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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草之累
归还宅邸尚不及歇脚,我便接到了朝廷的传令。于是只得撇下了正筹备返途事宜的麟儿,马不停蹄地赶去各部复职、领饷、登载功曹。虽然不过是些琐事儿,但理办的官员们大抵趾高气扬、神色倨傲,每每都要让我在会堂、门外侯上许久,不予坐立。好容易待到他们现身,但说话时总也摆出一副掐捏着喉咙似的官腔调儿,仿佛无时无刻不在重申着自个儿名士、大家的声名。敷衍、草率,溢于言表。和第一次来许都时受到的阿谀献媚、曲意奉承,截然不同。这些人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大多充满了不屑、和冷淡,鄙夷之色、不言而喻,叫我万分诧异。
一路上偶尔闻得几位女眷躲在角落里对我指指点点。说我出身低贱、庸俗无德,不守妇道、大失体统,竟然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自毁去同荀令君之间的婚约。还当众和军师祭酒郭嘉诸人勾勾搭搭,损伤风化,让尚书令大人难堪不已……诸如此类。听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先前对我刻意的献媚、奉承都是绕着弯子用来讨好小叔公的。而如今摆出的这副倨傲之姿,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的缘由。暗自苦笑了一声,我不禁摇了摇头,快步离去。如今失了小叔公的依凭,在这官场上当真有些举步维艰。
不过丞相主薄杨修却是个例外。尽管他生了一副刁钻、势利的鹰眼钩鼻,但待我却十分热情,不但亲自将官印、绶禄、文书一一递交到了我的手里,而大肆宣扬了一番我在上回南匈奴行刺之事上的丰功伟绩,如何得了汉帝、曹公的首肯、认同。听他的口吻,好似只要我上书邀功,圣上、及丞相必然会对我大加行赏、加官赐爵。他甚至自告奋勇,要去当这什么举荐之人,为我引领。念及当日之事,使臣被弑、马岱在逃,我不由地内里心虚,口上便几番推辞谢绝、拒之不受。谁料得这一无心之举,竟在不经意间开罪了与王、环同党的杨修。
三日之后,收得了此番出征荆州的调令。随手翻看,但觉心中一沉:这一次我居然未同往常那样得位于中军、后军,随侍郭嘉左右,而是被人刻意安顿到了遍地病残、老弱的前军先锋营里,负责筑路、开道、引军过河等诸多周备事宜。众所周知刘景升水师极利,坐断大江,而曹氏则空乏可用的舟船、水兵。届时大军难渡,无能进抵襄阳,作为前军的先锋营自是难逃其咎的。如此调度,居心叵测,显然是要将我往火坑里头推。一问之下才知是主薄杨修所为。细细推想,我方才意识到当日他热情如斯,实是想要藉口举荐之名,从我身上大捞好处,分上羹汤。但由于我出身草莽,不谙仕规,无意间堵了他的受贿之路。不过像他这种名门子弟哪会知道这些?定是误以为我不识抬举,刻意对他奚落有加。是故恼羞成怒之下,才作了这番安排。念叨至此,心里也就坦然、自若了。军令如山,自是不能随意更改。而我也无意用这些琐事去烦扰小叔公、或是郭嘉诸人,于是径自取符,领了命。反正船到前头自然直,抵至江边、寻得渔民,终归能够想出办法的。更何况荆州非一日可得,但幽冀、并凉变数却极大。当日郭嘉便曾说过,征伐刘表不过是曹氏的虚晃一枪罢了。
鉴于军情紧迫,刻不容缓,我没能与娘多呆上几天,便牵着嘲风、扛上行囊,匆匆和麟儿、及小叔公惜别。小叔公一路将我送至了城外,几番欲言又止落到了嘴边最终却只化作了“珍重”两字。我也曾向他提过荀谌,但他只是一笑而过,闭口不语。只是千万叮咛我要依荀谌之言,莫行符箓救治,徒增了缕缕白发。
昏暮出城,祭扫了菡萏、和绿绮的坟头后,我径自去到了许都城外大营之中落脚。当夜,特意抄录了几个在并凉行军时研配出、专治金煞的药方子,和着几株铜钱草的成草、幼籽,一并托人带给了华佗,请他代为考证,详参,以作医疗、救治之用。又将荀谌留下的那首谶歌录了两分,分别令侍从送到了小叔公、及郭嘉的手里。这才感到踏实了许多。拔寨前夕,我成日厮混行伍、招募人手、整理军械,勉强和麾下那些士官、从吏混了个脸熟,也稍稍理清了先锋营的各项运作。和中军、后军不同,此营拥有独立的伙头、轴重、修缮、向导、及器械部曲。虽然士卒不乏伤残、老幼,并无多大的战力,甚至没有几样像样的武具,但却保留了一套不逊整师的行军班底,很是繁复。交接初时,无前任指点,当真有些无从下手之感。不过好在夏侯霸经常会来帮手、打杂,借着夏侯家的赫赫威名,倒也没有人敢当在我面前滋事、挑衅。
在这期间,娘不顾病体,坐着牛车来探望了我好几回。为我捎上了回晕厥时、华佗方子里开出的药,就地煎熬、迫我服下。滚烫一片,苦口涩嘴,却很是暖人。她每次来时,总也不忘携上些贵重的财帛、金玉。慷慨地,以我的名义,散发左右、打点上下。据她自个儿所述,这都是小叔公的意思,财物、布帛皆是颍川荀家所资。别的不论,至少打那之后,营里这些从官、散侍们待见我的姿态明显和悦了许多。不再有人暗地里抱怨、指责,说我不懂行军之道,又属女流之辈了。如此一来,人可动、令能达,举事确实便利了不少。也鲜有人再对先锋营诸事守口如瓶,避而不谈了。我渐渐从他们的口中得知,营里先前的那任主事不久前方才过世。死的时候还不满三十。是因了往去冀州倒卖军资,私吞军饷而被曹公当众斩杀的,据说甚至累及了身在许地的妻室、儿女。看那模样儿,行刑事似乎是名誉扫地。不过在提到这茬时,他们大抵吞吞吐吐、言不由衷,当还隐藏了什么别的内幕,未被言尽。不过我忙于军务、整备,焦头烂额,倒也无意深究。听闻之后,一笑了之,便随手将他们打发了。
前军要比中军早行一旬有余,而其中最先开拔的自然又是我所在的先锋营。当郭嘉他们尚在筹粮、募兵之际,正值三伏流火天,我已领着一队千余人的整营、索着地图,步出了颍川之境。事实上,处在大军前头的远不止我们一营,但凡在行军图上标注出的道路都要被打通,以确保大军、轴重能够通行无阻,顺利与驻守荆地附近的夏侯渊、公达叔叔那支部曲顺利会师。行军、运粮、撤退、班师、奇袭、通驿、报信……在军师们的眼里,这些道路各有各的妙用,阙一不可。是故我们此番的任务是必须在中军开拔、抵达之前,将它们全部贯通、理畅,好不至于耽搁了行程。为此,前军的所有将校、都尉在出征之前,都被迫立下过军令大状,以性命作保、以人头立誓。我也是直到那时,才和这些同僚一一照了面。可惜除了那个有过几面之缘、一脸痞气的胡族将领张辽之外,在这数十个人中,竟是没有一个是相识的。真不知近两年内,曹氏的势力又扩充了多少。想必这同他们连着几年都能收割邺城附近的粮草,是有关联的。毕竟邺城一带乃垦卦之地,河北内域。五谷丰腴,得生门助力极大,加之有水浇灌、风调雨顺,就连种出的寻常稻、粱、粟米都要比别的地方高壮、硕实许多。亦无怪可以多出这许多供养了。
开始的数日里,这边的进度丝毫不逊于别的诸营。尽管烈日炎炎、酷暑难当,又逢病号极多,但在我与诸位从吏的躬领、率引之下,众人设桥、铺路,络绎不绝,干劲着实不小。在荒僻无人的泽滩上、杂木丛生的山坳里、乱石嶙峋的浅地中……一旬之间,硬是开辟出了一条条适于行军的道路。只是短短的几日间,我的手脚上就多了不少茧块、血泡和虫痕,鼻尖、手背各处都被晒褪了一层皮,甚至在帮忙筑桥的时候,还被水蛇咬上了几口。不过相较沙场上的生死搏杀、以命相抵,这先锋营里的活计当真是算不上什么。不过每当用铁剑拨开前头的杂木时,心里总有些瞥屈、忍不住咒骂上那杨修几句。毕竟斧钺在手、壮志凌云,纵然无法建功立业,也不会甘心在此充作樵夫的。不过即使如此,我似乎还是低估了丞相主薄的手腕儿。这一日昏时,天候闷热异常。营里功曹在散完日饷后,突然一声不吭地冲进了我的营帐。他满面惶恐、脸色惨白,哆嗦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挤出了几个字。总而言之,就是饷粮不足、事关重大了。
我皱了皱眉头,一把扯过他的衣襟,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是有人行窃,还是……”
“小的前后翻验过几遍了,确信库存完好。怕是在上头结算、调度时就出了差错。”面前这老人眉长过眼,地府饱满,是为忠厚之相。我一眼就看出,他并未扯谎。只是如今的神态有些不对,似是惊吓过度、无法平复。
“还能撑上多久?”我沉默了半晌,转口问道,心中却大致有了底:这杨修怕是阴损不够,径自打算将我逼入死境、以绝后患了。毕竟,若达不成军令,就是小叔公、郭嘉,乃至曹公,都无力保我。人头落地、在所难免。
“四、四五天吧?若加以克扣,至多撑个七、八天。但要是十天无饷,只怕……”他没有言明,我却会了意:中军十五天后开拔,他们一身戎装、并无累赘,行速极快。故而若十天无饷,将士懈怠,定然就赶不上行军的进程。更何况一旦得不到日饷,军士聚众哗变,波及四散,恐怕我们营里这些校官无一例外都得遭殃。
“小的尚有不少亲属在许为质,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那功曹拍着秃发的脑门哀叹了起来,他大抵是想到了投敌一途。不过此道早被那些成天算人、算己的军师们彻底堵死了。这一刻,我不由地跟着他念叨起了娘亲的安危。
“那么,可否问人借饷?”
“各营饷粮皆是由主薄一人算计而出。没有克扣分钱就算是好的了,岂能有所盈余?”他说的着实在理。那杨修既作了这般安排,自是不会为我留下后路的。
“不过……”那功曹似乎想到了什么,却突然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我眼前一亮,急忙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不可能的,做不到。”
“究竟是什么?”我无心与他纠缠,双目一瞪、提剑威慑。那功曹一慌之下,终于启了口:“您还记得徐将军是怎么死吗?”
“倒卖军资,私吞军饷?”我知他说的就是这先锋营的前任主事。
“实际上将军是替人顶缸的。在这前军里头,倒卖军资、私吞军饷的,远远不止他一个。那些人武艺高强,在军里头势力强横。想来身上定是有结余的。不过他们连同僚都能弃之不顾,又岂会轻易资助我们?更何况,其中的任何一条都是杀头、株族的死罪。就是有确凿的证据呈在眼前,他们也必定抵死不认。张暮将军,我们还是另图它策吧!”
我冷笑一声,厉声问道:“告诉我,这些人的头儿是谁?”
“……张辽、张文远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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