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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幽冥之物
玛丽·史密斯没有想到自己会再见到他,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古气森然的地方。
京都的夏末,天气变化莫测,早上明明还是天色朗朗,日光耀眼,午时刚过,先是起了阵阴风,夏蝉都躲进了花荫里不再作响,天空渐渐呈现出阴暗的色调,像墨汁在水中晕开一般层层叠叠地蒙上灰白。没有风。檐角的叶子稍微动了一下,只听得一声脆响,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越来越大,交织成一片白茫茫的雨雾。
玛丽坐在偏殿的隐阶上,长长的屋檐遮住了雨幕。她没有心情去欣赏池塘里雨打浮萍的景致,她在等她的朋友,来自法兰西的女画家维维安·多达·卢森堡。这是她在日本结识的第一个女性朋友。
玛丽并不喜欢这个岛国,她想念纽约州吹得哗啦响的劲风,甚至连伦敦终年不散的迷雾都让她觉得亲切。如果不是为了和在美国驻日领事馆做参赞的父亲团聚,她不会随母亲来到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别扭,怎么看都透着诡异,就像她不理解维维安为什么非要拉着她来看这异端的神明。
“我亲爱的小女孩,偏见会让我们错过很多美妙的东西。”维维安是这么对她说的。她对东方的美有种狂热的崇拜,玛丽觉得她的眼神很像十六世纪那些沿着哥伦布航线来到拉丁美洲的欧洲冒险家,疯狂而贪婪,恨不得全部映在脑中带走。
“这里是哪?”
“大德寺,日本禅宗极富盛名之地。”维维安碧色的眼睛很亮。
“是吗?”玛丽完全没有兴趣,她只关心是否来得及在父亲发现自己又溜出来前赶回去。
维维安笑了笑,继续沉湎在她的艺术世界里,四处张望,不一会儿就不知所向了。
玛丽很清楚朋友胆大妄为的性情,也不想去打扰她寻找灵感,反正约好了晚一点就在那个高高架起的被称作“鸟居”的拱门下等对方。
雨就这样一直下着,看到的一切都是迷蒙的。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起初悠长的撞钟声还让她感到些许新奇,而这时绵绵不绝的霪雨只会加剧满腹的烦躁不耐。
她心里其实很害怕。这个地方太过安静,几乎没有人,庭院的另一边立着一排排的墓碑。寺院一座连着一座,踩在阳光长年不至的走廊上,似有鬼魅穷追不舍般总也摆脱不了深邃的影子,阴气也顺着地面从脚底往上冲。木质的地板偶尔会发出咯吱声,风轻轻地吹,就像有人在耳边幽幽叹息。她不知道在心中默默向上帝祷告是否有用,恐惧久久不散。
真的是太寂静了。
直到风送来被雨线割得断断续续的女人说话的声音。
先是一喜,准备应声,而后仔细听清楚了,她赶紧低下头,一动不动。
“冲田君,雨中观景可真是别有一番味道呢。”妆容精致的女子踩着碎步,慢慢地走过。
跟在身后的少年一面“啊啊”地应着,一面闭上眼睛倒退着走路。他本来想在这样一个温润的天气里饱饱睡上一觉再起来喝杯暖茶呢,结果却被近藤先生喊去指派了这么个任务——陪自己的情人深雪小姐上大德寺祈福。
深雪原是大阪某个茶屋的红牌太夫,有次近藤勇外出大阪公干,偶然在一个宴请大阪与力的场合和她相遇,姿色性情都让近藤心仪不已,便替她赎了身带回京都,临时安置在一家别院里。
“冲田君不去拜一拜神佛吗?”深雪捂着嘴,轻轻地笑。
少年嘴角可爱地往上翘了翘,依旧一步一步地倒着走,顺口回答:“我啊,应该是被神佛厌弃的人了吧。”
“冲田君,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呢……”深雪嗔怪道。
“双手沾满鲜血的人,连神佛都会皱眉啦。”
“您才多大年纪呢,说的话就像个老头子似的,”深雪不依不饶地打趣他,“有个相好的女孩子就会变得可爱起来了,不如……”
“才不要呢。土方先生相好的女人排起队来都可以绕一圈二条城了,不也是照样很不可爱吗?”少年背着身子,认真思考了会,然后摆摆手。
“哎呀,土方先生要是听到你这么说,不知会有多伤心。”
他们很快地走过去了,声音像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消失在风里。
玛丽这才慢慢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走上来。她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冰凉的,湿嗒嗒的,像是黏糊糊的蛇缠住了自己,挣脱不去。她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得赶紧找到维维安才行。
强耐着不适,她快步往正殿的方向小跑过去。沿途带起的风“呼啦哗啦”地往她耳朵里灌,心跳很快,蹦得她胸口有些痛。
可是维维安到底在哪里?
玛丽独自一人穿过长长的石径小路,绕过花园,途经一座石塔,才到了两层楼高的正殿。她深呼吸了口气,踏上廊道就走了进去。外面风雨连绵,大殿里除了袅袅香火外,安静如斯。没有看见维维安,甚至连沙弥都不在,却隐约有木鱼声作响。
她看了看四周的墙壁,整齐地挂着一幅幅水墨画。褚色的宣纸上清淡地笼上墨色的烟气,中有几笔分外遒劲有力,或苍凉或幽邃地,把人引入禅意无边的境界中。玛丽史密斯,这个来自大洋彼岸的西方少女,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画卷,虽然看不懂意蕴所在,但还是呆呆地入了迷。按着顺序从看过去,最后在角落里一副年代久远的画轴前停下来。
那是淳祐元年由圣一国师从南宋带回的禅宗画家法常高僧所作的《松猿图》,极其随意地抹上几笔淡墨,轻重间勾勒出一截苍松,树干中懒洋洋地冒出一大一小两颗猿猴的脑袋,一只长臂挂在树梢上,另一只脚勾住枝桠晃动,眼珠子瞪得很大,紧紧相偎,似在低语。毫无任何繁赘之笔,水到渠成地挥毫,放在这样的大殿里,或许是年代的关系,或许是气氛的渲染,或许是画风的寂寥,肃穆中隐生出一丝森然鬼气,两颗猿猴的脑袋凑在一起,越来越像附着在画上的幽灵。冷冷地,寒意从玛丽的后背升起。
“珰……”不知哪里发出一声嗡鸣,玛丽吓得心跳停了半拍,转过身正好对上殿内几尊闭目掐指的金身佛像,神态各异,不怒自威。分列两边的金刚描金涂红,却是怒目圆瞪,挥舞着兵器,鬼面狰狞,像要将这误闯宝地的夷人乱刀斩杀。这时她才注意到,离自己不远处还立着一尊三头六臂,身着奇异服饰的高大鬼神雕像,浑身戾气,威势迫人。她自然不会认得,这是八部众中的阿修罗王。
玛丽惊呼了一声,慌忙跑出大殿,冷不防跌了一跤。她顾不得许多,赶紧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跑。雨点狠狠地打在她的身上,眼睛几乎睁不开了,凭着模糊的印象,她往竹林里冲,大约记得过了竹林再下一段路就是鸟居了。
雨势不减,伴着疾风,竹林里泻烟雾濛,怒海掠过洪荒,天色沉沉,幽冥中犹有哀歌。
她扶着边上的石头站立,半俯着身子,稍作喘息。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借着竹枝间漏下的一点光,她这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座座石像。不同于大殿里的神佛金身,这些石像有的看起来像猴子,有的像蟾蜍,有的竟是婴儿的模样,脚边布满了青苔,都是微笑着的表情,不知为何,竟给人莫名的诡异感。
“不,这一定是梦境!”玛丽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清楚的疼痛感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希望。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到何处,茫茫的雨幕里要去哪里找到维维安的踪迹。
真是可怕,这个古怪的国家到处都是可怕的东西。她简直要发疯了,上帝都无法把她从对异教的恐惧中拯救出来。
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
她摇摇头,望着那些仿佛在对她怪笑的石像,努力镇定地倒退走,似乎担心一个转身就会被那些深居幽冥的东西一把扯进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去。
突然,她感觉自己撞上了什么。一个转头,她的脸不由得僵住了,脸色更加惨白,嘴唇哆嗦了两下,眼睛里倒映着一张红绿鬼面,脸颊处描着地狱之花一般的纹路。此刻哪有什么英伦淑女的仪态可言呢?又惊又恐,她几欲呕吐。声音也不再是她的了,而是一种连自己都从未听到过的尖锐:“啊——!!!”
昏迷前,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释放了所有的恐惧后,疲惫地往下倒。
“诶?”那人迅速拉住她的手臂,顺势往怀里带,一手撑着伞,一手轻轻抱着她。
握伞的那只手移开了鬼面,露出一张年轻而秀雅的脸,困惑不已地望向双目紧闭的女孩。
她的笠帽已经掉落在地了,金色的头发湿湿地搭在那人的肩膀上,西洋少女艳丽的容颜就这样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不知所措的男孩面前。
“糟糕,我以为是谁迷路了呢,居然会碰到夷人啊……真倒霉……”少年皱着眉头,十分苦恼,“昏过去了啊……那可不好办了……”
他叹息了一声,单手箍住她的腰,让她的下颌顶在自己肩膀上,撑伞站立在竹林之下,良久良久。
十七岁的少女玛丽史·密斯像是做了一个在湿润的草地上散步的梦,应该是在乍寒还暖的初春吧,有股暖意从胸前传来。她情不自禁地往前靠,紧紧地拥住了那点温暖。真是舒服,她闭着眼睛,太累了而不愿睁开。
已经十九岁了的少年武士冲田总司却很茫然,因为他不知道要怎么办。雨还在下着,陌生女孩却昏睡在他怀中,且不说单手抱去茶室的艰难,就这样和一个外国少女在大白天里搂搂抱抱,传出去也很叫人难堪。这一点他还是明白的。把她扔在这里也说不过去,毕竟是自己吓昏她的。
“哎……明明是很有趣的面具嘛,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夷人。”
他忍不住抱怨了句,忽然感觉那女孩子身体动了动,心下一喜,正想出声唤她,却见那女孩子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腰,越来越紧地贴在了自己身上。原本只是松松地环住,不让她摔倒,现下两人之间竟再无空隙,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们是一对缠绵难分的年轻情侣。
“喂……”他一下子慌了神。这种情况要怎么做好,他可是从没遇过。
玛丽只觉得鼻尖痒痒的,青草的香味闻起来很舒心,迷迷糊糊地又凑近了些。
冲田呆立着不敢动,女孩子的嘴唇有意无意地贴上了他的脖颈。热气透过肌肤,钻到他血液里,惊起一阵颤栗。他尚还不清楚,那种感觉本该是极为愉悦的。西洋少女的衣服都湿透了,勾出发育得很好的身材。胸口处的柔软和饱满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了,尤其在这样一个下雨天,无人经过的竹林里,湿嗒嗒的、哗啦啦的,风声、雨声、心跳声,都是那么清晰。
他的脸很红,惹祸的鬼面挂着他头顶上。“怎么办好呢?”黑白分明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决定先叫醒女孩。偏头想看她一眼,不料女孩的身体正好晃了晃,脸恰好往他这边撞。他反应很快,稍微晃了一下,两人的脸颊刚好擦过。
咦,似乎有点不对劲?
刚刚,脸上有点温热的触感……
这……这是被亲了吗?被亲了吗?被一个夷人少女亲了吗?哎呀,真是太糟糕了!
男孩心下大乱,扶着女孩的手都不知道要放哪里好。一个分神,手松了松,女孩子差点往后跌。他下意识地又揽腰一抱,把她送向自己怀抱。出乎意料地,手掌刚好拍到了女孩丰润的臀/部上。
这下,他真的完全懵住了。
玛丽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不对,蓦然睁开眼。
不再有雨水打下,可是眼前这人……原本白净的脸憋得通红,五官很秀气,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住,黑色的眼睛一眨一眨,正看着自己,如此之近,她甚至能闻得到他身体的气息,就如梦中的青草香一样芬芳。
可是……她先是察觉到自己和他正以一种极端亲密的姿势相互搂抱在一起,而后那只放得很不是地方的手因为男孩的发呆还来不及移开。
她稍微抬了抬头,又看到了那张可怖的面具。
女孩儿羞愤交加,用力地推开对方。雨点很快又打在她身上。她的眼睛愤怒得都能冒出火来了,强硬地咬着嘴唇,高高地昂起了头。
她不会以为我在轻薄她吧?男孩愣了愣,忘了开口解释。
一定是因为跑到这种异端的地方来才被上帝惩罚了。女孩心里难过极了。很快地,她又瞪眼怒视眼前的男孩,这一天的惊吓、委屈和恐慌全都推到了这人身上。
他的腰间配着刀,是父亲说的那种绝对不要去惹的“武士”,但那又如何呢?她气得发抖。从小寄养在伦敦外祖父家里,接受着英国贵族少女的教育,她哪里受过这种侮辱?何况是被白种人最看不起的黄种人给……他说不定在心底狠狠地嘲笑着自己的轻浮放浪吧。
那个骄傲的西洋少女,随时准备着,只要这人眼里出现任何一丝轻蔑,她发誓自己将毫不犹豫地用枪打爆他的头。
可是男孩的脸上却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没有嘲讽,没有愤恨。他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打量一个夷人,之前只是在儿时跟在近藤和土方身后跑去看那只停靠在江户湾的黑船。上面的夷人据说都是黄头发、白皮肤,眼睛幽幽地发蓝,很大一只妖怪。“终有一日,一定把这些魔物扫出日本去。”他们是这么立誓的。
他看着她。少女湛蓝的眼睛让他闻到了大海湿润的气息。
见他没有敌意,玛丽攥紧了拳头,捡起笠帽,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冲田没有再去看她离去的背影,而是尴尬地望了望竹林下的石像,一个个都面露微笑地注视着他。也是,它们在长久寂静的岁月里,难得看了这么一场好戏。
走回茶室,深雪小姐早就等在那多时了。他朝她点点头,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一反常态地不说话。
“哟,舍得把那戴了快一天的面具摘下来了?冲田君,您也不是小孩子了,还拿着那面具玩,真是怪吓人的。”
“刚刚是去了哪?怎么都找不到您,难得我还向神佛替您求一求良缘呢。”
男孩只顾专注地埋头玩手中的鬼面,全然没有听见深雪小姐在一旁抱怨,心想:“杀戮太多的人果然是不招神佛喜欢,才会碰到这种怪事吧。”
不多时,雨渐渐地小了,空气里飘着花的香,鸟的音。玛丽走到鸟居下,就看到了维维安笑容满面地迎向自己。
“这个地方真是太美了,连在雨中跑都是种享受。下次再一起来,好吗?”维维安也是一身湿漉漉的。
“是吗?”玛丽礼貌地笑笑。
“听说这里住着东方的神明,可以帮助虔诚的信徒实现他们心中所愿,”维维安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兴奋又好奇,“我亲爱的小女孩,你有遇到那些奇妙的浮在空中的灵魂吗?他们有时会恶作剧哦。”
“没有,没有看到。我很累,我们回去吧。”玛丽低着头说。她只想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就去向上帝忏悔祷告。
雨停的时候,她听见山林里传来山鸠的叫声。
摊开手,碰巧有一滴水珠落在她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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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狗血的一章……还折磨了我一星期。
那么,说点别的。
是这样的,我想和诸位壮士玩个游戏,打发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游戏是:《江户少年志》的第100个留言者可以点单,她想看什么,我就写什么,题材内容不限的三万字以下短篇。简单说,就是任意短篇,只要你想看的,我都会用心写给你。但请不要对我的水平报以任何期望,因为如您所见,我也就这样了。
不过说不定这文完结了留言也不会超过100个。那么,就是完结时留言最多的点单。
当然了,可能也没人感兴趣。啊哈~那么我就权当自娱自乐吧。
无论如何,多谢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