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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
“岳绮?你在里面吗?我推门进去了……”岳绮家的门半掩着,从门缝望去,里面一片漆黑。岳绮的父母常年在国外,家里一般只有她一个人住。而她也一直很注意安全问题,门从来都是一回家就反锁好,从来不会像这样敞开着。
难道是小偷?我眉头一跳,屏息缓缓推门。
没有任何异状。
从玄关位置看去,屋内摆设与之前一模一样,柜子之类也好好关着,没有被翻过的迹象。只是客厅落地窗的深色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窗帘的遮光性极好,此时窗外阳光明媚刺眼,而屋内却昏暗如日落前颓败无力的十几秒,让人觉得压抑。
我跨入玄关,还未站定,便有一股刺鼻的腥气扑面而来。
眉头又是一跳——血。
这确实是血的气味,飘飘洒洒漾在空中,刺激着我的感官,压迫着我的神经。
下一秒,我便跳了起来,连鞋子都忘了脱,直奔整个房间中腥气最浓重的地方。
浴室的灯亮着,是司空见惯的暖黄色。里面还有潺潺水声,好似有人正在沐浴。然而那声音到了我耳中,传达到中枢神经,却在脑中自动自发地形成了一条血河的画面。暗红色的河水汩汩流着,逐渐汹涌,灭顶而来……眼前铺天盖地的血红,腥气越发浓重,令人作呕。
抬手,犹豫了几次,都没能拧开那道门。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抖得令人厌恶,就像垂暮老人一般,无法遏制。
身后一暖,而后手被轻轻握住。我低头,看见握住我的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白玉般晶莹美好。
因为他要拉琴啊……我恍恍惚惚地想。
另一只手抬起,握住把手,似乎有一刹那的停滞,而后,门开。
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幕。
岳绮面无血色地歪斜在浴缸旁,右手伸进温热的水中,那水腾腾冒着热气,还在从水龙头中不断流出,汇入血色洋流。
割腕。
耳边一阵轰鸣,我眼前一黑,差点倒了下去。苏予白紧紧握住我的胳膊,手有些颤抖。
“岳绮!”我大呼一声扑上前去,将岳绮的胳膊从水里拿了出来,迅速把她放平,按住伤口,举起她的手。饶是如此,那温热的血仍争先恐后地从那薄薄的刀口里往外涌,染了我一身。
只一眼,我便看清她右腕上零乱的刀口,那伤口不知被水泡了多久,已向外翻着白泛泛的皮。
岳绮,一定很疼吧。你一向是怕疼的。既然割腕这么疼,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傻瓜。
眼前已经模糊,我回头冲呆立在原地的苏予白大吼:“快打120啊!快点!”
身后传来慌乱的拨号声,随即是苏予白急促苍白的声音:“喂?这里是紫荆王城,2单元11楼7室,这里有人割腕了,情况很不好,请尽快赶来。没错……”
苏予白还在焦急地说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眼里只有岳绮惨白的脸和紧闭的双眼,脑袋里像是塞满了棉花,无法思考。
手指下似乎是有脉搏的。我自我安慰地想。
不会有事的,血马上就止住了,救护车马上就会到,一定会没事的。
待会等她醒过来要怎么跟她解释清楚呢?果然还是她待在苏予白身边比较好啊……
不着边际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却迟迟不敢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万一,万一真的……
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我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好冷。
体温一点一滴地从身体里流逝,到得最后竟冷得像具尸体。
身后,苏予白似乎想搀我起来,我却执拗地跪坐在满是血水的地板上,不回头,亦不言语,像是死去了一般。
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可我没有办法不排斥他的接近。从心底里排斥。
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苏予白走太近。是我的错。
是我害死了她。
心里蓦地闪过这样一个疯狂的念头。这念头虽然疯狂,却似有毒的藤蔓,迅速生长,盘踞入心。
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是我害死了她。最后,潜意识里认为,似乎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于是,我便失了心。
浑浑噩噩中,有脚步纷乱涌了进来,有人粗鲁地拽过我推到一边,有人轻柔拥住我语气谴责,有各种人声交错,有被抬起的人毫无生气地软软卧着……
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剩下胸前的拥抱,阔大,温暖。
他低低在我耳边说:“没事了,没事了……”
一刹间所有不堪的情绪溢上心头,逼得泪意上涌,再也忍不住。
“予白……她要是死了怎么办……”
“那些伤口那么深,她怎么下得了手……”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换她平安……”
“予白……”
“予白……”
嚎啕大哭,原来是这个样子。
这个时候,好像只有歇斯底里的哭喊,能把压抑在胸口即将崩裂开来的痛意发泄那么一点。
不然,我想,我会疯。
在世界即将坍塌的一刻前,那挺拔少年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只是将我更加用力地拥向自己,那力道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血肉。
“新诺,你可知我心。”
恍惚间,他似叹息般的嗓音如风掠过,却只换来一片弦音。
……
……
我在她床前守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实际上,我对时间这种东西,已经麻木了。只知道坐在她床前,呆呆望着她沉睡的苍白容颜,一坐便是一整天。
多狗血的剧情。我时常会这样想。
可是,这种狗血的剧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付之一笑。
“新诺,导师让你返校。”苏予白走到我身后,声音轻浅。
眼睫轻颤,却没有回答。
岳绮还在这里躺着呢,我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返校,准备之后的实习。
人可以自私,但不可以没有良心。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苏予白执拗地扳过我的肩,往日明亮的双眼此时布满血丝,“可我要你回去。”
苏予白眼眶下面有浅浅阴影,好看的脸上透着疲倦,嘴唇略显苍白,下巴的线条愈显凌厉。心底有细微的疼痛漾开,却被我刻意忽略。
犹豫片刻,终是将头生生扭向一边,不语。
没错,这是我的选择。不悔。
突然,有细碎的呻吟传来,那般轻,那般浅,可于我听来,却不啻于除夕夜惊艳绽放于长空的绚烂烟花一刹那划破天际的绝美声音,让我的心都愉悦地颤了一颤。
回头的动作太过迅速,我竟隐约听见骨骼错位的喀吧声响。可顾不上这些,眼底只映出病床上那人仅睁开一丝缝的双眼。
“岳绮……”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音,变得不像自己,愣了一秒,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我去叫医生!”
苏予白伸手拦我,却被我不着痕迹地躲过。我大步走出病房,轻柔关上房门,右转,靠着墙,站定。低头看着自己脚上脏兮兮的帆布鞋,鞋尖处有淡红印迹。
那是她的血啊……
抬手遮住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放下手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上了云淡风轻的微笑。
缓缓向医院外走去。
根本就不用跑去找医生,床头就有电铃。我知道。苏予白也知道。所以他伸手拦我,想告诉我其实是有电铃的。可我那一闪,将他未来得及说出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他的手臂僵了僵,而后垂下。
对不起。我不可以这么自私。
从小到大,她就没伸手向我要过什么。如今,她要了,我怎能不给。
就算,我根本就没有给的资格。
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叹了口气,加快步伐。
是时候,返校了。
……
……
两个月后。
“新诺,这个部分还要再改一下。”
“新诺……”
“新诺?”
一只白皙精致的手在我眼前晃了两晃,我这才把视线聚焦,带了几分迷茫看向眼前这个褐色头发、轮廓深邃的欧洲少年。他水蓝色的眸子正噙了几分笑意看向我,可那笑中明显带了几分嗔怪。
林昂,十九岁天才少年,现与我同为国内一个知名企业的新产品做企划案。德国人,在澳大利亚长大,十七岁之前完成所有学业,来到中国,之后陆续参与了一些商业活动,收益颇丰,在商业圈已小有名气。他曾跟我的导师请教过一些东西,对他这个天才少年,导师是喜欢得不得了,正好他最近在做这个企划案,导师就硬把我塞给了他,说是让他带我熟悉一下以后的工作。
我冲这个比我还小了一岁的孩子微微一笑,语气抱歉:“林昂,我今天还有事,先走了。”
林昂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用他那不甚标准的中文对我说:“诺,离那个女人远一点。”
我收拾文件的手顿了一下,缓缓抬起眼,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眸子。水蓝色的眸子里跳跃着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折射出七彩光芒。
皱起眉,复又展开:“嗯。”
语气是漫不经心的。何必跟这个孩子说这么多。
“诺。”林昂又开口,双眸弯成新月,“昨天我给你占卜了一下。想不想知道结果?”
林昂唯一的爱好便是塔罗牌占卜。很难想象这个身高一米八七的少年,平日里没事便窝在家里摆弄几张破卡片。我一向对这种东西不感冒,于是重新开始整理文件,随口答道:“说来听听。”
林昂沉吟片刻,突然改变了主意:“诺,抽张牌。”
我不得不又抬起头,哭笑不得地看向他——这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可对上他近乎执拗的眸子,我便立刻缴械投降。叹了口气,从他手中的一沓牌中抽了一张牌,又递还给他。
我总是拗不过他,他过分偏执了。就像在工作时他叫我“新诺”,而工作之外,他便叫我“诺”一样——他说这是“公私分明”。
“啊,ACE魔杖。”林昂笑了起来,那声音清爽干净,像是穿透晨雾的第一缕阳光。
或许是那笑声太好听,我也不禁跟着弯了嘴角,来了兴致:“怎么了?给我解释一下吧。”
林昂却故作神秘,从那一沓牌中找来找去,最终抽出一张牌来递给我:“这个送给你。”
我低头看了看那张牌,暗色牌底,古老神秘的花纹。图案是,鸢尾。而且,是金色的鸢尾。牌的最下方写着“22 链”。我不禁挑眉,心想这孩子又诓我。
“我没有骗你噢,这是昨天替你占卜的其中一张。”林昂摊开手,一脸无害的模样。
“林昂,就算我不懂塔罗牌,你也不能这样糊弄我呀。塔罗牌里哪有这张牌?”我冲他半眯了眼,“这是大阿尔克纳吧?不是只到21号吗?怎么又多出这么一张?”
他听了我的话,怔住,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原来是有的,可是被那个人抽出来了……”
我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皱起眉,刚要开口劝慰他两句,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新诺!我们到楼下了,快点下来!”岳绮甜美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欢愉。
“嗯,我这就下去。”我笑着答,挂了电话。
岳绮在一个月前出了院,身体恢复得很好,可是,情绪很不稳定。用医生的话说,这是“间歇性精神分裂症”。当时和医生谈这件事时,苏予白悄悄拉过了我的左手。我恍惚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腕不知什么时候被自己掐得淤血了,紫了一大片,甚是吓人。我看着手腕难过地想,就算我把整条胳膊都掐紫,也换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岳绮了。
从那以后,我加倍地对她好,有求必应。前两天,她说很想去海边玩,我满口应下,以最快的速度把最近的工作都安排好,空出一个双休日陪她去北海。她说,她想坐船。
当然,同行的还有苏予白。因为我发现,只要苏予白在,岳绮的精神状况就会好很多。
刚要出门,却听身后林昂轻轻道:“洛,旅途愉快……”
我疑惑地转身,却只看见林昂正低头专心看着文件。刚刚那句话的尾音还在空气中震动着,可我立在原地听着,恍若隔世。
自嘲地笑了笑,拎起脚边的包走了出去。
什么啊,肯定是我听错了。林昂又不知道我要出去旅游。而且……望着电梯不断跳跃变换的楼层数字,我不禁蹙起眉:“他刚刚说,‘洛’?”
……
……
我和岳绮坐在汽车后排,她正叽叽喳喳和我说着她最近在学塔罗牌占卜的事情,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什么隔壁寝室的女生遵从了塔罗牌的指示告白成功了啊,金融系的系草考试前用塔罗牌占卜得到神力考了全系第一啦……我微笑听着,随手翻着岳绮的塔罗牌小册子,视线掠过某个似曾相识的字眼。
ACE魔杖。
“啊,ACE魔杖。这是小阿尔克纳,像我们这种业余人士是用不着它们的啦……”岳绮见我盯着那一页,热心地给我解释着。
我却盯着小册子上的牌义出了神。
正位:着手实现计划、旅行。
逆位:阻碍、延迟或是行程结束。
脑海里突然闪过临走前林昂飘渺的声音:“洛,旅途愉快……”
旅行,吗?
林昂那孩子,说不定真的能占卜到呢……
车外,残阳如血。
……
……
天空还残留着夜晚的深蓝,遥远的天边却开始隐隐泛白。
我站在甲板上面,闭上眼睛,任舒爽的海风拍打在脸上。海水的味道。
偶尔乘船,也是不错的选择。举目皆是无尽的蓝,那是只属于海的颜色。面对着大海,好像连心也会跟着沉静下来。远离那些伤痛与不堪,只是静静看着海面,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海风是咸的。和泪水的味道很像。
身后传来轻柔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却浅浅笑了:“岳绮,怎么起得这么早。”
许久,都没有人回答。
疑惑地回过头,愣住。
苏予白穿着白色衬衫站在我身后,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他又瘦了。这件衬衫原来没有这么大。
海风将他的衬衫吹得鼓了起来,他缓缓向我走来,给我一种他就要飞向天空的错觉。
我突然有些不舍。这个美好的人,是不可以离开的。
于是我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他愣了一下,而后笑得更加温暖。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瘦了。”
我皱起眉,眼睛酸痛得要命,我努力逼回泪意,咬住下唇。抬头的一刹,我看见站在他身后的岳绮。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被风吹起,脸色苍白,嘴角蜿蜒一抹笑意,可那笑却让我从脚底升起一股凉意。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抓着苏予白的手臂,于是慌乱放开,不自然地冲她笑了一笑,一句“早安”还未出口,就被她凌厉的眼神噎住。
下一秒,她静静走上前来,伸直了双臂,那样轻描淡写地一推。
多么轻描淡写的动作,只是轻轻一推。轻轻,一推。
可那力道明明透了彻骨的恨意,我脚下一滑,便头朝下栽了下去。
我看见倒立的苏予白惊恐的表情,看见倒立的岳绮冰冷的眼睛。然后,满目的蓝,将我淹没了。
隐约听见谁跳下水的噗通声音,我却无暇顾及。
我在一片深蓝里,看见一张浅笑甜美的脸。她扎着歪马尾,有明亮的杏子眼,唇色浅红。
我陷入那温暖的目光,忘了挣扎,忘了呼救,就那样缓缓坠了下去。
海底,是什么样子呢。很黑吧。海底一定很寂寞。因为,那里没有你啊……
也好。就这样结束吧。
缓缓闭上眼睛。眼角却有温热液体不动声色地融入周身冰冷的海水,好像一开始就在那里一样。
我要死了吗?一定是这样的。不然,我怎么出现了幻听呢。
我竟听见林昂好听的声音在耳边低低絮絮:“洛,你终是要去的。”
去哪里呢?洛是谁?
“洛城,我在洛城等你。”
失去知觉的一瞬,他这样说。
洛城?
好,我记住了。
洛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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