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得鸢尾开

　　“新诺，我们……”坐在对面，束了斜马尾，皓齿蛾眉的女生在桌下不安地绞着手指，欲言又止的模样我见犹怜。

　　我微弯了眉眼，开口：“嗯，知道了。”

　　本来面色女生此时惊惶地抬起头，脸色刹那间显得有些苍白。状如杏子的明眸怔怔地看了我几秒后，变得通红。

　　“对不起……对不……”甜糯温软的女声染了几分哽咽，却被我站起的动作生硬打断。

　　站起的动作如此迅速如此果断，以至于扬起的衣摆打翻了桌上无人问津早已冷掉的烧仙草。那平日里我最喜爱的颜色与味道，正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向桌子对面那个红着眼睛的女生蔓延。那曲线蜿蜒得诡谲，在我眼里竟生生成了血迹。

　　仍旧维持着优雅的微笑，我稍稍欠了欠身：“抱歉。我先走了。”

　　转身，大步走向厚重的玻璃门，用尽全力打开。一霎，门外强劲的风迎面拂来。秋末的风，算不上轻柔，带了几分狠戾撩起我垂于身侧的衣摆，猎猎作响。

　　“顾新诺！”那个叫过我千万次的声音第一次透了歇斯底里，“从此以后，再无关联！”

　　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呼啦——”一下被撕了一个大口子，汩汩地冒着鲜血。

　　痛。

　　先是一点，而后渐渐蔓延至全身，连指尖都微微抽痛起来。

　　我突然很想笑。于是我便真的这么做了。我扶着门框，先是轻笑，而后大笑，继而笑弯了腰，笑出了泪。指尖紧紧扣住木制的门框，显出骇人的青白色。眼泪夺眶而出的那一刻，我挺直腰，用力抹了一把脸，微扬了下巴大步走了出去。再也没回头看一眼。直到确信走得足够远走出了那对杏子眼的目力所及范围，我才缓缓停了下来。对面的橱窗里映出一个面色苍白的单薄女生，原本清丽的脸扭曲着，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然而那蜿蜒布满整张脸的水痕，将表面看似的平静狠狠揭露。

　　什么啊，怎么哭了。

　　无谓地蹭了蹭脸，转身，顺着这条街，走下去。

　　我走过熙攘人群，走过嘈杂街市，走过这城市的边缘，走过鲜有人迹的郊野，走过旧迹斑斑的拱桥，走过日升月落的界限。可是，无论我走多远，都走不过心里那道狰狞的豁口；无论我走多久，都走不过你我携手的落落岁月。

　　岳绮。你好狠心。

　　指甲深嵌掌心，因为过于用力而留下的印迹与那些纠结错乱的脉络融为一体，以假乱真地惶惑人心。

　　“啪——嗒——”

　　一滴，两滴，而后，便成倾盆大雨。

　　雨来得迅猛，不出两分钟，原本干燥的地面全部被打湿，鼻尖有淡淡的灰尘味。我看着硕大的雨点坠在地上，溅起一个又一个晶莹的水花。呆立了几分钟，看了看四周，觉得有几分眼熟。

　　如果没记错的话……

　　我转上一边的小径，冒雨走了十几米，抬头，果然看见了一棵参天古木。微扬嘴角，转到古木的另一边，拨开杂草，一个深深的树洞赫然出现。我满足地叹了口气，钻了进去。

　　这个树洞地势较高，雨水流不进来，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干燥而温暖。我像一只松鼠一样蜷缩成一团，望着微灰的雨幕，眼神涣散。

　　这个地方，是我跟岳绮的秘密。

　　儿时，我们常躲在这树洞中，偷偷分享彼此的小心思，靠在一起听夏夜的虫鸣，爬到树上眺望四季的田野……记忆里的树洞，是那么那么大，坐下我们二人还绰绰有余。如今，却只能勉强容下我一人了。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不再频繁地来这里；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望向我的眼神开始闪躲不定。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将下巴抵在膝盖上，上衣口袋里的硬物硌得我不适，顺手将那东西掏了出来，愣住。

　　黄铜挂坠，中间镂空。打开，里面是一张合影。我怜惜地拂去相片上的雨水，望着上面的三个人，移不开视线。

　　最左边的，是一个长发女生，皓齿蛾眉，杏子眼弯成温柔的弧度，歪束的马尾垂到肩上，阳光下，女神一般夺目。中间长发披肩的女生相比之下有些苍白单薄，刘海微斜，眼神却出奇得明亮，鼻子小巧，唇色淡淡，向上翘着，嘴边有两旋浅浅笑窝。再右边，是一个明朗挺拔的男生，柔顺的短发被阳光染成好看的亚麻色，眉眼间皆是温柔。他浅浅地笑，浅浅地笑，可那笑却融进了头顶阳光，融进了身后苍翠，耀眼得难以仰视。

　　多么般配的一对璧人。我抬手遮去中间的女生，在心里如是想。

　　眼神骤然黯淡——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是多余的。

　　盯着相片，神游九天，却终抵不过困倦如潮，歪了头坠入梦乡。

　　梦里，岳绮仰着一张兴奋的小脸，杏子眼里满是喜悦，神秘地压低声音：“就是他，那个男生，他们叫他‘予白’。他叫苏予白。多好听的名字！”那张惹人怜爱的小脸却又旋即变得忧郁：“可是为什么他不喜欢我？我不够好吗？我想要这样一个明朗少年，想要他的笑容，想要他的温暖，想要自私地拥有他的一切……可是为什么……”泫然欲泣的女生说到最后难过得皱起了眉。我慌忙伸出手去想擦去那白皙脸庞上的泪水，声音竟也哽咽着：“给你，都给你，你若要，全部都给你……”

　　冰冷的指尖微颤着伸出去，触到温软肌肤。这触感过于真实，温暖绵软的肌肤贴在我的指尖，令人心安。我隐约听见一声叹息，而后便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柚子的清香弥漫在周身。熟悉的，柚子清香……

　　猛然打了个激灵，终于清醒过来。视线还未清明，但光看这宽窄适中得近乎完美的肩，心中便已明了来人是谁了。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叫出那两个字。

　　“新诺……可算是让我找着了……”略带沙哑的男声仍不失磁性。微凉的气息喷洒在我头顶，我不禁颤了颤，伸手推开了他。

　　“你怎么来了。”我向后靠了靠，尽量远离他。

　　苏予白浑身湿淋淋的，刘海贴在额前，还往下滴着水。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笑得温柔缱绻，长长眼睫下的浅褐色眸子亮晶晶如上好宝石。他歪了头，轻轻开口：“来找你啊。”

　　我鼻子一酸，眼前又开始模糊。

　　带着柚子清香的指尖抚上我的脸：“哭什么。傻丫头。”

　　我使劲摇头，说不出话。

　　又是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去找她吧。”

　　愣愣地抬头，苏予白定定看我，眼中满是无奈：“去吧。有误会，要说清楚才行。”

　　要说清楚，才行……

　　要说清楚……

　　心里逐渐清明，像是突然找到了信仰一般。我坐直身子，定定看回去：“嗯，我知道了。”

　　苏予白点头，侧了身子给我让路。我感激一笑，爬出树洞。

　　天已经亮了，大雨也已停下。空气里溢满雨后的清新，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没有任何犹豫地迈开步子奔跑。就沿着昨天走过的路。

　　当风擦过耳际，我突然觉得这一生最美好的事情不过如此。为了心中一个强烈的念想，努力奔跑着。不会觉得害怕，不会觉得疲倦，不会心存犹豫，不会踌躇畏缩。

　　我努力与日光赛跑，与时光擦肩而过。

　　我以为这段友情会亘古不变，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幻灭。

　　太阳，升起来了。

　　幻灭的，究竟是夜，还是月呢。

　　风中，男生低沉的声音里有无耐也有欣赏：“我就知道。你远没有看起来那样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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