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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层
一辆大巴隆隆驶过,尾气的浓烟横冲直撞闯入戚少商肺中,惹来受害者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十八年了,Z市的空气质量依然不容乐观。一面在心里诅咒着,一面条件反射地顺着站台远处望去。果然见一袭青色翩翩映进视野,在人群川流中尤为夺目。
至少戚少商是这么认为的。
“这家伙,老准时得不行,跟掐着秒表似的。”
那天的空气也像今天,混混沌沌。穿着T恤球鞋的大男孩摆出踢足球的架势抬脚劲射站台边的几颗石子,看上去百无聊赖。于是干脆把肩上挂着的书包甩了下来。书包转了半圈,差点就甩到一个人身上。
那人突如其来地出现,车子也猝不及防地开了过来。男孩只来得及看见一片很养眼的青绿,进了车厢。
四周混沌,他是混沌中唯一的清冽。
男孩突然感到很开心。他名叫戚少商,是今年高考过关后准备跨入高等学府的学生,样貌英俊,却配了个圆不溜秋的脸型,一咧嘴还呈现两个酒窝,亲切可爱。那从天而降的青绿衬衣仿佛有魔力般,俨然散发着一种独特气质。所以尽管车上还有几个地理位置不错的空位,男孩还是神使鬼差坐到了最后一排,他的旁边。
一般人穿绿色衣服会衬得脸色发黄,他显然是个特例。绿色于他,自有十分孤傲清高。
戚少商注意到那人和他一般年纪,而且同样抱着一只书包。书包有些泛旧,有些软沓,人却坐得端正。记得自己只有小学时候才这么乖。
“是个好学生。”戚少商偷偷乐了。
“同学,你也是今天第一次去大学报到吗?”戚少商开门见山。
他点点头,并不做过多回应。
“我是A大学的,你和我同路?你是哪所大学的?”
对方终于转过了头,露出极其隐晦的一丝笑容,说道:“原来我们是校友。”声音清亮澄澈,令人觉得很舒服。
如此的近距离,戚少商才看清对方是个面目清秀的大男孩,但给他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两道眉峰,剑一般的铁骨铮铮。
戚少商唠唠叨叨对着眼前一位年轻人诉说他和顾惜朝相识的经过,年轻人有一张酷似顾惜朝的脸。戚少商留恋地左右端详,最后遗憾地摇摇头,“可惜,你不是他,他从来不会露出和你一样温暖的笑。”
是的,两人认识以来,戚少商很少见那个叫顾惜朝的同校生开怀笑过,哪怕那次下车时他坚持帮着提行李,顾惜朝也没什么明显表示,只是跟着地上的影子默默地走。
同车同校,两个看上去有天壤之别的青年成为了朋友。
戚少商发现,顾惜朝总是喜欢穿偏青绿色的衣服,总是喜欢坐在车尾那排高高的座位上。
后来戚少商终于明白,车尾是一个既可以居高临下又能躲避众人目光扫荡的天堂。
菁菁校园,草长莺飞。
林荫道旁两行旱柳,逢春吐绿,遇夏而华。
戚少商握住顾惜朝的手,傻笑起来,两个酒窝愈加明显。顾惜朝刚刚得了第一学年的一等奖学金,为此荣获了系里第一才子的美誉。
“傻子。”顾惜朝语带几分戏谑地嘲笑对面乐呵呵的戚少商,后者却把双手缠得更紧。
于是谁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当一个笨拙而激情的吻落在彼此颤抖的唇间时,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学校的乒乓室,被戚少商硬拉来对决的顾惜朝猛然一个回抽,把对方打成了熊猫眼;食堂里,顾惜朝拿起一个包子照着戚少商的包子脸左右比划,最后满意地大口吞了下去,神情活象在吃戚少商本人一般;自习教室里,突然一声刺耳的惨叫划破静谧,学子们循声望去,往往看见一个人四脚朝天平躺在座位下龇牙咧嘴,另一个则气定神闲地奋笔疾书,不经意白一眼地上的某人,那具“尸体”马上活了过来,嬉皮赖脸凑了上去——谁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小动作。
班上有人打趣,评价他们是A大学的周瑜与黄盖,也有人说他们是肝胆相照的铁哥们儿。然而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对方于自身的意义。
如果说男人间的友情如啤酒一样爽利豪迈,那么男人间的爱情就好比陈年佳酿,醉过知酒浓。五分默契五分爱。
岁月流金,亦留金。
眼看快要毕业,戚少商却把生命最重要的部分遗失了。
他捧着全班的纪念相片,一遍遍用目光轻抚里头那个瘦长的身影。如果顾惜朝在旁,定会心狠手辣地赏赐一个当头暴栗。可是如今不能了。
因为顾惜朝失踪了。
失踪得那么突然,在戚少商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知道他的详细住址,于是在大街上左右张望变作了习惯;顾惜朝没有手机,于是戚少商只能千百次打他家里的电话,直到“您所播的号码是空号”成为他夜夜的梦魇为止。
戚少商突然很想放声大笑。原来这么久了,从来没有真正走入过顾惜朝的世界,抑或,顾惜朝从来未曾向他真正敞开心扉。
“也许毕业就意味着分别吧……”某天,生平第一次酒醉的他趴在吧台上呢喃自语,似乎终于寻着了看破红尘的理由。只是当事人自己都没意识到,有一滴咸涩的液体悄悄渗出闭合的两眼,无声无息。
书上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剂。
半年后,踏着残秋的黄叶,戚少商终究展开了漫漫求职路,同身边无数的应届毕业生一样,为自己,为父母,奋力拼搏。
面试异乎寻常的顺利,从基层,一步步做起,戚少商是个努力而干劲十足的大小伙儿,当人事部经理的职位光荣地落到肩头上时,他已经忙得忘了青葱岁月的种种,忘了离开时母校时还剩几幢没有装修好的教学楼,忘了母校那排碧绿纷繁的旱柳,自然也忘了那个夏天的旱柳旁,曾经有两个不理世俗的小孩为爱痴狂过。
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忘却。
“你说这老天爷是不是特爱捉弄人啊?这么结束的话,我和他不就都可以平安过活吗?”戚少商用埋怨的表情向对面洗耳恭听的人诉苦。那人牵了牵嘴角似是要说什么,却被戚少商阻止了。
“你先听我说完,我是做梦也没想到,会在那个公司再次遇见他……混蛋!为什么偏要来这家公司?”戚少商突然张口骂起人来。对方稍稍一惊,随后露出一抹很苦涩的微笑。戚少商楞住,那天他也是挂着这样的笑容坐在身为面试官的自己面前。白衬衣黑麻裤,最简洁的色调。三年没见,顾惜朝在外奔波,吃了些苦吧,皮肤比以前黯淡了,倦了,连笑容都变得沧海桑田。
可是他的眼睛依旧蕴藏锋芒,他的双眉依旧像两把出鞘的利剑,铁骨铮铮。戚少商到底没有办法彻底遗忘这双眼这对眉,于是那个夏天关于旱柳的记忆再次侵袭入脑。
总算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真他妈的贱,明明你不去理它,到时间它却会自己找上来,叩开锁住的心门。
后来戚少商才知道,顾惜朝毕业前突然惊闻母亲病倒的噩耗。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时,他父亲就留下一纸协议离婚书诀别了他们孤儿寡母,母子相依为命二十多年。顾惜朝什么也来不及准备就返家照看母亲。负债累累后,还是没能改变死神的安排。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他变卖了原先的住房,只身闯荡社会,一边还债一边挣扎着生活。至于他都做过些什么,过得如何,只字未提。戚少商没有追问,他最清楚那人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那些难堪被赤裸裸地揭开,其实不说也能猜到,那种为还债和生存而劳碌奔命的滋味是辛是甜。
“戚包子,给我下楼去摊头上买个蛋饼。饿。”顾惜朝很有派头地使唤作为经理的戚少商,引得一部分不知情者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以为是哪个大领导微服下访来了。其实顾惜朝只是这家公司一个小小员工,能这么气焰嚣张地对待自己顶头上司的,也只有他顾惜朝。
戚少商顽皮地笑笑,不轻不重捶了顾惜朝一拳,下楼去了。记得在大学里时,他们常常一起到校门斜对面的蛋饼摊前买蛋饼吃,还充当美食家,逐个点评各个的手艺。
“你还是坐公交车上下班?”这问题问出口戚少商自己都觉得蠢。
“嗯。”
“还是坐在最后一排?”
“嗯。”
心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下,痛感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戚少商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决定:“反正我的车空着也是空着,明天起我顺道载你一段吧。”
三年了,不是找不到女朋友搭乘他的车,而是太忙了,忙到没有时间谈情说爱。
顾惜朝填补了这个三年的空白,却仍是习惯地钻进后坐。戚少商凝望着反光镜里清秀英俊的脸庞,熟悉,又有一丝陌生。
戚少商相信只要给他时间,他一定能唤回神采飞扬的顾惜朝,那个曾让他心动的顾惜朝。
对方却没给他时间。几个月后,顾惜朝准备搭上客轮,渡往远在大洋彼岸的英吉利。
“为什么要走!”闻讯赶来的戚少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
“我以为你会明白。”顾惜朝故意不看他,只管收拾手中的零碎物件。
经他这么一说,戚少商恍然忆起不久前公司拟定裁员的事。顾惜朝为人一向棱角分明,不好谄媚拍马,昨天,更与办公室另一位爱逞官威的李主任发生强烈冲突。顾惜朝找上他本是想为公司提些创造性建议,奈何李主任对于一个小员工的所谓论调嗤之以鼻,言辞激处,顾惜朝一把抢过李主任的公文包摔在地上。
此事几乎惊动了公司上下,众人窃窃私语,当然其中不乏曾和顾惜朝闹过矛盾的幸灾乐祸者。这是个人情贬值的社会。
纵然戚少商也帮不了他,帮不了。
戚少商知道顾惜朝是只困不住的雄鹰,因此再也没劝他,只问道:“什么时候走?”
“下个星期的今天。”
“那我……”
“你不用来港口送我了。”顾惜朝打断戚少商的话,换了一副欠揍的表情看看他说,“临行前给我买个蛋饼路上充充饥就行。”
戚少商咬牙切齿:“你这家伙……”
“不用担心,我会记着常常吃包子的。”顾惜朝仍然一脸人畜无害的坏笑。
戚少商再不等他笑完,拉过那家伙就狠狠吻了下去。
“So the world wags.”
临行前,顾惜朝最后送给戚少商这么一句话。这是大学里他们共同追奉的一句英文格言,三年多了,明晰得好象发生在三天前。
So the world wags.这些天戚少商时常念叨这句话,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相信西半球的那个家伙离自己并不遥远。半工半读的日子一定很艰苦,那家伙是吃得起苦的,戚少商担心的是他受不起打压。流浪异乡,很多时候会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顾惜朝在E-mail里轻描淡写地谈到他的近况,境遇遭遇,好的不好的,都是一笔带过。很符合这人一贯的作风。盼速归之类的字眼,戚少商始终也没有提到,还“威胁”他说,不混出个人样就别跟人家说认识他戚少商了。顾惜朝潇洒地回了四个单词:So the world wags.
一岁一度,轮转春秋。这就是人生,so the world wags.
不知过了多久,努力命令自己遗忘时间的流逝,忽然只是一个电话,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唤醒了戚少商沉睡已久的激情。
“包子,我回来了。”
“在哪我去接你。”连珠炮般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仿佛多少年等得就是对方这普普通通一句问候。
“出来自己找。”顾惜朝懒懒地回答,随即电话已被挂断。
戚少商彻底被打败了,匆忙套上外衣就冲出家门。辗转到了大马路边,不甘心地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这号码……戚少商刚刚注意到,这是手机的号码。
“别耍我了,你到底在哪儿?”话音已带了微微的颤抖。他知道,雄鹰终于翱翔天际了。
“抬头看。”对方清越的嗓音竟多了几分调皮。
戚少商依言抬头望去。道路上汽车隆隆,一辆接一辆地跑过来又跑过去。川流不息间,远远的有一位身披绿色长风衣的英俊男子孑然伫立,保持着接听手机的姿势。车来车往,带来阵阵风尘翻拽青色衣摆,摇曳出浪漫而生动的光华。
顾惜朝在车流中微微翘着嘴角,眼波流光。这是戚少商二十七载年华中看到的最美的风景,美得只剩下短短的一秒去回味。
戚少商的记忆就戛然而止在那一秒。他的神志,也在那一秒后迷离。
他絮絮说着,满脸愁苦:“当时我干吗要在他过马路时给他打什么电话!不然现在就不会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了!他到底去了哪里?我是不是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对面的人静静地听他讲完这个冗长的故事,也许真正的重点只在结尾那一段匪夷所思的回忆。这唯一的听众好似已被这个故事陶醉,默默不发一语。戚少商突然郑重告诫他说:“朋友,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以后千万千万不能在马路中间打电话,不然也会像那个人一样消失的!千万要记得!说起来你和他怎么那么像……太像了……”
戚少商帅气的脸庞不觉流露几丝忧伤。
“……包子。”这两个字在年轻人的咽喉里一圈圈旋绕,哽住了,变作无声。此刻,耳边却莫名响起医生告诉他的话。
“戚少商得的是选择性失忆症,还伴有中度的脑损伤,估计是那场车祸遗留下的病根。所以他不记得自己救人的事情,一直以为那天是你出事,潜意识里刻意抹杀了后面的记忆。打个形象的比方,现在病人的记忆体系好比断层的山脉,中间缺了一环。康复的可能性并非没有,你是病人的亲友,可以试试用旧景重现的方法让他逐步恢复记忆。……”
害怕残酷的真实所以选择糊涂和忘怀吗?那为什么还记得如此老旧的往事呢。若是记得为什么又认不出我呢?
也许你早就认出了我,只是偏执地以为上天收走了所有希望,所以不想直面生死相隔,对不对?
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分开过啊。
顾惜朝轻轻把一张折成方方正正的白纸塞到戚少商手里,低声嘱咐:“仔细看。”随后起身迅速走出房门。
白色的门,白色的墙,白色的天地。深深吸口长气,将这干净的空气一吸到底。眉峰有如两把出鞘的利剑,黑白如洗的双瞳中透射一股决然。
“你会想起来的。”
戚少商坐在洁白的矮桌前,两手无意识地揉搓着那张白纸。于是折好的纸头被稍稍揉开,一行英文小字不期然跳出遮掩。
“So the world wags.”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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