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逢狐铃俏

　　“有酒？”罗卿踩着奇高的鞋子，稳稳地走到了露天的石桌前，泰然自若地举起酒壶，用袖子掩着，灌了一大口，“真是好酒，不愧是丞相府的佳酿。”

　　罗卿的脸本不女气，带着男儿的硬朗，可性质温和，又喜欢眯着眼睛笑，看上去高深莫测的，却也妩媚了几分。
　　如此染了酒，看上去便更是如此。

　　铃俏看他灌得如此豪迈，动作如此娴熟，便知他绝不是第一次跑到别人家里做这种事，忽然觉得长久以来的人生观被颠覆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阿音，你不来一杯？这还真是难得极品。”罗卿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戏谑地瞧着她。

　　铃俏愣了愣，她一直晓得罗卿不是被尘世凡俗所羁的人，不然他当年也不会对自己这么一个妖孽出手相助。
　　只是他今天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铃俏没有得出结论，她摇了摇头：“我不饮酒。”

　　“还被你妹妹铃俏管着？真是好哥哥。”罗卿的笑意更浓，“妹妹”一次嚼得特别重，分明是特意强调出来。

　　铃俏这才想起，罗卿一进门，似乎先叫了一声“铃俏”，后面才称“阿音”。
　　显然，这是在戏弄自己女扮男装呢。

　　铃俏并不恼怒，却也算不算有多高兴。她虽然敬罗卿的才能，可毕竟只有一面之交，算不得感情多么深厚。
　　“舍妹若是知道罗道长如此牵挂于她，必会高兴。”铃俏淡淡疏离地回答了罗卿，“罗道长，阿音有一事想要请教罗道长，关于七年之前，苍青山……”

　　罗卿听了这话，就收起了没心没肺的笑容，随手将酒壶放在了桌上。
　　“阿音，不必多说，我定会将事情的原因原原本本的告诉你，还你亲人朋友一个公道。不瞒你说，我今日也正是为了此事而来。”罗卿拢了拢了袖子，失了轻佻的笑，他的脸便格外有气势，就算是静静地站着，一丝一毫也不挪动，也让人无法正视。

　　铃俏听了此言，下意识捂住了腹中勃勃跳动的内丹，那里面融合了虎姨一生的成就，非寻常之物可以比拟，也是铃俏这些年的支柱之一：“那……！”

　　罗卿面无表情地摆手，似是不愿多说。
　　“今日天色已晚，何况人也没有到齐。我还是明天再说吧，虽然现在时间已经很紧迫了。”罗卿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严肃，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凛冽。

　　虽然不甘心，但是铃俏也别无他法。
　　只能咬着嘴唇，姑且应了下来。

　　苍青山上数百条血粼粼的性命啊，你们如今可还安息。

　　铃俏满心皆是愧疚之情。
　　她下山之举是为了报仇，进了京城也是为了寻求报仇之法。
　　可是寻觅辗转这么多年却一事无成，沉溺于对少爷的爱恋而无法脱身。

　　不忠不义。

　　铃俏钻进了拳头，几乎要将自己手心里的皮磨破。

　　陆潇青深邃的眼睛里映入了铃俏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看出来了，铃俏似乎与这个倒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尽管算不上很熟。

　　他的书童身上似乎一直有什么秘密，但是铃俏不说，陆潇青也不愿私自去探究。他更愿意等，等着这个书童自己向他吐露。
　　他还没有等到，这个道士就来了。
　　这个道士和铃俏的交谈显然触及了他不知道的那些事，他无法插入他们之间的对话。

　　陆潇青觉得心被狠狠地揪了。
　　这大概便是，吃醋的感觉？

　　“少爷？”铃俏注意到了陆潇青不太寻常的神色，低低地唤了一声。
　　“无事，”陆潇青垂下头，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既然明日有要事要说，就先送这位道长去休息吧。”

　　“我明白了，让管家分个厢房出来是吧。少爷您刚才好像有些醉了，我送您回去吧？”铃俏看着陆潇青摇摇晃晃，好像站不稳的身体，担心道。
　　陆潇青本欲拒绝，但话滚了两圈，还是只余下一个字从口中滑出：“好。”

　　管家很快就到了，对于府上接二连三来的客人，他都照顾的相当周全。

　　罗卿看着相搀而去的一对人影，定了定目光，便若有所思的移开了视线。

　　“您是这里的管家？”罗卿注视着走在自己跟前的中年人，唇角又卷起清风一般的笑意，“最近您可真是有的忙了。告诉您个消息吧，最近几日，还会有不少客人要来叨扰。”

　　管家闻言回头，眼前的道士还真是有一副极好的皮相，谦谦君子却披了个道士的皮囊让人不觉有些可惜。
　　“多谢道长提醒了。”
　　“不客气。”

　　夜半，打更的刚刚从门前路过。

　　丞相府一盏厢房内的烛光一闪，本已摇摇欲熄的蜡烛又突然精神力起来。

　　莫倾皱了皱眉头，只觉得头疼欲裂，嘴唇干涩，这一次也不知晕了多久。
　　他支持着坐了起来，小心地避过睡在外侧的柳石涯，想来石涯昨夜也是照顾了他一晚，想到这儿，莫倾觉得心里暖暖的。

　　好不容易没有惊扰柳石涯爬了出来，莫倾眼前被一个人的身躯挡住了视线。

　　熟悉的深色道袍……

　　莫倾面露几分讶色，但也难掩惊喜，失声叫道：“师父！您怎么……”
　　罗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下腰，用手背掩住莫倾的唇，眼睛向柳石涯转了转，低声说：“徒儿，可要小心些，弄醒了你的这位护花使，可就不好办了。”

　　莫倾脸上一红，慢吞吞地爬出了床。

　　“师父，这次是你将我叫醒的？”莫倾看着眼前穿着道袍的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果然是乖巧弟子的样子。

　　罗卿仍是笑得高深莫测，似不愿言此事，也不回答，但问：“你可能感知到金珠现在何处？”
　　莫倾闭上眼沉思，周身竟有一圈淡淡的白光环绕。

　　良久，他睁开眼睛，道：“不远，就在京城城郊。”
　　罗卿面露沉色，颦着眉头说，口气中说不出的严肃：“事不宜迟，明日就要出发。”

　　莫倾正要回答什么，突然“嗖”的一声，一道银光闪电般划过两人之间。
　　旋即便听到柳石涯冷冷地怒喝：“你们在做什么？你是何人？”

　　罗卿处事不惊，淡淡勾起唇角，飞快地将右手抬起，两指夹住那柄极快的剑，一用力，剑身应声而断。
　　柳石涯一个旋身，将莫倾护在身后，警惕地瞪着罗卿。

　　莫倾没想到出了这番变故，柳石涯对他的维护已经近乎病态。他赶紧扯了扯柳石涯的袖子，又伸手环住他的腰，安抚道：“石涯，别这样，他是我师父……是为了助我们，才专程来的。或许他，还能让我的身体好些……”

　　说起莫倾的身体，柳石涯的眸子暗了暗，他开始动摇了，但是冷飕飕的话还是从嘴里飘了出来：“要他做甚？难道我护不好你？”
　　“不是我不信你，但……算了，”莫倾柔和的脸犹如满面春风拂过，他抱住已经比他高了许多的柳石涯的脖子，“放心吧，我的一生是你的，绝对不离不弃。”

　　柳石涯咬着牙的脸浮上一丝绯色，他急躁地低吼：“笨蛋！”

　　罗卿又看了一眼自己宠爱的小徒儿，好笑的摇了摇头，消失在了厢房里，正如他来时一般不留痕迹。

　　铃俏睡不着。
　　她撩起帘子看了看睡在主房内的少爷，又踱步到床边，看向窗外的天色。
　　今日是上弦月，到了后半夜，便连月色也找不到了，只有点点星光，一闪一闪地打量这个世界。

　　天空仍是暗沉沉的，丝毫没有破晓的迹象。

　　童年时漫山遍野的血红色，又不断地在眼前展现翻转，让铃俏无法入梦。

　　腹中的内丹似乎并不因铃俏的情绪改变什么，仍然暖暖的打着转儿，涌出灵气注入铃俏的身体之中。
　　虎姨，你遗留在世间的最后这点东西，为何没有丝毫波澜呢。

　　你已经放下仇恨了吗？

　　铃俏垂眸，无论如何，将这些真相探寻出来，给苍青山满山老小一个交代，是她身为常年庇护着苍青山的狐狸家族的一员的责任。
　　虽然母亲和父亲从来不说，但铃俏知道，他们也一直在搜寻这件事的幕后。不然，他们也不会放任自己在外游荡这么久。

　　现在，知道真实的罗卿道长已经赶到了丞相府，想来不久之后，母亲和哥哥们便会也来到此处相助吧。

　　“到时候，恐怕真的是我离开京城，回到山上去的时候了。”铃俏低下头，喃喃自语，轻轻地走回自己的床边，躺上去，用被子蒙住脸。

　　外房内，陆潇青睁开了灼灼的眸子，一言不发。
　　良久，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静静地闭上。

　　今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