?”
      “不,刘季玉是有福之人,但愧对蜀中百姓。”
      “是啊,为人主者,手中握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命,下属的命,更是千万苍生的命。朕,枉为蜀主啊!”
      诸葛亮看着刘备,秋水般的眼中闪过一道强烈的光:“陛下,是为了天下黎民,舍小义而取大义。”
      “孔明不必劝慰。朕欠蜀中百姓的,卿以后替朕还回来。”
      诸葛亮垂下了头,鼻子发酸:“臣必当誓死效忠陛下,辅佐陛下,救苍生于倒悬。”
      刘备淡淡一笑,将手中的花放在了草地上,幽幽吟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孔明,此诗可好?”
      “不好。”
      “为何?”
      “悲悲戚戚,让人读之,五脏俱裂。”
      “不,朕认为能令十世之后的人五脏惧裂,才是好诗。此诗作者不知经历了多么难以承受的痛苦,才写出如此断肠的诗句。”
      “人生最大地痛苦,莫过于白发送走黑发。”
      “是啊!还有呢?对于孔明来说?”
      “臣,还未想到。”诸葛亮的声音打了个磕绊。
      “怕不是没想到吧!你说。”
      诸葛亮眼中刹时溢满泪水,不过他垂着头,刘备并未察觉,只听他道:“山崩水涸弦丝噤,何处觅知音?”
      刘备笑了笑:“朕以为,爱卿说得不对。”
      “愿闻其详。”
      刘备笑而不答。
      泪水沿着脸庞滑下,滴在诸葛亮的鹤氅上,刘备才惊觉:“怎么了,好好地,怎么哭了?”
      “刚陛下吟得那首诗,臣……中心如噎。”诸葛亮以袖拭泪道。
      刘备看着这清泪涟涟的无瑕的脸,心里长叹一声:
      “爱卿乃天纵之才,世人皆以为神,可也会有眉间的脆弱。”
      “陛下过誉了,看看臣,两鬓微霜了。想不到吧!你的孔明也会有衰老的一天。”
      刘备笑了:“自恋了哦!——朕就怕这几日连阴雨天,你的腿疼又犯了,还好,还好。”
      “有陛下赐得护膝,臣的腿疾再没有犯过。”
      “今日十五了,夜里与朕在院中赏月,如何?”
      诸葛亮笑了:“陛下精神真是一日好似一日了。”
      “有此贤相,何疾不去?”
      “陛下过奖了。”诸葛亮的脸色衬着春阳,容光照人,“只是,雨刚刚停,夜里只怕又湿又寒,陛下龙体初愈,还是在屋里与臣下棋吧!”
      “看!看!看!你又开始叨叨了,朕自会多穿几件,倒是你,小心保暖。”
      “既然陛下执意要去,臣也只能欣然陪从了。”
      刘备望着眼前如水的眉目,心像被鹰啄走了一样,他当然知道,以诸葛亮的性子,是不会同意他在今日赏月的,只是,孔明啊,他也知道自己真的没几日了。刘备神伤,勉强笑道:“你也想赏月是也不是?不然能这么听话?”
      “臣一向遵从陛下吩咐。”诸葛亮吟吟浅笑。
      “你何时听朕的话了?你若是觉得不妥,岂会听我的?”
      “臣不敢。”诸葛亮嘴角笑意越发明媚。
      “你还有不敢的?当日不知是谁私自去江东哭周公瑾的,朕锁都锁不住?恃宠而骄的诸葛孔明!”
      “呀,陛下翻旧账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
      “哈哈哈哈哈……”君臣两人大笑起来。

      月色如秋水般在院中流淌,君臣于院中赏月对酌。
      “孔明,朕龙体初愈,要喝酒了奥,爱卿不叨叨两句吗?”
      “臣不敢。”孔明的浅笑如月光般柔和。
      诸葛亮为刘备斟满酒,又为自己斟上。
      “陛下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更兼良友在侧,明月当空。几世修来得?”
      两人一碰杯,刘备待要饮,杯到唇边却停下了:“孔明啊,不说点什么吗?”
      诸葛亮一笑:“愿自此后一切安好。”
      “安好好啊!”刘备一饮而尽,赞道,“好酒!我蜀中的美酒佳酿啊!”
      诸葛亮也一饮而尽。
      “孔明,一会儿朕有个好事物送你。”
      “何物?”
      “一会儿卿就知道了,朕先卖个关子。孔明啊,今日咱们一醉方休!”刘备用手指点着诸葛亮说,“你呀,肯定喝不过朕。”
      “那也未必。”
      “你不怎么饮酒,这十几年来也从未见你醉过,莫非深藏不露?”
      “算了,今日臣就不与陛下拼酒了,等改日陛下完全康复了,咱们就喝他三四坛子,看谁先醉?”
      “好,说定了。你这家伙最爱耍鬼心眼了,到时可别诓了朕。”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你到时要真把朕给骗了,朕就扣你一年的俸禄。”
      “本来俸禄就不多,陛下爱扣就扣吧!”诸葛亮嘴上笑着,心里伤感地想:“只怕,到时,是陛下骗了臣吧!”
      两人心照不宣地又干了几杯,都是微醺了。
      “陛下,少喝点儿吧!”诸葛亮拿过了酒壶。
      “你不用管,朕今日高兴,多喝些无妨。”
      诸葛亮不顾他,将酒壶给了福禄儿,吩咐道:“拿下去,上茶。”
      福禄儿退下了。
      “记得当日在新野,军师一战成名,那日庆功宴上,众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唯军师略饮了几杯,一夜都那么端雅潇洒,真真君子风范!可那几个武将却说军师不够爷们,连酒都不会喝。”
      诸葛亮一笑:“哪个男人不爱饮酒,只是酒乱性,有时会误了大事,所以臣尽量不饮酒,就算饮,也绝不允许自己喝醉。这才是会饮——奥,不,臣醉过一次。”
      诸葛亮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在刘备眼前晃。
      “朕很好奇,是哪次?”
      诸葛亮呵呵笑了,一脸狡黠:“等陛下康复了,亮与陛下拼酒的那次!”
      刘备哈哈大笑,摇着头:“你呀!——”
      一会儿茶上来了。
      “陛下,臣给你斟茶。”诸葛亮从福禄儿手中接过茶壶。
      “小心烫了。”刘备将自己的空茶盏推了过去。
      “臣又不是小孩子。”诸葛亮嘴角含笑。
      茶是好茶,景是美景,刘备热茶下肚,嘴角溢出感慨的笑:“今夕何夕啊?恐难久持!”
      诸葛亮秀眉微蹙:“陛下又说扫兴话了。”
      刘备看着诸葛亮,说:“这不是扫兴话,这天下,生灵涂炭,我们竟有幸在此对饮,难免令人感慨。难得啊!太美好的事物,总会过分担心它会稍纵即逝。”
      “陛下说的是,臣何德何能?于乱世享受清福。”
      “看到百姓离乱,却无能无力,个人如沧海一栗,太渺小了。孔明,你说我们可以做到当日的誓约吗?——匡扶汉室,还天下一个太平。”
      诸葛亮扬了扬嘴角:“陛下心中如若想着能做到,自然就能做到。”
      “可是啊,世事无常,人情如纸——爱卿博学,可知为何人生充满了不幸?”
      “也许因为这并不是一个理想国吧!”
      “理想国?那是孔明的梦想吗?”
      “梦想?”诸葛亮摇了摇头,“这样的梦想,不敢奢望。只希望凭臣的微薄之力,让黎明百姓少遭些罪。”
      “孔明,你错了,理想国不是不可奢望,你不是说了吗?‘陛下心中如若想着能做到,自然就能做到。’。”刘备盯着诸葛亮的眼睛,轻轻摆了摆手,“我刘备,从来都没有放弃过。”
      诸葛亮定定地看了刘备好一会儿,双手作揖,真诚地说:“臣佩服。只是,要创建一个新的天下,势必得打仗,天下百姓,将葬于战火之中啊!陛下,每次,当臣看到战场上有人死去,就哪怕是敌方的士卒,都会难受地不能自己,在心里为他们祈祷,来生投个太平地方。臣憎恨战争,但又不能不使用战争,臣的梦想,梦想,放不开啊!死于臣手中的人,不知有多少呢!也许,臣死后,会陷入地狱受烈火焚身之刑吧!”
      “不许乱说!”刘备呵斥道,“爱卿这是舍小义取大义。”
      诸葛亮自嘲地一笑:“舍小义取大义?哼,自欺欺人!臣倒祈求老天,在臣死后,请将臣坠入地狱,受尽酷刑,永世不得超生!这才合臣心意呢……”
      “住口!”刘备恼地一拍桌子,上面的碟儿盏儿都跳了起来,“恩!我真想抽你一巴掌!你真是,真是,真是被朕宠地无法无天了!!什么话都敢说出口,唵?!”
      “陛下息怒!臣不说了。”
      “你呀!朕迟早得被你气死!”刘备指着诸葛亮,长长吐出一口气,神色严厉而语重心长,“以后不许再说那种话了,知道吗?”
      “臣领旨。”诸葛亮垂头。复又以手扶额,有些颓然地说:“对不起,有些喝高了。”
      “这就是孔明的酒量啊,还妄想和朕拼酒,这才几杯呀,就撒开酒疯了!”
      诸葛亮抬眼看了看眼中又有了笑意的刘备,也莞尔一笑:“陛下刚说了要送臣一个好事物,是什么呀?我好奇地很!”
      “你先猜猜!”
      “臣猜不来。”
      “懒得动脑子吧!猜!”
      诸葛亮凝眉思索着:“金子。”
      “朕有那么俗气吗?”
      诸葛亮以手敲额,显出费力的样子:“烤地瓜。”
      “哈哈……不对!”
      诸葛亮用力揉着额头,突然笑了:“不会是美女吧,那臣可多谢了!”
      “卿是有意逗朕乐呢!”刘备乐不可支,“算了,你这笨丞相啊,也想不出来。”
      刘备用眼神示意福禄儿去取。
      一会儿福禄儿回来了,手里拿着个东西。
      “爱卿请看,这是什么?”
      “这是孔明灯。臣只做过一次,难得陛下还记得!”
      刘备接过火折子,点了孔明灯,一松手,孔明灯冉冉而升,恰似黎明的启明星。
      “朕在灯中写了句话。希望可以让上苍知晓,并应允。”
      “什么话?”
      刘备看着飞升的孔明灯:“愿诸葛亮从此诸事顺心。”
      “陛下!……”

      不管诸葛亮怎么挖空心思哄刘备开心,让他吃好睡好,刘备的身体还是不可逆转地,江河日下。
      看着病榻上日渐虚弱的主公,诸葛亮整夜整夜地失眠。
      这一夜,诸葛亮躺在床上。月英早已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诸葛亮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他烦躁地坐了起来,看了看身边的夫人,为她掖了掖被角,这么坐了一会儿,无所事事,叹了口气,复又躺下。
      帷帐低垂,将整个狭小的空间包裹地严严实实,压抑地诸葛亮胸口沉重如铅,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缚在一个绝望的茧中,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他深深地吸着气,攥在手心的被角都湿透了。
      这日子让人怎么活呀!这日子让人怎么活呀!
      诸葛亮只觉全身都水淋淋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脑子里的一根弦做高频率震颤着,啊!不要断啊!不要断啊!
      啊!
      诸葛亮无声地低吼,他蓦然坐起,他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不然会发疯!
      他下床,穿好鞋袜,披上外衫,也不戴帽子,连羽扇都没拿,开门出去了。
      他疾步往那个地方赶。
      他不忍看到刘备那张憔悴的脸,可又希望时时刻刻看着这张脸,他们没有几天了,他要深深地将这张脸永远镌刻在心上。
      啊!好难受啊!主公,孔明现在好难受啊!
      终于到了。
      门口的侍卫看到风风火火赶过来的披着衣服的丞相,以为有什么急事,忙让了进来。
      “陛下呢!我要见陛下。”
      “回丞相,陛下刚刚睡了。”小黄门躬身回答。
      “那……我去看看!”
      “丞相请!”
      诸葛亮快步走往寝宫。
      可是到寝宫门口,诸葛亮却放慢了脚步。
      不是怕惊醒刘备,而是——
      他的心疼得呼吸困难,腿似有万钧重,每挪一步,都异常艰难。
      诸葛亮来到了塌边。
      刘备睡熟了,表情很安详,诸葛亮却感到莫名的恐惧,他要守在这里,他要一直守在这里。
      “丞相!”福禄儿轻轻走了过来,“陛下刚刚入睡。”
      “无妨,我,我就在这儿,你下去吧!”
      “是。”
      诸葛亮在塌边站了会儿,然后跪下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刘备。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备醒了,他一翻身,迷迷糊糊中,竟看到诸葛亮在塌边跪着,他心里一喜,仔细一看,果然是孔明,不是幻觉。
      “孔明!?……怎么……怎么了?这半夜三更的,不睡觉。怎么还跪着啊,快起来,砖凉。”
      “陛下!……”
      刘备看着他的神情,什么都明白了,叹道:“爱卿啊,来,快起来,坐榻上。”
      诸葛亮并没有起来,只是挪到了塌边,仰头看着刘备。
      “瞧你,怎么成这样了,出这么多汗?”刘备疼爱地为他撩开了额上粘着的几缕乌发。
      诸葛亮感受着刘备的慈爱,坚持了这么多天的伪装,终于崩溃了,泪水决堤,汹涌而出,他伏在塌边,失声痛哭起来。
      一旁的宫人见状,不知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又惊又恐,不知所措,一齐看着他俩。
      “你们退下吧!”
      “是。”宫人齐刷刷退下了。
      诸葛亮仰脸看着刘备,脸上泪水纵横,他的眸子再没有了往日的恬淡优雅,而是充满了恐惧、悲痛与绝望。
      “陛下,陛下,臣看不到你了,看不到你了!……”
      刘备默然地抚着诸葛亮的头发。
      “孔明,你,不必惧怕生离死别,此乃人生不可避免的事,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你要学会承受。”
      “对于臣来说,最不能承受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把陛下一人抛在那个黑暗阴冷的地方,孤零零的,一想到,一想到,臣就觉得无法活下去!”
      刘备笑了:“孔明该去读读《至乐》啊!”
      “《至乐》,自欺欺人!庄子,自欺欺人!”
      刘备又笑了:“孔明好大的口气啊,连庄子都敢调侃,不过一针见血呢!——孔明,朕,并不惧怕死亡,死对于朕来说,是告老还乡。只是,遗憾啊!天不遂我刘备之心,看不到中原一统的一天。不过,幸而有你。”
      刘备拍了拍诸葛亮的手,然后握住,平静地说:“到时,烦你替我多看一眼。”
      “不!”诸葛亮凝望着刘备,“陛下,你恐怕并不知道,你对于微臣来说意味着什么?”
      “什么啊?”刘备温和地问道。
      “如果不是陛下,诸葛亮也不过是快石中玉,是你啊,将这块顽石的才华展现给了世人,并且现出了最夺目的光彩。”
      “不,以孔明的才华,应该辅佐更好的主公,如我刘备,于卿,暴殄天物。”
      “陛下此言差矣!陛下于我,是毕生的信仰,如若世间没有了陛下——”说到这一句,诸葛亮已经玉箸千行落,“——那,天下与我,已没有关系了,没有值得我存在的理由了……”
      “孔明!——”刘备睁圆了眼睛,也不知哪里来得力气,一下坐了起来,双手狠狠抓住诸葛亮的肩,用力摇着,“你,你,你说什么?你要干什么?你说呀!说呀!”
      诸葛亮皱着眉,忍着肩上的剧痛,说:“如陛下不在了,亮也不愿独活!势必追随陛下而去!”
      “啪!”
      刘备一巴掌重重打在诸葛亮的脸颊上,诸葛亮惊呆了,睁圆眼定定地看着刘备。
      “你,你,你……”刘备指着诸葛亮,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捂着心口,剧烈咳嗽着,震得半个身子都是疼得,他眼前一黑,下意识地去扶东西。诸葛亮见状慌忙起身扶住了刘备,刘备睁眼,看清扶自己的人,气恼地一把推开。
      “你,你给朕滚出去!你还要……还要寻死,你有没有出息你!滚!”
      刘备将床上的东西尽悉扔向诸葛亮,诸葛亮跪下了:“陛下息怒!是臣不好,但臣只是说出了实话,并不想对陛下隐瞒什么!”
      刘备靠着墙,喘着气,一身冷汗,他闭目平息着情绪,半晌,睁开了眼,眸子黑沉,深不可测。
      “孔明,你起来,坐榻上。”
      诸葛亮迟疑着,依言起身,坐在塌边。
      “自己把眼泪抹了!这么大的人了,堂堂一国丞相,泪水连连成什么样子!”
      诸葛亮依言将泪水拭去。
      刘备看着他试干净了眼泪,缓缓开口了:“孔明啊,男人的眼泪比脑袋都值钱,不可轻易掉啊!”
      诸葛亮置若罔闻。
      “诸葛亮!”刘备的声音提高了,语气也严厉了,“你猜朕在想什么?朕真不该对你这么好,真不该!”
      “陛下又要说臣‘恃宠而骄’吗?”
      “难道你不是?——记得那天,你我谈到了人生最大的痛苦,你说‘山高水涸弦丝噤,何处觅知音?’你问朕,朕没有回答,想必你也很想知道吧!”
      诸葛亮抬眼看着刘备:“臣确是很想知道,陛下心中最痛苦的事是什么?”
      “孔明记得伯符将军吗?”
      “江东猛虎,小霸王,可惜——”
      “是啊!可惜,可惜了,壮志未酬,却先赴黄泉,令英雄垂泪,志士扼腕!”
      诸葛亮睁眼看着刘备,眼中情绪由惊愕转悲痛。
      “知道朕为什么急着东征吗?是啊,是‘急着东征’,太急了,注定了失败。倒不是朕性急,而是,朕老了,怕看不到那一天了。如果可以倒回去,朕依然会执意,举国之力东征,虽料定必败,也会甘心赴死。因为,死在成就大业的途中,总比干等于西蜀好。梦想是个可憎的东西,他会让你迷失,但却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只是,朕愧对蜀中百姓,没脸回成都。七十万儿郎啊,不知有多少无辜的家庭,因朕的愚蠢,支离破碎,每想到这儿,朕都……痛如万箭穿心……恨不得以死谢罪!卿说得对,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人生之事,大多如此,无可奈何啊!无可奈何啊!……丞相啊,今后,蜀中百姓就交给你了,你替朕谢罪吧!……”
      “陛下!……”
      刘备感觉体力不支,便说:“扶朕躺下。”
      诸葛亮忙拾起地上的枕头放好,扶刘备躺下了,又将地上的被子拾起,为刘备盖好,重新坐下。
      刘备继续说:“孔明,你当初为何要随朕出山?因为,你我的梦想是一样的啊!你我名为君臣,情同父子,更是知己。虽然,在今后的路途中,朕不能与爱卿携手天下,指点河山,共图伟业了——贤卿啊,自你来了后,几乎天天艳阳高照——朕在成都的最后一晚,也是下了一宿的雨,朕听着雨声,辗转难眠,谁料第二天一早起来,天放晴了,大雨初霁,远山如黛,艳阳如丹,一道彩虹斜挂于天边。一路上,林木苍翠,芳草娟然可喜,就连车下黄土也惹人怜爱。朕痴痴地想,这才是朕的家,朕爱如性命的家园。有一刻,朕突然意识到,如若回不来,这就是永诀了。那时啊!真恨不得把她也一并带走——朕死后,当葬于成都,永伴我蜀中的锦绣河山!”
      刘备顿了顿,轻轻拍了拍诸葛亮的手背,道:“孔明,日后你捧着她,可要多加爱护啊!”
      “陛下!臣领旨。”诸葛亮看着刘备,肃然道。他眼中又涌出了泪水,不过,他咬牙没有让它们落下来,目光坚定而忠诚。
      “好,这才是朕的好孔明!”刘备说着,神情倏然严肃了,“孔明,你要谨记,日后切不可自传自断,事必躬亲,这天下多得是俊杰,交给他们去做吧!你呢,要广纳贤良之士,尽用其才。凡事若善于用人,则如多了千万双手、千万双脚、千万个睿智的头脑,事半功倍。若天下英才尽归于蜀,再以卿之才统率之,大业必成!”
      “臣谨记了!”诸葛亮恭敬地说。
      “孔明的理想国,不会忘了吧?”
      诸葛亮淡淡一笑。
      “臣,绝不会让陛下失望的,必当以死酬陛下之恩。”
      “好,那朕走了,卿就撒欢去吧!”刘备戏谑道。
      诸葛亮笑意浅淡:“陛下,臣领旨!”
      刘备抚上诸葛亮被打的那半个脸颊,脸颊上赫然有个红红的手印:“刚打疼了吧?”
      “不疼,心疼。”
      刘备长叹一声,鼻子发酸,淌下两行清泪:“朕知道,孔明一定会累死的。”
      “陛下莫想多了。”
      刘备含泪摇了摇头。
      “爱卿先退下吧,好好去睡一觉,这几天,清减了不少呢!”
      “臣告退了。”诸葛亮后退几步,转身要走。
      “孔明!”
      诸葛亮驻足,转身,他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费力地撑着身子,望着他,像濒临死亡的老树望着不远处唯一的阳光。
      老人颤抖着双唇,开口了:“凡事,过刚易折,卿虽为奇才,也是一介凡人,不可过分强求……早晚,好好用餐,好好……睡觉!”
      “臣遵旨!”诸葛亮热泪盈眶。
      走出寝宫,外面寒气逼人,诸葛亮在玉阶上站定,迎着月色,慢慢张开了自己的左手。
      这只手有些清瘦,有些沧桑,却仍然很劲健。掌心,一个“川”字清晰无比地印在那里。
      人常道,命运都在这个“川”字上。这个小小的、细细的三条线,真能掌控这一切。
      诸葛亮朝寝宫看很久,复又看向前方,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从此以后,双股剑,只剩下自己这一股了,来抵挡一切,支撑一切。梦想,苍生,明刀暗箭,狂风暴雨,人生的悲哀,命运的诡谲,阴谋,杀戮,疾病,死亡……
      陛下啊!……
      诸葛亮收起了手掌,握紧,闭上了眼睛。月光下,丞相的脸庞刚毅而倔强,平静而坚定。

      次日,刘备托孤于诸葛亮,不久驾崩。

      传赞万世的盛誉中,也会有人说,这个倾其所有、以弱攻强的丞相啊,他穷兵黩武,不自量力;甚至说他另有所图,居心拨测;更甚者,说他人老昏庸,说他,真是个疯子!
      他是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他带给了蜀中青山秀水,却没有遵守最后的圣旨,更没有,带给陛下北定中原的捷报。
      他也知道,他是一颗流星,划过这个不幸时代的长夜,带着滚烫的热和耀眼的光,只是,他希冀着,流星陨落的地方,是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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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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