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

　　（一）
　　她是一个丫环，从小便跟着他，心思缜密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是一个少爷，俊朗非凡，才艺卓绝，可却从小体弱多病，需要她的照顾。她为他研墨，为他切茶，为他做一切一切事，因为他是她的少爷，是她的神，是她的全部……
　　她心里一直有个秘密，不曾和任何人说起。很久很久以前，很小很小的他拉着她的手，在府里的荷花池边，对她说：长大以后我要娶你。他在一块扁平的褐色石头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娶”字，一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娶”。她把那块石头偷偷的藏起来，当做一个承偌。
　　少爷又病了，这一次却是心病。
　　她从来没有看见他那么伤神过，为了一个女人。他整天不停地画，画那个女人的一颦一笑。她看着他画，看到眼泪已化成雾。她认识那个如天仙般的女人，她是那天老爷延请的朝廷百官中，一位大官的女儿。她见过那位小姐，那天她陪少爷赏荷花时，与她遇见了。少爷和那位小姐说了很多话，她在一旁远远的看着，不发一言。从那天以后，少爷便伤了神，得了病。
　　她虽是小小的丫鬟，却也明白，少爷是不可能和那位天仙小姐在一起的。因为小姐的父亲偏偏是“镇北将军”古云，是老爷在朝廷中最想铲除的宿敌。
　　然而老爷还是败给了少爷，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他上了古府提亲，得到的却是古云的一顿奚落。
　　于是少爷的病又加重了。
　　望着失魂的少爷，她忽然轻声问到：
　　少爷，你还记得吗？
　　屋里一片沉默，她又道：
　　那日在荷花池边，你说过的话……
　　许久许久，他忽然一声吼，发疯似的把桌上的东西拂开，顿时，纸墨满地，他吼着：
　　我不记得，不记得……什么也不记得……
　　她慌了神，扶起少爷，心疼得直落泪，她哭着说：
　　霜儿错了，霜儿再也不提了……少爷别生气，霜儿错了……
　　收拾好房间，她刚要出去，他低沉的生硬苍白地响起：
　　那日在荷花池边，她说要我上她家提亲，她说她会等我……
　　晚上，她一个人来到荷花池边，望着满池荷花，她拿出那块石头，看着那个“娶”，心一点点地沉下去，泪一的滴滴地落下，落在石头上，映着那个歪扭的“娶”字。于是，哭得更凶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怎么会……
　　一个晚上，她反复地念叨着。
　　她不明白。她只是个丫鬟。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将那位小姐说的每句话都记得那么清楚，却不记得他们的承诺了，为什么……
　　后来，老爷不忍心看着儿子渐渐消瘦下去，便宴请了那将军一家来府上做客。少爷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果然有了些血色。
　　于是，在他们来的前一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喝了酒，拦也拦不住。
　　她端着醒酒汤，与醉得迷迷糊糊的少爷撞上了，汤洒了一地。她失色地想蹲下身去收拾，一只手却被人抓起，身子被人揽入怀中。她刚想叫，嘴唇被一样东西堵住，火热般的感觉涌遍全身。
　　她就这么任他拥着，任他吻着，任他叫着：若茜，若茜……
　　眼泪滑过脸颊，心已凉了。
　　若茜，是那位小姐的名字。
　　安抚好了少爷，她坐在床头，对着熟睡着的他，轻言道：
　　少爷，你真的忘记了吗？你说长大以后要娶霜儿的……你要记得，你抱过的，吻过的，是霜儿，不是若茜。你会记得吗……
　　席间，他的眼神一直在若茜小姐的身上，她装作没看见，依旧给客人们倒着茶。当她来到小姐身边时，无来由的手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尽数洒出。小姐叫了一声，席间一片混乱。
　　混乱中，她看到他走来，心疼地拿起那双被茶水烫伤的手，关切地问有没有事。
　　没事。
　　若茜温柔的声音响起。
　　她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眼前的这一幕刺得她眼睛疼，她下意识地把那只被烫伤的炙热的手藏到身后。
　　其实，茶水洒出的时候，她用手替若茜小姐挡住了，所以小姐的手上，只是溅到了星星点点的茶水沫儿，真正伤的严重的，是她的手。
　　忽然，她的手被轻轻地举起，一股清凉的滋味漫过手背。
　　这小丫头伤得才严重呢，别动，上药膏就没事了。
　　说话的人是一位眉清目秀的白衣少年，她认得，他是古云将军的儿子，也就是若茜的哥哥，数年来最年轻的将军，若寒。
　　这时他才发现她的存在，轻轻道：
　　霜儿，你没事吧。
　　她拼命摇头，蹲下身想收拾茶杯，手却被抓住：
　　你应该去休息，都伤成这样了。
　　若寒说着望向老爷，他立刻会意道：
　　冬梅，秋菊，你们快去将那收拾一下，霜儿，你先下去休息吧。
　　她诺诺地退下去，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少爷不能给的温暖另一个人却给了……
　　后来，若寒频繁地来找她。
　　她很惊慌，她觉得她不配。她只要安静地守在他身边，就算看着他和另一个她白头偕老，她也无悔。
　　若寒对她很好，他的笑总是很阳光，可她却还是不开心，每次出来总是沉默不语。她也很内疚，不知该怎么办。终于有一次，她动情了……
　　若寒送了一块通透的石头给她，他咬破自己的手指，滴了几滴鲜血上去，立刻，石头上显出一行小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看着鲜血中的字，终于哭了。她反复地念着这几个字，这几个她一生都想要的字，可是，给他这几个字的，却是他……
　　她把他们的故事全告诉了若寒，她哭得很伤心。
　　很长时间的沉没后，若寒轻轻地拥住了她，在她耳边慢慢得说道：
　　我愿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二）
　　没几日，若寒亲自上风府提亲，并扬言霜儿若愿嫁他，他便能让妹妹嫁与风少爷。一段时间，府里上上下下均知晓，包括他。
　　入夜，她守着他，忽然问道：
　　少爷此生真非若茜小姐不娶？
　　他迟疑了会，便点了点头。
　　她心一紧，接着道：
　　那若霜儿有办法让少爷和若茜小姐在一起，少爷愿意吗？
　　她明白，这等于在问他，是要她再研磨沏茶，还是要和她白头偕老。
　　他没有回答，一直等到她熄了灯，等到她欲走出房门时，他才轻轻地道，声音在黑暗中一次次被吞噬，却又一次次被纵出，直击她的心房，他说的是：
　　对不起，霜儿。
　　她没有说话，径直往前走，当来到他身边时，她已泪流满面。
　　若寒心疼地为她擦去泪，问道：
　　得到答案了吗？
　　她点点头，不由扎进若寒的怀中，任眼泪流出。
　　若寒怔了怔，接着抱紧霜儿，叹了口气。他已无须再追问答案，眼泪已是最好的证明，证明风少爷的最终的选择。
　　这本是一场戏，是她拜托若寒演的。她终究放不下，想寻求最终的回答，于是，她得到答案了，哭过之后她便解脱了。
　　第二天，她被接到古府，去等着当若寒的妻子，而若寒也说服了父亲，让妹妹能嫁与风少爷。
　　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啊！所有人都这么想，包括他和她。
　　临走前，她将那块褐色的石头留在了他房里，她已不需要这块石头了。
　　他看着她被接走，不发一言。当她的身影已渐渐模糊时，他的心忽然悸动了，他以为这只是亲人间的不舍。
　　早晨起床时，他习惯性地唤着霜儿，当另一个丫头跑过来时，他才想起，他的丫头霜儿已经走了。这般想着，心里竟有了失落感。
　　他不愿再去想，便执笔着画。他想画若茜，那个和他千辛万苦才能在一起的女子，可当画出来时，他却一惊，纸上跃然着的，竟是从小便跟着自己的霜儿。
　　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头开始痛起来，他将画撕得粉碎，用力一抛，所有碎纸片便都纷纷落下。他看着飘下来的碎片，心里忽然又有了悸动的感觉。
　　他很害怕，于是他第二次举起了酒杯。
　　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即将迎娶若茜而太开心才饮酒，所以没人拦着他，夫人也只是叫丫头们多备些醒酒汤。
　　他拼命喝着酒，他想试着一醉解千愁，可喝着喝着，他却哭了。
　　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吻过霜儿，却叫着若茜的名字。他睡了过去，霜儿坐在床头说了好多话……
　　他摔碎了酒坛、酒杯……胡乱拿着桌上的另一样东西就要摔时，他忽然觉得不对劲，展开手心时，发现握着的竟是一块石头，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娶”……
　　长大以后我要娶你。
　　少爷，你还记得吗？那日在荷花池，你说过的话。
　　我不记得，不记得……什么也不记得……
　　霜儿错了，霜儿再也不提了……少爷别生气了，霜儿错了……
　　少爷此生真非若茜小姐不娶？
　　那若霜儿有办法让少爷和若茜小姐在一起，少爷愿意吗？
　　对不起，霜儿。
　　……
　　他忽然之间明白很多事情，他的心悸动得越来越厉害，终于，他吐血了，血漫了整块石头，显得那个“娶”字特别刺眼。
　　这一晚，风府上下一片混乱……
　　古府和风府的婚期定在同一天，并在一起举行，以示双喜。
　　在婚期的前几天，他忽然要出去。夫人问他去哪，他头也不回道：
　　古府。
　　于是大家开始笑：
　　这还没成亲呢，就这般心急。
　　他和他们恰好在古府的门前遇上。
　　他看见他们牵着手，挨得很近，脸上满是笑容。不只为何，他的心竟有几番疼痛。
　　她看见他时，脸上的笑凝固了，她几乎张口就要喊少爷了，她身边的若寒抓紧她的手，上前道：
　　风少爷来这是要找若茜吧！她还没回呢，你先上古府坐坐如何？
　　他面无表情，拉过她的手道：
　　不用了，我是来找霜儿的。
　　若寒一愣，继而发怒，刚想动手时，却撞上了霜儿示意的眼神，只好强压怒火，无奈地看他们远去。
　　他拉着她的手，奔到了一棵古树下。
　　一到树下，她便挣脱他的手，轻轻地问道：
　　少……风少爷，你有事吗？
　　他听到这个称呼后，有些悲凉地笑了：
　　我不娶若茜了。
　　什么？
　　她一惊。
　　他不理会她的惊讶与不解，接着道：
　　那你是不是也可以不嫁若寒了？
　　她惊地抬起头，望着他：
　　你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道：
　　你走了之后我发现一切都不习惯了，我喝了很多酒，醉得一塌糊涂，可我醉了之后却忽然想起很多事，明白很多事……
　　他拿出那块石头，接着道：
　　……我发现了它，我想起那日在荷花池边，我说的话，我说：长大以后要娶你，对吗？
　　她早已泪如雨下，可还是拼命摇头，晚了，太晚了。
　　所以我不娶若茜了，你也不用嫁若寒了，我们一起去一个世外桃源，过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好吗？我会给你幸……
　　风依凡！
　　她忽然一声吼，打断了他的话，打碎了他的梦。
　　你给我听着，你不娶若茜，和我无关，而若寒，我是嫁定了。因为，他是第一个跟我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
　　她直视他的眼睛，一口气吼出来。
　　他怔住了，心又开始悸动了。原来他错了，好马是吃不到回头草的，因为回头草的身边，多了一个他……
　　他转过身，失魂般地走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念叨着，忽然苍白地一笑，接着一口鲜血便喷出，他完全没有理会，继续走着，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落寞的背影。
　　当背影完全消失时，她终于瘫倒在树下，无声地哭泣。
　　如果他想珍惜你了，你还放不下的话，可以跟他走。
　　忽然，一个温暖的声音响起。她抬起头，撞上了若寒疼惜的眼神。聪明的他，一切皆已明晓。
　　她躺在他的怀里，轻轻地说道：你不想要霜儿了吗？我们不是还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就算你不想要我，我也会一直跟着你，到天涯，到海角……
　　听着她的话，若寒不由抱紧她，像孩子般的笑起来。
　　（三）
　　婚礼在古府举行，这天古府热闹非凡。
　　两家宴请的宾客共聚一堂，两家的老爷，夫人也都坐到了一起。
　　转眼间，正式的时刻来临了……
　　他又吐血了，这一次却是真的无药可治了，因为他服用的是断情草，没有解药。
　　在他吐血的时候，披着红盖头的她心忽然剧烈疼痛起来。她一把扯下红盖头，在众人的尖叫声中看到了他，倒在另一位新娘怀中的他。
　　他此刻一脸安详的笑容，断情草是他在婚礼前服用的，他早怀死意。
　　依凡，依凡……
　　若茜眼神空洞，已如活死人般。忽然，她夺过媒婆手中剪红带的剪刀，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将刀刺进了胸膛……
　　婚礼成了丧礼。
　　她将自己锁在了房中，她知道他是为了她死的，她看到他死时拿出了那块石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眼神在那刻交汇了……
　　第二天，若寒撞开了房门，看到了她，已是一头银发。
　　她一夜之间白了头。
　　从此，若寒和霜儿都消失了。
　　很久以后，有人说，在云雾山顶，看见过一对夫妇，男的俊朗非凡，女的一头银发。
　　山顶上。
　　那日他死了，为何你没有像若茜一样殉情？
　　因为我舍不得你啊。
　　是吗？
　　恩。我把前生给了他，我要把今生给你。
　　这是愧疚吗？
　　不，这是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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