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陵

作者:乐乐威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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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爸爸,我要回家(下)


      外公的家在一处非常宁静的住宅区,路边都是修剪得十分整齐好看的花草树木,道路宽阔又干净,人行道旁有可以遮阳挡雨的亭子。

      车子经过一片草地,那里是专给住户们踏青消遣的地方,炎育陵忍不住靠向车窗,想起上一次来外公家时,父亲有带自己来这里踢球,内心相当向往可以再来一次。

      不久,车子转入一条面向空地的巷道,停在一栋三层楼高的漂亮房子前。华丽的电动铁门往两旁开启,车子驶入停车库。停车库已经停放了四辆车子。外公家真的好大,炎育陵每一次来都会这么在心里惊叹。

      车身一阵晃动,随后就传来‘碰’的一声巨响。炎育陵被外公关上车门的声音给吓得愣了一瞬,见外公没有帮自己开车门的打算,而是直接进屋,他赶紧把安全带解开,两只小手一起抓着门把拉,但试了好几次都开不了。

      此时已近正午,车引擎熄后自然就没了空调,车内渐渐变得闷热。炎育陵慌了,抬手猛拍车窗,大叫外公,拍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很可能会惹外公生气,便用手摸了摸自己敲打过的车窗,确认没留下肮脏的痕迹才松了口气,并不敢再敲。

      “好热……”炎育陵扁起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眶里又开始酝酿泪水。他咬着唇强忍哭泣,平时在家被母亲责骂都不太会哭,除非母亲动了手才会忍不住疼痛而掉泪。可跟外公相处还不到半天,炎育陵几乎无时无刻都委屈得想大哭。

      在车上干等至浑身是汗,外公终于自屋里走出来。炎育陵垂下头不敢望向窗外,一听见车门开锁的声音,急忙要打开车门,岂知外公同一时间自外突然地把车门拉开,炎育陵身子一个不稳,踉跄着跨下车,右脚落地后便往前摔,扑倒在外公脚边。

      “嗯……”炎育陵翻身坐起,两只手捂着撞到坚硬地砖的左膝盖揉,压抑着声音不敢大声呼痛。

      “哼!”

      外公只哼了一声便转身大步回到屋里,炎育陵以为外公会解释说不小心忘了自己,或问自己有没有跌伤,结果什么都没有。跌倒要自己爬起来,他懂;可他不晓得自己刚才到底是为什么要被一个人关在车上那么久?

      五岁小孩也理不清太多事情,只知道跟着大人走、听大人的话。炎育陵爬起身,捡起和自己一起摔在地上的背包,跟在外公背后走进厅门,自己脱了鞋子,整齐地放在鞋架。

      一进屋,外公便自顾自上楼。炎育陵站在客厅一角左顾右盼,楼下似乎一个人也没有,楼上则隐隐传来打电动的声音。应该是分别和自己同年的表弟和小自己一岁的表妹在玩吧?炎育陵很少来外公家,对自己的几个表兄姐和弟妹都很陌生。他自己在家已经被严厉限制看电视和玩耍的时间,此时在比母亲还凶的外公家里,他是想都不敢想上楼去一起玩。

      端正地坐在纯白色的皮质沙发,炎育陵觉得很无聊,便拿出幼儿园的英文教科书来翻阅,小声地跟着课文念。

      “下来。谁让你还没洗澡就坐上去的?”外公的低斥自楼梯口处传来,炎育陵腾地跳下沙发,抱着书本战兢兢仰望瞪视着自己的外公,颤着声道:“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不可以坐…… ”

      外公一步一步走下楼,炎育陵的头便越垂越低。

      “进去,没叫你出来就在里面待着。”

      炎育陵抬起头,见外公打开楼梯边的一扇门,他立刻点头,拿起背包小跑步着进房。要听话,只要听话就不会被骂——他不断在心里重复提醒自己。

      房间和自己家里的睡房差不多大小,但是没有窗户、没有床,也没有书橱和衣柜,只堆放了数不清的玩具和婴儿用品,但不致于杂乱无章,还有足够的地方可以活动,也不像储藏室一样有积尘的难闻气味。

      外公打开电风扇,没有关门便走开。炎育陵暗自呼了口气,他刚刚还在担心若外公把门关上,他会在这不通风的房间再次体会被闷在车里的酷热与窒息感。

      把自己的物品放在墙边后,炎育陵耐不住好奇心,走向玩具堆,把几乎都有破损和零件缺失的玩具一件一件拿起来把玩。

      “哇……”炎育陵两手捧着一台比自己手臂还长的遥控车,盯着漆亮的车身低呼,“好漂亮……坏了吗?”他把车身反转过来,后车轮便掉了一个。“应该可以修好吧?”炎育陵捡起车轮安装回去,小心地把车子摆在地上,再继续挖掘高至自己胸口的玩具篮,害怕和不自在的情绪渐渐消散,每发现一样看起来还能玩的精美玩具,他便高兴地扬起嘴角。

      不知过了多久,炎育陵终于还是腻了,他把掏出来的十几件玩具重又放回玩具篮,百无聊赖地伸长腿坐在地上。房间里的玩具都不属于自己,他不敢随便拿来玩。换作在家里,纵使母亲不常和自己说话,更不会和自己玩,但至少都会要自己帮忙打扫屋子、练字或朗读。做得不好可能会挨骂,重则挨打,可总好过没人理睬。

      “肚子饿了……”炎育陵摸摸肚皮,考虑了很久才站起身走向房门,探出头观望。外公要我待着,不能出去……想起外公的警告,他含着下唇退回房里,靠墙坐下,把教科书拿出来随性地翻。

      好奇怪……为什么我不可以出去?我和表弟表妹不一样吗?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比我听话?比我聪明?可是……我明明就有听话啊……爸爸也说我很乖……

      小脑袋瓜子冒出许多疑问,慢慢地才生出解答。

      可能是因为妈咪打我的时候我哭了吧……外公打我我也哭了……不哭应该就不会被骂吧……

      此时车库传来的铁门开启声打断了炎育陵思绪,没多久便有人从楼上急奔下楼。

      “爸爸来了!”表弟和表妹边跑边叫。

      炎育陵探头出房,看见一辆白色轿车驶进了车库,大舅舅和穿着校服的表哥一前一后下车,表弟表妹已经冲到了客厅,欣喜地迎接父亲的到来。外公此时也在客厅,所以炎育陵很谨慎地不把脚踏出房。

      “爸爸!”表妹举高了双臂跳到父亲面前。大舅舅进屋后唤了外公一声,便把表妹抱起来逗弄,表弟则绕着正在玩电子游戏机的表哥打转。此情此景炎育陵看在眼里顿感羡慕不已,希望天快一点黑,那父亲就会来接自己回家。

      “去换衣服,爸爸带你们出去吃饭。”舅舅把表妹放下地,三兄妹便一起上楼。

      炎育陵听见舅舅问外公要不要一起出去,外公说好,但却没有提到自己。他开始担心自己的午餐该怎么办?表哥跟在弟弟妹妹背后要上楼时,无意间瞄到了自己,走了过来问道:“是你啊?躲在这里做什么?没有上楼玩游戏吗?”

      表哥今年刚升上小学四年级,炎育陵的高度只及到表哥胸口,他胆怯地退了一步,想起母亲教导见到亲戚必须叫人,连忙低下头小声唤:“表哥。”

      “等下我们要去医院看你妈妈,顺便接奶奶回来,你是不是也要去?”表哥接着问。

      炎育陵抬起头不知该说什么。他当然想说要去,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主。

      “天气那么热,开风扇也没用吧!你都留了一身汗,客厅有冷气,为什么不出去?”表哥性子很急,炎育陵一句都还没答上他就连珠炮地说。

      炎育陵抿着唇不知所措,小手无意识地抓着衣角,头慢慢地又垂了下来。

      “怎么都不会说话?哑巴吗?出去啦!”表哥说着就伸手进来关掉了墙上的电风扇开关,并顺势把炎育陵给拉出房间,然后便丢下他在房外的走廊,自顾自上楼去了。

      炎育陵听到舅舅和外公还在客厅谈话,他踌躇不前,这两个大人他都很害怕。外公就不必说了,舅舅在记忆中似乎不曾对自己说过话。

      虽然很害怕,可想见母亲的心情还是驱使炎育陵鼓起勇气走到客厅。外公和舅舅中断了谈话,同时朝自己看过来。炎育陵仿佛被蟒蛇盯上的青蛙,僵直了身子站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张开口要说话。

      “我有叫你出来吗?”外公一发问,炎育陵心都停跳一拍,到口的话马上吞了回去。

      “怎么来了?妈要是看到他又会心情不好。”舅舅语气平淡地说。

      “你妹夫工作时间长,没办法兼顾。”外公说着便站了起来,边说边踱到摆放在墙角的一株盆栽,“这样也好,有机会管教。”

      炎育陵怔怔地看着外公从盆栽拔出一把用来固定茎秆的竹藤,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正要掉头回房已经来不及。

      “过来。”外公厉声道。

      “呃……我……”炎育陵不进反退,直到背后靠在墙上,“外公……对不起……”他想起上次外公用比那把竹藤细的鸡毛掸子打自己时已经很痛很痛了,不由得害怕至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不想自己过来?”外公冷哼。

      炎育陵试过几次不肯自己趴到母亲腿上,结果母亲除了打屁股还会加罚打手心。想起这经历,炎育陵立刻摇头说‘不是’,然后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外公面前。

      “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事吗?”外公问。

      “我……我没有……在房间待着……”炎育陵暗想只是离开房间应该不至于很严重,而且还是表哥要自己出来的,外公应该不会为此要打自己吧?可能只是吓吓自己而已。

      “给你的第一个规定就遵守不了,非让你好好记住教训不可!手伸直。”外公用竹藤弹了弹炎育陵垂下的右手臂,炎育陵抬起头想求情,可外公严肃的样子比母亲可怕太多,他不敢说话,僵硬地把右手平举至胸前,摊开手掌。

      “扶着。”外公再用竹藤弹炎育陵左臂。

      炎育陵抬起左手扶在右手碗下,母亲在家里用小尺子打自己时也会这么要求,原因是要他保持手掌的高度。

      “外公对不起,我不是……”

      “道歉等惩罚结束再说。”外公说着就扬起竹藤挥打。炎育陵还来不及抬头目睹竹藤落下的过程,掌心便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痛,比不小心摸到还未冷却的热水壶还要痛。

      “呃!”炎育陵缩回手,咬着牙把掌心贴在裤子上搓揉。他以为这样就过去了,怎知外公竟用竹藤用力抽了自己小腿肚一下。

      “唔……”炎育陵疼得往旁避开,外公的凶悍令他下意识克制住叫喊,把痛呼压抑至他所能做到的最低限度。

      “要罚你十下,没报数或缩回去的都不算!”外公吼道。

      十下?炎育陵瞠目结舌,他看了眼挨打的手掌,掌心中央横着一条显眼的红印,仍能感到刺刺的疼,要是十下都像刚才一藤下去时那么痛怎么受得了?怎么可能不缩?

      “还不伸直?”

      炎育陵肩膀一抖,慌忙把手举起,眨着已经泛泪光的眼小声道:“外公对不起,我不敢了,我会听话,不……不要打好不好?”求情偶尔对母亲会奏效,炎育陵冒险一试,不然真的太疼了。

      啪!第二下责打毫无预兆地落下,炎育陵闭上眼睛,左手紧紧撑住右腕保持不动。掌心的疼痛像上百根烧红的针刺进肉里,灼热自被二度击打的窄小面积迅速往外扩散。炎育陵咬着唇没出声,睁开泪眼模糊的双眼,看见自己右手掌已通红一片,中间的鞭痕隐隐透着点青紫。

      痛……好痛……嘴唇不受控地颤抖,鼻头亦在发酸。若是在家,炎育陵铁定号啕大哭。虽然至今为止还不曾被母亲打得这么痛,可面对母亲他比较敢于撒娇。

      “再不报数这下就不算了。”外公提醒道。

      “报数……”炎育陵满脸疑惑地抬头。

      “哼!竟然不懂报数?打了几下就得大声说出来!”啪!骂着的同时第三下鞭打也跟着来。

      “嗷……”炎育陵两只手都在瑟瑟发抖,他强自忍耐,手臂还是垂下了一些,“三……”外公说打了几下就得报数,只是一开口就好像哭……

      “是一,听不懂‘不算’的意思吗?”

      啪!声落藤也落,炎育陵感觉左小腿像被利刃割过,反射性地躲开,弯身用手搓揉小腿上斜斜两道几近重叠的红痕,与此同时右掌又麻又痛,手指都不敢往内弯。

      怎么办……怎么办……炎育陵咬唇忍着哭泣,害怕到了极点。外公手中的竹藤带给他前所未有的疼痛和恐惧,他极力思索应该怎么做才可以让外公相信自己很努力在听话,然后原谅自己,给自己多一点时间学乖。

      “果然是没教养!” 外公低斥了一声,趋前抓着炎育陵右臂强硬伸直,讯雷不及掩耳地连挥四鞭在通红的小手掌心。

      炎育陵挨了四下才想到把手掌握起来躲避狠辣的鞭打,他已痛得叫不出声,只粗重地喘气,盯着自己红肿泛紫的手掌,在心里唤着爸爸,希望爸爸会突然间出现解救自己。

      “张开,不然这四下也全不算。”外公警告。

      炎育陵仰脖子看向外公,眼泪自眼角滑了下来,哽咽着道:“外公……我不要十下……好痛……好痛……”

      “爸爸,您小心点,别真打坏了。”一旁冷漠旁观的舅舅终于开口。

      外公不理会,用手指掰开炎育陵一点力气也没有的小手,喝道:“就是要你痛才罚你,张开!”

      炎育陵再也没有胆子反抗,只能摊着发颤的手掌,低下头不敢面对。

      啪!竹藤重重挥下,打在手掌肉厚的地方,虽然没有打在掌心那般刺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几下了?”外公拉了一下炎育陵手腕。

      “五……”炎育陵带着哭音回答。

      啪!

      “六……”这下炎育陵自动报数,听外公低沉地‘嗯’了一声,竹藤依旧无情地挥下。

      啪!

      “唔……”炎育陵耐不住疼,想抽回手揉一揉痛处,手腕却被箍得太紧,“七……七……”眼泪扑簌簌淌下,抬起另一只手乱七八糟地擦掉泪痕,他开始在心里重复念‘不哭,乖孩子不可以哭……’

      啪!

      “八!”五指下意识曲起保护疼痛不堪的手掌,可这么做更痛,没合紧就张了开来。

      啪啪!紧接着连续两下快且狠的鞭打,打得炎育陵咬牙不顾一切,用力要把手抽出来。

      “报数!” 外公不肯放手,反而抓得更紧。

      “十……十下了……外公……我听话……我听话……呜……不要打……痛……很痛……”无论是疼痛和哭泣,炎育陵都忍耐到了极限。眼泪哗哗落下,话也说不清楚。

      “爷爷,别打他了!”

      听见表哥的声音,炎育陵连忙回头,这才发现表哥及表弟表妹不知何时开始已站在身后不远处。炎育陵顿感浑身不自在,从来他挨打挨骂都没有大人以外的人目睹过。感觉外公松开了手,他便退开好几步,把两只手都藏在身后,断断续续抽泣。

      “爷爷为什么打他?”表妹凑到表弟耳边问,但声量还是能让旁人都听到。

      “他不乖咯。”表弟耸了耸肩,表现得事不关己。

      “对,爷爷只打不听话的孩子,你们三个在爷爷家有没有不乖啊?”舅舅边说边站起身,把同时奔向自己的女儿高高抱起。

      “爷爷没有打我,我很乖!”

      “我也是!”

      表弟表妹先后抢着道。

      炎育陵微垂着头,但还能观察到客厅中人的一举一动,当瞄见表哥走向自己,即害羞得把头垂得不能更低,视线范围只有自己脚下的一小块面积。

      “爷爷都不曾打过我们,连骂也没有,你一定是很不听话才会被罚!要记住教训,不能再被打了知不知道?看你痛成这样……”表哥站在自己面前大声说道。

      “哦……”炎育陵轻轻点头。外公和舅舅交谈了几句,他无心听,只想赶快远离外公,以免又不小心‘不听话’而挨打。

      不久,舅舅便带着表弟表妹走出客厅,表哥亦跟了出去。“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我要你待在哪里了?快去!”外公说道。

      炎育陵不假思索,用力点了下头应声‘哦’,就快步跑回玩具房。他依稀听见表哥问自己为什么不一起去,外公的回答在他意料之内——因为不听话。

      炎育陵靠墙坐下,摊开红肿的手掌在眼前,火辣麻痛久久散不去,他连揉也不敢揉。“我听话,我不哭。”他小声地告诉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炎育陵待在酷热的玩具房一遍又一遍地读过自己背包里的所有书本,直到天气渐渐转凉了都还没有任何人回来。

      手掌还肿着,青紫的地方稍微碰一碰都还会痛,可这时候炎育陵最受不了的是肚子饿。即便这不是第一次挨饿,忍受的过程依旧难熬。唯一可以让肚子不至于太空虚的只有水壶里的水,但水壶也快见底了。

      炎育陵把水壶的盖子转紧,轻声说:“不能再喝了,我不能出去上厕所。”

      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成堆旧玩具,打了个呵欠。在家里母亲会让自己晚餐前的两个小时睡一会儿,炎育陵揉揉疲累的眼睛,把背包里的文具都拿出来,放在地上充当枕头,侧身躺下来闭起眼睛。

      凉风自敞开的门吹进来,炎育陵习惯性缩起双脚,抱着水壶当抱枕,心想睡醒了就可以吃晚餐,在家里也是这样,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终究是昨晚睡得太少,炎育陵没有在母亲培养的一小时午睡时间内自己醒来。他被杯盘碰撞和小孩笑闹声吵醒,睁开眼时惊觉天色已经暗了。

      “爸爸要来了……”炎育陵喃喃自语,欣喜之情取代了肚子饿以及浑身黏腻的不适感。他静静聆听房外的声音,辨认出是外公、外婆、大舅舅、表弟、表妹和表哥。还有两个比较不熟悉的女人声音和男人声音,他想大概是二舅舅和两个舅母吧。显然大家正在吃晚饭,炎育陵闻到饭菜香味,垂涎欲滴,心里挣扎着是不是要出去?

      “还是等爸爸来吧,我可以和爸爸一起吃。”炎育陵作了决定,把自己的东西都收进背包,将水壶的水喝完,抱膝坐着等待父亲的到来。

      炎育陵听着饭厅众人的谈话,表弟妹不住地吵闹撒娇,舅母必须时不时劝说表弟妹不能偏食;两个舅舅聊得很起劲,炎育陵听不懂内容;外公关心表哥的学校功课,外婆则有问二舅母什么时候要生孩子?

      这顿晚餐吃得好久,炎育陵过年到爷爷奶奶家吃饭都没那么久,毕竟人也不多,就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大伯罢了。年初二到外公家的话,两个舅舅一家人没有全在,饭桌上也不会出现外婆,即使外婆有在家。

      天色越暗,房间自然就更暗。炎育陵尝试要开灯,但按挚太高,房里又没有椅子或桌子。晚餐结束后,二舅舅和大舅舅先后离开,屋里只剩下外公外婆了。炎育陵又饿、又渴、又热、又尿急……实在憋不住,便蹑手蹑脚离开房间,根据自己上一次来的记忆到洗手间去,暗自庆幸不需要经过外公外婆所在的客厅。抽水时发出的声响令他禁不住咬着唇担心外公会听见,果然一开门出来就看到外公站在跟前。

      “呃!”炎育陵吓得发出低呼,头低垂下来,双手抓着裤脚,脚趾也缩了起来,嗫嚅着:“外……外公……我……我……我……”

      “睡醒了就去洗澡,一身汗臭味!”外公向前走来,炎育陵害怕地侧过身躲开,见外公打开洗手间的灯,把折叠好的毛巾和一套衣裤递过来,他赶忙伸手接过。

      “会不会自己洗澡?”外公问。

      炎育陵猛点头,外公说‘那就进去洗’,他不敢有一丝犹豫,冲进了洗手间把门关上,这才觉得好奇,如果父亲快来了,那就可以回家洗不是吗?想了下,他猜父亲或许会带自己去医院看母亲和弟弟,那么就一定要洗得干干净净的了,不然一定会挨母亲的骂。

      抱着愉快的心情和满心的期待,炎育陵仔细地从头到脚洗干净自己。洗手间的热水器安装得太高,他够不着,便用水缸里的冷水洗。好在白天天气热,又待在连风扇也没开的房间那么久,冰凉的水平时会受不了,不过这时是舒服极了。

      清清爽爽地从洗手间出来,炎育陵亦步亦趋来到还有电视声响的客厅,见外婆已不在,只剩下外公一人坐在背对着自己的沙发椅上,吃着切好的水果。

      炎育陵吞了吞口水,小声地唤了下外公。

      “嗯。”外公低沉地应道,“夜了,小孩子早点睡觉,回房间去。”

      炎育陵怔然,想了想才说:“我……我要等爸爸……不可以睡……”

      “你爸爸要在医院陪你妈妈,明天早上会来接你,去睡。”外公咬了口苹果,发出清脆的声响。

      炎育陵盯着外公后脑袋,理清楚自己今晚必须睡在外公家,嘴张了好几次,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肚子饿?”外公问了个关键问题,炎育陵立即点头应是,结果就迎来外公的一桶冷水:“自己睡过了晚餐时间,一点规矩也没有,罚你饿肚子。”

      炎育陵不满地咬紧发颤的嘴唇,极力压抑想哭的欲望。

      “我有醒来,是外公说我不可以自己离开房间,我没有不规矩,不可以罚我……”炎育陵一字一句,话音混着些哽咽。

      外公终于转过身,炎育陵后退了半步,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只能面对。

      “你没有不规矩?那刚才为什么自己出来?”

      “我要上洗手间啊!外公你……你不可以……”炎育陵想不到用词,顿了顿便低着头接道:“这样不对……妈咪都不会这样……妈咪会让我上洗手间……晚上会……会给我吃饭……我不听话也会……也会给我喝鲜奶的……”

      “好啊,真是有胆子,敢这么和长辈说话。”外公说着就站起身大步走了过来,炎育陵这回是吓得走不动,被外公拦腰抱了起来,勾在臂弯提着走。他原本不敢挣扎,可看到外公又从那株盆栽拔出令人心惊的竹藤,他便又踢又叫:“外公不要!不要打我!不要!不要!那个很痛!很痛!”

      “痛就对了!”

      炎育陵被外公放在沙发上,腹部顶着沙发扶手,双脚悬空,背部被外公的手掌按着,屁股朝天高高翘起。当外公一除下自己的裤子,炎育陵确定是真要挨打了,哭着叫道:“外公……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打我……我反省……我……我不吃饭……我罚站……我罚站……不要打我……不要……”

      这是炎育陵头一朝未打就先哭得这么凄惨,主要原因是中午尝过了外公手中竹藤的利害,其次便是父母都不在身边的无助感。

      啪啪啪啪!竹藤照着白皙的小屁股落下,小孩子皮肤嫩,手打就可以轻易留下通红掌印,何况是一把两指粗的柔韧竹制藤条。

      “嗷!妈咪……妈咪!啊!爸爸救我……啊!啊!好痛!”炎育陵不停地哭喊,他双脚使劲儿地踢,把勾在脚跟的裤子都甩掉了。好几次竹藤落到了大腿上,外公也警告自己不准动,可屁股火烧般的剧痛令他什么都听不进耳。

      啪!“啊!”好痛……痛死了……炎育陵扭着身体,希望能躲得过鞭打。

      但那根本就是徒然。

      啪啪!“外公……不要打……不要打……啊!”伸手到背后想护着屁股,但竹藤无差别地打下去,手指可没有屁股那么多肉抗打,只挨一下,炎育陵便缩回了手,不敢再伸过去。

      不知道外公究竟打了多少下,或打算打多少下,炎育陵哭得喘不过气,也没有力气挣扎扭动。竹藤每一次落下,他只是挺了挺背,也不喊了,就低低地哭泣。

      “做错事了还敢哭,我定要告诉你妈该怎么教你。”外公说了这句话后终于停下鞭打,炎育陵趴在沙发上起不来。也不敢起来。

      瞄见外公把竹藤放回了原位,炎育陵用手背擦掉眼泪,再伸到滚烫的屁股上,一摸下去都是硬硬的肿块,身体稍微动一下就觉得疼。外公一走回来,他连忙缩回手,紧抿着唇。怕,所以他不敢动;不甘心,所以他不说话、也不道歉,反正试过了却没用。

      外公把手掌放到兀自疼痛的屁股,摸了几下就拿开手,冷冷说道:“肿这么点就哭得杀猪似地,没用!”

      炎育陵顿觉气愤,手撑着要起身的瞬间,外公再一次把自己抱起来,不同的是这次是面对着自己,用双手抱着自己腋下。炎育陵以为外公是要把自己放在地上站着,怎知外公竟这么架着自己走到鞋架边供人坐着换鞋子的实木椅子前,在意识到外公打算做什么时,肿痛的屁股就落在了坚硬的椅面上。

      “嗷!”炎育陵痛得跳起,却被外公按着肩膀压回去,连环的疼痛折磨令他又飙出了眼泪。

      “给我坐着反省十分钟,起来的话就再打一遍!”外公说完便放开手,恶狠狠地俯视自己。

      再打一遍的威胁让炎育陵只能强忍,委屈和疼痛的泪水在外公的监视下不住地流,可他不敢大声哭泣。屁股由痛到麻,渐渐地就没什么感觉。外公坐在客厅,时间一到也没有走过来,只把掉在地上的裤子朝自己扔来,说了一句‘回房间睡,不准出来’,就离开客厅上楼去。

      炎育陵脚用力要站起身,可一动就痛,便咬着牙放慢动作起来,提着裤子一拐一拐地走回黑暗的玩具房,途中也捡起了自己的脏衣服和还有点湿的毛巾。外公临上楼前关了楼下多数的灯,只剩下客厅没关,不过客厅离玩具房有段距离,只有很微弱的光线洒在房门前,房内是伸手不见五指。

      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就算身心都很难受,哭也不会有任何用处,再说,炎育陵也哭得很累了。

      炎育陵小心地穿上裤子,烦恼自己该怎么睡。不一会儿,他把毛巾摊在地面上晾干,然后趴在冷硬的地面上枕着手臂等。

      外公睡了,安全了,睡一下就不痛了,天亮爸爸就来了,爸爸会带我去吃早餐。

      所以没关系。

      外公讨厌我没关系。

      反正我有爸爸,我有妈咪,我还有弟弟。

      想着想着,委屈感渐渐疏解,睡意也越来越浓。炎育陵把差不多干了的毛巾拉到身前,侧躺着睡,毛巾一部分盖着半个身体,剩下一部分则抱在怀里。房间其实不会凉,甚至还有点热,但夜晚睡觉若没有柔软的东西抱在手中,光裸的脚板没有盖着,他就无法睡得安宁。

      他需要的和一般小孩一样。不过年纪小小的他,心里很早就被灌输了一个和一般小孩不一样的想法。

      不听话,就什么也得不到。比如一餐饭,或一床被单。

      第一次在地板上睡,怎么累都不可能一觉到天明。炎育陵夜半醒来了好几次,肩膀压得痛,必须时不时换个方向侧睡。天快亮时他再度醒来,全身骨骼都在痛,相较下屁股的痛就给遗忘了,便索兴不再躺着,而是靠墙坐着睡。睡得不好自然累,即使坐着他还是很快就重投睡眠,后来好像还是倒了下来,可眼皮沉重,真的不想起来,就干脆趴着睡。

      朦胧中,感觉手脚腾空在摇摆,脸颊似乎靠在有人的体温的地方,胸口没有趴在地板上的压迫感,不久,身后轻轻地接触到了柔软的表面,整个身体似乎都陷了进去,身上则盖上一层温暖的布料。

      做梦吧?炎育陵翻了个身,发出细微的舒适□□,随手抓住一团布料,卷缩起身体继续熟睡。

      “育陵,小宝贝,天亮了哦——”

      是爸爸的声音……

      “嗯……”炎育陵揉揉眼睛,睁开来时,父亲果然就在眼前。

      “爸爸!”他马上惊醒,发现自己身处不一样的房间,躺在一张单人床上,被单、枕头、抱枕一应俱全,床边还有很多绒毛玩具。

      有点奇怪自己什么时候换了睡觉的地方,可现在什么都不重要。

      “爸爸!爸爸!”炎育陵扑进父亲怀里,紧紧抱着父亲的腰,把脸埋在父亲胸膛。

      “哎哟,一天不见就这么会撒娇,我的宝贝育陵不是很独立的吗?”父亲轻柔地抱着自己,摸着自己的头笑着说。

      “爸爸……爸爸……我要回家……”虽然母亲常提醒自己不能对父亲哭泣撒娇,可这时就算母亲就在一旁,炎育陵也不可能忍得住满腔急需发泄的思念。

      听见儿子哭了,炎允赫不再觉得好笑,而是心疼又自责。

      “对不起,爸爸不好,应该跟你说清楚可能会要你到外公家过夜的,这么突然把你丢下,难怪你要哭了,乖哦,爸爸抱歉,不哭了好不好?”

      “我不哭……就带我回家……对不对?”炎育陵努力止住哭泣,不过还不愿意放开父亲,生怕父亲又要走开,留下自己。

      “对,所以,不可以哭了,停——”炎允赫把儿子拉出怀抱,用手轻轻捏住儿子哭红的小巧鼻子。

      “哦……”炎育陵胡乱地把眼泪擦干,哽咽了几声便停止,噘着嘴静静地看着父亲。

      炎允赫疲累的身心立刻因这一幕而得到抚慰,俯下身在儿子额头落下一吻,站起身把儿子抱在手臂上。

      父亲的手没有床褥柔软,炎育陵顿感身下一阵钝痛,可不舍得父亲把自己放下,便忍住疼痛。

      “走,去跟外公外婆说谢谢,我们就回家。”

      炎育陵眨了眨眼,没有回应父亲的话。要谢什么呢?他思索着。

      “爸爸,我要见妈咪,和弟弟。”

      “好,不过让爸爸回家休息一下,再带你去好不好?”炎允赫朝儿子投以温柔的笑。

      “嗯。”

      “肚子饿不饿?要吃什么?别说只有妈咪会弄的东西哦,爸爸可不会。”

      “都可以!”炎育陵大声回答,现在就算给他一块烤焦的饼干还是发酸的牛奶他都觉得是美味佳肴。

      一问一答间已经从二楼来到了楼下饭厅,外公和外婆正在饭桌享用早餐,炎育陵被父亲放了下来,牵着手来到饭桌边。

      “爸、妈,我先走了,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们一整天,育陵没有不听话吧?”炎允赫笑着问岳父母。

      “淘气了点,你该对他严格些,不能尽让老婆在管教,你毕竟是个父亲。”

      炎允赫对岳父的严苛早已领教多时,被拐个弯教训了,只得尴尬地赔笑道:“好,我回家再说说他。”接着便低头拍了拍儿子的头,柔声说道:“育陵,你该跟外公外婆说什么呢?”

      炎育陵抬起头瞄了眼外公,再看向陌生的外婆,两人冷冰冰的表情令他心里打了个寒颤。

      “谢谢外公,谢谢外婆。”他垂下头含含糊糊地说道。

      “不能这么说,要抬起头来,快。”炎允赫晃了晃儿子手臂。

      “哼!我都说他淘气了吧?没教好就别带来了!”

      炎允赫有点被岳父的态度给吓到了,怔了怔才回过神,代替儿子道了歉便牵着儿子离开。岳父母居然连送也不送。

      上车后替儿子绑安全带时,炎允赫看见儿子小腿上有两道细细的淤痕,他轻轻地摸了摸,心疼地问儿子:“跌倒了吗?”

      儿子摇头,他便再问:“碰伤的?”

      儿子还是摇头。

      其实那伤痕一看就知道八成是藤条抽的,炎允赫皱起眉头,摸着儿子的头严肃地说道:“你不听话,外公打你了是吗?”

      炎育陵肩膀一震,只字不言地垂下头,并握紧拳头,担心父亲看见手掌的伤。父亲这么质问自己,他便不敢让父亲知道外公不仅打了自己的脚,手和屁股打得更重。父亲要是知道了,可能也会生气,或告诉母亲,那就完蛋了,母亲一定会再罚自己。

      炎允赫见儿子畏缩的样子便心里有数,张口想教训儿子却欲言又止,再看了眼儿子脚上的淤痕,心疼的感觉完全盖过要指责儿子的初衷。

      “妈咪出院后会在外公家住一段时间,白天爸爸工作你就得跟着一起来,晚上爸爸再接你回家。爸爸知道外公比较严格,所以你要听话,外公打你,爸爸不会生气,不会骂你,但是爸爸会心疼,知不知道?”炎允赫温和地说道,一边开动了车子。

      炎育陵完全呆住了。

      父亲说,必须住在外公家一段日子。

      “我不要住外公家……我可不可以不要?”炎育陵抓住父亲衣角恳求。

      “别怕,有妈咪陪你,外公不会打你。”

      是吗?真的吗?炎育陵松开父亲衣角,不一会儿又抓着道:“爸爸,我可以一个人在家。”

      炎允赫苦笑着摇头,把儿子的手扯开,故意沉下嗓子威吓道:“再淘气爸爸就生气了。”

      爸爸生气,就没有人会疼自己了。

      炎育陵吸了口气,幽幽地低声道:“嗯……我不淘气,我听话。”

      “这才是我的宝贝嘛!爸爸买汉堡和薯条给你!”炎允赫大力揉儿子松软的头发。

      “哦……”炎育陵牵起嘴角,心里想着:算了,这样就够了。

      只要还是爸爸的宝贝,就很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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