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红尘

　　翌日清晨。
　　天麻麻亮的时候，陈依梅就轻手轻脚地起来了。拉开房门，惊喜的差点叫出了声。雪停了！雪停了！她可以和表哥一起去郊外赏雪了。想想马上就可以和至爱的人一起去欣赏大雪过后的绮丽和壮美，她心里甜蜜蜜美滋滋的。再看看院子里厚厚的一层积雪，立刻找了一把铲子，把雪铲到墙角，然后，扫干净地上的散雪。方志坚起来的时候，看到干净整洁的院子，惊得呆住了。依梅，这个傻女孩，她做了什么呀，她一定累坏了。
　　方志坚快步走到依梅的房间，推开房门。他看到依梅正在哈着冻得像是一对红萝卜似的小手。不再多想什么，他立刻伸出自己一双温暖的手，一下子握住依梅一双冰凉的小手。用力地握着，揉搓着。陈依梅的手突然间被方志坚握住，她大惊之下本能地想抽出，却被方志坚握得更紧了。
　　“小梅，”方志坚心疼地责怪道，“你看你，傻成这样！这手冰凉，别冻坏了。”
　　“我••••••”
　　陈依梅面孔发烧，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她试着想抽出被方志坚握紧的手，但是，她只是试了试。其实，她是多想被方志坚握着呀，她的手就在这一瞬间不冷了。她愿意，就这样一辈子。她的真情，她的心，惟天可表啊。
　　方志坚看到陈依梅面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又是不安，又是惊慌，又仿佛羞切切散发着明朗朗奇异的光彩来。特别是她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幽幽的，闪耀着某种让人止不住心动心折的东西。方志坚在她的注视下也不由得不安起来。最后，他不敢再握住她的手，她的一双冰凉的柔软的滑腻的手。直到放开她的手，抛开她的目光，他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他仿佛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某些哀怨，某种情愫，某种纠缠着的不易于捕捉的东西。他认识这双眼睛，这束目光。在他的生命里，曾经有这样一束目光搅乱过他平静的心湖，曾经这样，静静地注视过他。那是怎样一双动人心弦的眼睛啊！一往情深的，含着某种让人心碎的哀怨，让人心动的情愫，让人心折的缠绵，令人向往的柔情，注视他，注视他。从此，他就被那双情深意切的眼睛征服了，一任身体和心被那双眼睛淹没。是不是已远去的柔情又重新笼罩他？是不是他是那双眼睛撇不下的牵挂？方志坚有点心猿意马了，但他毕竟没有丧失神智，他在乱纷纷的思想之下还能辨认出站在面前的是他可爱的小妹妹。他不能容忍自己对小妹妹有丝毫的非分之想和杂念。
　　一阵激烈的排山倒海的心跳过后，陈依梅为刚才的失态感到后悔。她后悔无意间流露的真情。是她的目光搅乱了他的心。她并不想搅乱他的平静啊，她希望他活得幸福、快乐、洒脱。她却在他的握持下情不自已，她是个多么肤浅的女孩子啊！她真害怕志坚能看出什么，她害怕自己无意间会带给他心灵的负担。她不想在他倍感痛苦的时候打扰他。她只想为他奉献点什么，只要他活得好，活得快乐，那么她也就活得好，活得快乐了。总之，她一切的忧愁烦恼，欢乐幸福都和他是连为一体的，不可分割的。尽管这一切方志坚还不知道，可她一直这样想，这样做。她奉献了她的心，她的一位纯真女孩的全部情感。
　　雪后的天气还有点阴沉，太阳一直没有舒展它的明丽和温暖，隐藏在铅灰色的云的后边，偷偷窥视着人间的喜怒哀乐。
　　早饭后，方志坚陈依梅辞别了方奎元夫妇，去郊外赏雪了。
　　两人说说笑笑走在人迹稀少的街道上，时间不长，就来到了郊外。
　　一夜飞雪，遍树琼花，好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两人立刻被那连绵不断的向四面八方伸展的无边无际的雪的世界惊呆了。大自然特有的美丽与圣洁毫不掩饰地暴露在他们面前，吸引着他们，震撼着他们。那装满视野的晶莹纯白、银光耀眼的雪啊，把大地装扮得多么壮观，多么绮丽啊！两个人无法表示彼此的兴奋与激动，相互对望一眼，仿佛瞬间心灵和心灵陶冶、净化、升华。
　　陈依梅孩子气地蹲下身，捧起一手雪，放在唇边用鲜红的舌尖舐了一下。然后，对着方志坚逗个可爱的鬼脸，高兴地说:“好凉，好甜。”
　　方志坚觉得好玩，也学着她的样子捧起一手雪，伸出舌尖。冷不防身边的依梅随手一扬，纷扬的四散的雪尘整个罩住了方志坚。
　　“好啊，小梅，叫你再玩鬼把戏！”方志坚说着，也随手把手中的雪向依梅扬去。
　　玩得高兴，方志坚那颗隐藏了多年的童心亦被勾了出来。他大笑着，大叫着，不停地和依梅对扬，许多压抑着的痛苦和烦闷都被尽情地抖落进雪地里。雪尘四溅，笑声飘飞。陈依梅见他玩得兴高采烈，不忍打消他的好兴致，纵然累得一身香汗，也不肯一歇。以前，她一直以为方志坚特别成熟稳重，想不到这么大的人疯起来，依然像个孩子。想不到这样成熟稳重的男人在难得像个孩子的时候，如此的让人感动。陈依梅想着，眼睛发潮，鼻子发酸，但笑容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他们高兴地笑啊，跳啊，叫啊，像两个童心未泯的小孩子。
　　方志坚玩得尽兴，不小心脚下一滑，那么大个人，那么长个身子立时就摔了个仰面朝天。看着他龇牙咧嘴，手脚乱舞，满身是雪的滑稽样子，陈依梅忍不住双手抚膝哈哈大笑起来。清脆悦耳，纯真无邪的笑声如珠落玉盘，抛洒了一大片雪野。
　　方志坚试着起了一下，终因右腿不便，没有起来。陈依梅笑着拉他起来，由于他站起来的时候力道过猛，又把陈依梅带倒在雪地上。陈依梅斜侧着身子坐在雪地上，嘟起小嘴，对方志坚生气地翻着白眼，故意不理他。
　　“小梅，起来啊，怎么不起来了？”方志坚笑着叫她。
　　“不起了。”陈依梅佯装生气道，“人家好心好意帮助你，你却摔人家，不起了。”说着，拧转身子，背对方志坚。
　　“小梅，表哥不是故意的嘛！快起来，不然衣服都要弄湿了。”
　　“不起了，谁叫你摔我呢？”
　　陈依梅心里暗笑，就是赖着不起来。
　　“来，我帮你。”方志坚把手伸给陈依梅。
　　陈依梅红着脸，当她的手一接触到方志坚的手，心里就一阵激跳，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可能是她太慌乱的缘故，刚起了一半，脚底又一打滑，这下好了，连带着方志坚，两人一起倒下去。方志坚猝不及防中赫然压在了她的身上，他的脸也差点贴在了她的脸上。虽是冬天着装厚重，自有一股浓浓的少女特有的芳香直钻方志坚的鼻孔儿。纵是他钢铁之身，也禁不住心情一阵激荡，面孔腾地红了。一直灼烧到耳朵根，漫延到整个身子都似火烤一般。陈依梅更是心醉神驰，这是她第一次挨一个男孩那么近，更何况是自己痴心相许的至爱之人。她呼吸急促，心跳剧烈，一双手，甚至整个身子都在微微轻颤。
　　“表哥。”她梦呓般地叫他。
　　方志坚的神思有点恍惚，他呆呆地凝视着她，好深情好深情地凝视着他，仿佛置身于某种不真实的幻觉中。
　　“表哥。”
　　陈依梅又叫了一句，她少女的楚楚娇态和款款柔情都掺杂在这两个字里，像是磁石一样吸引着方志坚。特别是她的眼睛，那一双美妙的双面里传神地释放着对他所有的爱意、情意。这是一双他梦了千遍万遍的眼睛。一双最明亮的眼睛。一双他永远忘不掉的眼睛。方志坚失魂落魄般再也无法不送上他的唇了。他俯下他的头颅，毫不思索地如饥似渴地把他的唇印在她的唇上。她的唇那么小，那么鲜艳，那么香软。方志坚感到，这是一片他最熟悉的唇片，亲吻这唇片的感觉惊天地，泣鬼神，魂欲飘飞。
　　陈依梅醉了。她是真醉了。微闭着一双秀目，灼红着面颊，心脏跳荡得厉害。一接触到方志坚温润的唇，她就忘记了身外的一切。实在情难自禁啊，她紧紧地用双手环绕着他的腰际，让他更紧地贴向自己。就这样，和他紧紧偎依，是她永远的希望和梦想。
　　在这销魂的时刻，两个人谁也没注意到在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伫立着一男一女，他们却早已发现了他们。那男的身材高大挺拔，仪表非凡，只是眉梢眼角看上去邪气冷漠。那女的更是天姿国色，美艳无双，只是面容黯淡，神色凄凉，特别是能够轻易地捕捉到她目光里闪闪烁烁的痛苦和哀怨。
　　他们正是方思成与魏颀桐。
　　魏颀桐是死缠着方思成出来赏雪的。婚后，她自己迷惑在方思成的爱中，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整日地守着她的家。然而，她无法毁灭记忆。以前发生的一切都还刻在她的心上，活在她的梦里。她虽然没有嫁给深爱的人，他却始终是她生命中最深的依恋。
　　今天，她做梦也不会想到遇上他——方志坚——时时绞痛她心脏的这个人。她看到他和陈依梅无所顾忌的欢笑，她也看到他们情长长意绵绵的接吻。她的心，顿时掉进了五味瓶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是妒忌？是悲伤？为什么，她忍不住揪心的难过？为什么，她的心犹如利刃切割？就是和眼前这个人，他们曾经深爱。曾经，她是他的未婚妻，她甚至差一点做了他的妻。可是，那一场变故啊，已是物是人非，他和她被分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这是一份怎样苦不堪言的凄凉？最真挚的一份爱，成了心中最深的痛。自从他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她便成了世界上最失意的女孩。从此以后，她便怀疑爱情。万事万物，不再美丽美好。曾几何时，爱情是她的信仰，她是爱情忠贞的信徒。当信仰的大厦倒塌，她的心，无可言喻的悲哀。她遭到了爱情无情的嘲弄。她自嘲，在这个充满私欲，爱欲、物欲的世界上，也许只有她魏颀桐还坚信着爱情。是的，她错了，爱情，只是梦中的一份情缘，它远远地避开现实世界，只有一个傻女子还在信奉它。偏偏，她做了一个傻女子，一腔痴情终被割得四分五裂。却为什么不恨他？恨不起来，她真的恨不起来。是谁说的爱有多深恨有多深？她对他，只有爱，没有恨，甚至，没有怨。如果有，也是想念，是祝福。对曾经相爱的人，对一个负心的男子，她展示了一位善良女子最宽广的心胸和最坚韧的耐性。纵然，她受了最致命的打击，方志坚，却是她夜夜萦怀的名字。她嫁给了方思成，却没有奉献一颗真心。她嘲笑自己，何以能和一个不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过一种同床异梦的夫妻生活。但是，在她最艰难最痛苦的日子里，是方思成给了她最有力的支撑和关怀。她从心里感激思成，感激思成的深情和大度。虽然，她不爱他。在她不自觉地深陷进对往事的回忆中时，她或多或少觉得亏欠他。但是，她又怎能彻底地逃开方志坚对她感情上的伤害？被方志坚伤害的疼痛超过了受任何□□上的酷刑。她不是个朝三暮四的女子，她不能随便抛舍自己的感情，她也绝对忍受不了感情上的欺骗和玩弄。而方志坚，他背叛了她，背叛了她这个不洁的女子，在她本来受伤的心上又猛划了一刀。纵使她再坚强，又岂能承受得了失贞和失恋这两种痛苦——这生命中最深的痛苦。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方思成的爱，她相信她的生命绝对得不到延续。她腹中的胎儿会让她无颜生于人世。即使苟且偷生，也会生不如死。是方思成，挽救了她的名誉，挽救了她和孩子的生命。使她还能像一个常人一样生活。使她能正大光明的做妻子，做母亲。不必拖着一个私生子，受尽白眼和欺凌，过一种低三下四的生活，活得凄苦又卑下。对方思成，虽然没有初恋般的热情和痴迷，他却让她依靠，停泊，感受到安全和舒适。在那段生命中无比灰暗的时刻，她选择了他，她只能选择他。他，值得她用一生的时光去感激，去报答。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的心竟是如此激动，如此难过。泪水，差一点冲出眼眶，又硬生生被她逼了回去。她知道，她不能这样，在她的丈夫面前。在初恋情人的面前。
　　方思成在发现方志坚的同时，没有忘记观察魏颀桐的反应。他看到，她霎间苍白的面色和她痛苦交加的眼神。致使他的心在瞬间的冰凉过后，随即而来的妒忌和恨意像是一团烈火，把他深邃多变的眸子烧得赤红。
　　当方志坚陈依梅回过神来，发现他们的同时，方思成已攥着魏颀桐的一只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方志坚陈依梅清楚地看到，方思成颤抖着的仿佛带着无限恨意的背影。就连他身后深深浅浅的脚印也似乎预示着某种不幸。
　　欢笑没有了，激情过去了，幸福消失了。他们仿佛刚刚回到了现实世界。方志坚呆呆地注视着方思成和魏颀桐远去的背影，直觉得五脏六腑撕裂了。只是瞬间的转变仿佛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他的痛苦无法用笔墨形容。
　　陈依梅的心也沉重的如吸足了水的海绵，湿漉漉沉甸甸的。她所知的一切就是思成娶走了志坚所爱的颀桐，但她看到方志坚的神色，不仅仅是失去相爱女孩的那种痛苦，那种痛苦，让人看了从心里发凉发冷。她看不透方志坚的痛苦，却一心想帮助方志坚从那种特别的痛苦里解脱出来。她认为，他才二十九岁，他不应当活在那样冷气袭人的痛苦里。
　　陈依梅，这个可爱纯朴痴情善良的女孩啊，她默默地静静地用她一双纯情的透明的温柔的眼眸注视着方志坚，直到他的目光感染了她的柔和平静，这才凄苦地一笑。这一笑，和不久前孩子气的大笑相比，赫然掺杂了多少无奈，多少冰冷，多少失落，多少酸楚啊。这一瞬间，陈依梅有种想哭的冲动，但她适可地忍住了。她只是温柔地牵起方志坚的一只手，伴着他，默默地走。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说的任何话都不能安慰他，只能加深他的痛苦。她愿意就这样陪伴在他的身边，分担一些他的痛苦与惆怅。她想起一句话：“两个人共同分担一个欢乐，就成了两个欢乐；两个人共同分担一个痛苦，就成了半个痛苦。”她虽然不能分担他全部的痛苦，但她总能分担一半了。只要多分担一分，她的遗憾就会减少一分。
　　当方志坚完全恢复了神志，他忽地意识到他刚才对依梅的冒犯。他竟不知道，他怎么就吻了她？是无法抵制那一片红唇的诱惑？还是压抑心底的情感在作祟？或者是他恍惚中误识了眼前人？他什么都不知道。直至无意间发现了不远处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在心刺痛的瞬间，他才彻底醒过来了。那一吻，却再也收不回来了。此时，他的心不但在接受着风吹雨打，还在忍受着烈焰焚烧。他永不想看到那双相依的身影，那双身影，使他的痛苦达到极点，刺激的他想发疯发狂。他能忍受万箭穿身的疼痛，他愿钉在高高的十字架上，他愿被放逐到天涯海角，愿终生劳役，只要心爱的女孩子属于自己，只要不发生伤人心肺的故事。只要，她还为自己留着一块小小的心地。只要她别嫁给别人，别做他人的妻子。她，应当是他的新娘，应当是他一生的娇妻！可是，残忍的现实撕碎了他所有的希望和梦想。他的心像这无边无际的雪野一样，空落、凄清、苍凉。
　　雪啊，这遍野的雪！它是否理解他痛苦的心情？雪是沉默的。也许，沉默，更能表示一份默默的关怀和无言的同情。
　　雪也流泪了，在他和依梅刚才压踩过的雪地上，化了一片雪水。那是雪的泪水呵，雪的泪，是对他逝去爱情的哭泣和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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