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陵

作者:乐乐威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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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变化


      远处飞来一只灰白色,胖嘟嘟的鸽子,在窗沿上走来走去。咯咯、咯咯,鸽子的爪子不停制造清脆的敲击声。

      炎育旗单手支着颊发愣,班导黄老师正在讲述拿破仑的事迹,说得相当生动,全班学生都全神贯注地聆听。同样的故事在家里已听哥哥说过,炎育旗完全提不起兴致听课,好在这只鸽子在他眼皮快合上之际飞来,让他想到能做些什么来把睡虫赶跑。

      鸽子没多久就飞走,炎育旗已在短短的时间内在课本上的空白处画满大大小小、动作和形态都不同的鸽子。

      哥哥的样子,不期然地就浮现在脑海。

      记得在一个闷热的星期天午后,父亲和老同学聚会而不在家,那时哥哥刚升上中学,补习班尚未开始,他们俩兄弟便难得地一起在客厅写作业。

      笔顺练习写得无聊,炎育旗便开始在每一个用来写字的格子画一只小动物。

      “小旗真会画!教哥哥画好不好?”哥哥看着有趣便加入,两人一起画得不亦乐乎,直到母亲站在身后都未察觉。

      “炎育陵。”

      母亲一开口,哥哥便像脚底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来,随即就被母亲捏着耳朵给拖至楼上房间。

      炎育旗追到哥哥房门外等,自房内传出的清脆拍打声不绝于耳,规律而没有停顿。若尝试阻止,母亲就算今天不打,也会留着明天打。有过了几次经验,炎育旗便不敢贸然求情。

      默数房里越来越响亮的‘噼啪’声直到了三十下,哥哥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炎育旗越加不知所措。他想起曾偷听父亲在给哥哥上药时说——痛就叫出来,爸爸不会生气。

      也就是说,哥哥不叫并不是因为不痛。

      啪!啪!

      责打没有停止,炎育旗听得出母亲用的是皮带,并且是直接打在光裸的皮肉上。

      已经无法顾虑后果,炎育旗只希望不再听见这伤人的噪音。他握紧拳头,使劲儿拍门,“妈咪!哥哥会痛的!不要打了啦!”一边叫着,一边努力压制总是在情绪激动时就会淌出的泪。他知道,若不小心又引发了哮喘,母亲会把错怪在哥哥身上。

      “炎育旗,你在做什么?”

      黄老师的话声打断了炎育旗的回想。

      “老师注意你很久了,上课不专心,还在课本上涂鸦,到教室后面罚站去。”黄老师铁青着脸道。

      炎育旗不屑地哼了哼,慢条斯理站起身走到教室后靠墙而站,双臂环于胸前。

      “唉……”黄老师摇摇头,语气中有些失望地道:“下课后随我到训导处一趟。”

      炎育旗禁不住挑眉,他罚站的次数不算少,但训导处却还从没去过。班上有几个品行较差的同学没几个星期就会被叫去,听说去那里接受训导都会挨藤鞭。

      下课钟声响起,炎育旗不由得一阵紧张。跟着黄老师走进教师办公室后,黄老师要他在训导处门外等候。待黄老师先和训导主任洪老师谈过,炎育旗才被叫了进去。

      “炎育旗同学。”洪老师坐在办公桌后,手上拿着一份学生成绩单,扶了扶眼镜续道:“你上个星期的考试成绩很不理想,除了美术,其他科目都在不及格边缘,历史和数学退步得尤其厉害。”

      历史和数学炎育旗本就不擅长,他的历史课本里满满地都是哥哥给写的注解,教他如何挑重点去背;数学作业则若没有哥哥的督促就铁定错误百出。考试前的一个月,母亲总会特地要求哥哥每晚空出半个小时来给他额外补习。

      “只是个测验嘛,又不是年终考。”炎育旗咕哝。

      洪老师和黄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黄老师便离开办公室。洪老师放下成绩单,指着成绩单的监护人签名处,“这个是你自己签的吗?”

      训导主任会这么问,当然是已经知道自己冒了父亲的签名。炎育旗垂下头,不耐烦地‘唔’了声。

      “我和你父亲通过了电话,他说你并没有把成绩单交给他。” 洪老师边说边站起身走到炎育旗身旁。

      “是他自己老是那么晚回家……”

      “我问过了,你父亲说上个星期天他没工作,但是你却一整天不在家,直到傍晚才回来,之后便关在房里不出来,他怕你是累了要睡觉,就没有吵你。”

      “我看他是懒得理我。”想到那个一夜间变得冷冷清清的家,炎育旗鼻头不禁一酸。唯一留在自己身边的父亲几乎每天早出晚归,有时甚至没有回家,致使他三餐都得吃外食,家务也没有人做。伤感顿时被愤怒取代,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气谁,只知道满心有无法宣泄的委屈。

      “育旗,你父亲工作忙,你该体谅……”

      “我干嘛要体谅?是他自作自受!谁叫他要和妈咪离婚!”

      炎育旗觉得双颊发烫,他不想流泪,他开始觉得爱哭的自己实在太没用。为了制止哭泣,他必须用别的情绪来掩盖脆弱的内心。

      “你父亲其实很关心你,时不时都会打电话给班导师询问你的学习状况。”

      “老师什么都不懂,不要跟我说这些废话!”

      见洪老师脸一阵青,不再说话,炎育旗心里涌起莫名的得意。

      “老师,我冒爸爸的签名该怎么罚随便你,反正就不要再管我家事。”

      被炎育旗这么一呛,洪老师终于无法把怒气忍下。他本打算好好劝导这个家逢剧变的学生,但炎育旗却这般倔强,对自己所犯的错也丝毫不觉悔意。他从桌上拿起一本钉装成袖珍型本子的校规,用铅笔划了划,再递给炎育旗。

      “把老师做记号的校规和相应的惩罚念出来。”

      炎育旗虽觉得很麻烦,可听洪老师的语气比刚才严肃了很多,反抗的气焰顿时给浇灭,安分地把校规本子翻开。

      “上课打瞌睡,一次罚站三十分钟,累积五次则跑操场五圈,或……鞭打五下。”

      “嗯。”洪老师点点头,“继续翻。”

      炎育旗撇撇嘴,心想老师应该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不适合在烈日下跑操场。至于鞭打五下,哥哥在家挨打十次有九次是五十鞭起跳,区区五下想必不至于怎么样,便刻意装作很轻松地往后翻。

      “一个月内的迟到时数累积超过六十分钟,记一小过,鞭打两下。”

      洪老师的反应还是一样,炎育旗便保持同样的态度接着翻,不到五分钟,薄薄的本子翻完了,除了打瞌睡和迟到,炎育旗在过去的一个月还在班上顶撞了老师数次,作业没有准时交,自习时间打电动,上课时嚼口香糖……

      小错误当然不止于要体罚,但不交作业、对老师不尊敬,还有最严重的冒名签字,鞭打的数量加起来便已二十四下。

      洪老师把本子放回桌上,并顺手拿起桌上的藤鞭,“手举起来。”

      炎育旗怔了怔,看着老师手里的藤鞭,吞了吞口水。他刚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把藤鞭,不过当时一点也怕,这藤鞭只有尾指般粗细,比家里那把哥哥经常挨的藤鞭细了一倍。可现在真要打了,他才不由自主感到畏惧。

      训导主任是校内除了校长以外唯一能对学生执行鞭打的教职员,洪老师凭自己二十多年的教学经验,看得出刚刚一直装模作样的炎育旗正在害怕。他虽严厉,但对学生不会苛刻,遇到这种第一次接受鞭打的学生通常都会再给他们认错的机会。

      “可以的话,老师是希望学生直到毕业都没有挨过打。”顿了顿,洪老师把藤鞭轻轻放在炎育旗举起的左掌上,炎育旗瑟缩了一下,他便续道,“老师知道你在学校没挨过藤鞭,只要你给班导师和你父亲各写一封悔过书,老师就收回二十四鞭的惩罚。”

      “啰嗦,要打就打……”炎育旗不悦地噘起嘴看向窗外。

      他突然又想到了哥哥。哥哥近几年很少道歉,即使两只耳朵被拧得红通通,脸颊被掴出了五指掌印,捧着盛满水的脸盆至浑身颤抖,腰背跪得无力直起,手掌被打得乌青浮肿,屁股被抽得血棱条条……哥哥的嘴里都很难透出求饶和认错的言语。

      炎育旗记得,哥哥以前一被母亲叫到就会拼命先说对不起。

      为什么后来就不说了呢?要是哥哥做错事都会认真道歉,就不会经常被打得那么重吧?要是哥哥脾气不那么倔,这个家就不至于演变成这样吧?

      哥哥是笨蛋。

      “炎育旗,老师再给你一次机会。”

      老师都会给机会,妈咪一定也会给。炎育旗突然兴起强烈的念头,若哥哥现在出现在面前他一定要问,哥哥,妈咪没有给你机会吗?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和妈咪杠?挨打很好玩吗?惹妈咪生气你很高兴吗?

      “机会有什么鬼用?” 炎育旗把心里的愤恨迁怒到老师身上。

      洪老师轻轻叹了口气,按惯例提醒一声‘举好’,便扬起藤鞭挥下去。

      啪。

      鞭打声并不如在家里听到的那么响亮,可是……

      “敖!”炎育旗缩回手,手掌并没有留下鞭打痕迹,但是却疼痛难当,他用右手去搓被打的地方,可疼痛的感觉怎么也搓不掉。

      洪老师摇了摇头,看炎育旗的样子便知道这孩子从小到大没挨过打。他扬起藤鞭,示意炎育旗把手摆回原位,“还有二十三下呢。”

      炎育旗战战兢兢把手举起,掌心还隐隐感到痛楚,心里禁不住想,哥哥究竟怎么样能够忍住不叫痛?

      啪。第二下的鞭打声响还是一样,但落下的地方比刚才低了一些。炎育旗已有心理准备,硬生生把痛呼吞回去,并且用右手扶住了左手腕,克制自己不把手缩回去。

      洪老师看惯了学生这样明明很痛却就是不服的逞强行为,男学生大多数都能忍到最后,离开训导处前还能故作镇定地抬头挺胸,离开后就偷偷去揉疼痛处,直到下次再挨打的时候才会比较害怕。对待会害怕体罚的学生,他的原则是一定尽量从轻处罚,他认为只有懂得怕的学生才会改,若太过咄咄逼人,反而会造成反效果。

      再次把藤鞭扬起,瞄准炎育旗纤弱的手掌打第三鞭,力道比之适才轻了一倍。

      “嗯!”炎育旗痛得闭上了眼,手掌像抓着团火焰一样在烧。

      洪老师紧接着再打第四鞭,这次已经没办法打在没被打过的部分,而是与第一鞭一样重叠在掌心中央。

      不管打在哪里,炎育旗只知道整个手掌都很痛,忍不住又缩回了手,轻轻揉已经发红的掌心,低头扁嘴不敢看主任。

      “炎育旗,这才第四鞭。”

      炎育旗心里立刻叫苦,想问老师现在反悔决定道歉和写悔过书是不是还来得及?却又拉不下面子这么做。

      面子……难道,哥哥也是这样,纯粹只因脸皮太薄,才不向母亲讨饶?

      见炎育旗貌似正在犹豫,主任等了等,没等到回应,便伸手抓住炎育旗左手腕抬起来,趁炎育旗没回过神,一连六下快速打下去。

      炎育旗咬牙忍过这六下,主任一松开,他便往后退了好几步,不停地揉又痛又麻的手掌。

      洪老师放下藤鞭,自抽屉里取出一包湿纸巾,走近炎育旗,把他挨打的手掌托起来,用湿冷的纸巾敷上去。

      “还痛不痛?”

      炎育旗尴尬极了,头垂得低低地。他想不到主任居然会关心学生有没有被打痛。

      “一点点……”炎育旗老实地回答。

      “还想不想再打?”

      炎育旗咬着唇思考了一会儿,决定不再赌气,便摇了摇头。

      “好。”主任转身走回书桌给炎育旗准备纸和笔,却听炎育旗补充道:“我写给黄老师,可是我不要写给爸爸。”

      主任回头瞪了眼这倔强的孩子,拿起藤鞭走上前去,“看来你还是不知错,转过身,手扶墙,剩下的老师非用力打不可。”

      什么?炎育旗一愣,本在为可怜的手掌担心,可现在显然是屁股要遭殃。

      “除非你决定向你父亲认错,否则老师会打足十四下。”主任边说边把炎育旗转过身轻推向墙,炎育旗虽然害怕却不敢反抗,举起手抵在墙上,还没做好准备,就听见藤鞭的划空声,紧接着便是藤鞭打下去的沉闷声响。

      “哎哟!”炎育旗感到屁股一阵火辣疼痛,要伸手去揉却被主任硬是按回墙上,第二鞭同时挥了下去。

      噗!这回只打在左臀,炎育旗浑身一个激灵,本能地缩了缩屁股。

      “写还是不写?”洪老师停下手问。

      炎育旗被打了两下,虽然不比手掌挨打要痛,但是却觉得很没有面子,也因此更不愿意屈服。

      “不写!爸爸不管我,又不是我的错!”

      噗!

      第三下还是打在左臀的同一处,炎育旗明显感到老师增加了力道,疼得倒抽口凉气,一时叫不出声。

      沉默持续没多久,洪老师即挥下第四鞭,打在右大腿上。炎育旗痛得跳了起来,不停用手揉着大腿,藤鞭落下之处像被扎了一排针似地,疼痛久久散不去。

      脑海中立时浮现母亲毒打哥哥之后,自己照料了哥哥几天的情形。哥哥的后大腿上没多少伤,但是却有数不清的深褐色条痕,即使没有形成浮凸的疤,也叫人看得心惊。

      自己隔着裤子挨上一鞭就这么痛了,哥哥长年累月被打出这么多痕迹,该有多痛?还是说……皮下的神经已经麻木,根本就不会痛?不然,怎么可能不叫、不哭,甚至可以如常上学?

      洪老师再次把炎育旗固定回墙上,藤鞭还没有下去,炎育旗便缩起屁股,整个人几乎就要贴在墙上。

      居然怕成这个样子?洪老师内心顿觉好笑,炎育旗算得上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如此怕痛却还要倔强的男学生。

      把藤鞭轻轻抵在炎育旗屁股上,装作瞄准的姿势,炎育旗害怕得发出细微的□□。洪老师无奈地摇摇头,扬起藤鞭用力挥,但一接近炎育旗屁股就紧急煞住,然后很轻地打了下去。

      这一着可吓得炎育旗一身冷汗,当发现主任在吓唬自己,马上就羞红了脸。

      “校方有规定,学生接受体罚一次最多只能十五鞭,如果你明天交上两封悔过书,剩下的九鞭就可以免去。”主任将藤鞭随手放在身旁的柜子上,再把一动不动贴在墙上的炎育旗板转过身。

      “还痛的话就自己揉揉。”

      炎育旗被这么一说更是脸红到耳根子,然而屁股的确在痛,只得垂下头避开老师的视线,手伸到背后去分别捂着两侧臀瓣搓揉。

      “坐下吧,老师有话跟你说。”

      炎育旗疑惑地看了看主任,再走到主任所指的沙发。屁股虽然还残留被鞭打的温度,却已经没怎么痛。手也一样,这时候一点被打过的感觉都没有。刚才明明痛得好似没完没了,难道只是一瞬间的错觉?炎育旗知道自己和哥哥比的话简直弱得不行,但刚刚被打了那几下一转眼就不痛不痒,哥哥却总是一连痛上几天,连放了软垫的椅子也不能安心坐下去。

      洪老师拖了张椅子坐到炎育旗面前,轻声问:“你哥哥打过电话回家吗?”

      炎育陵是校内的模范学生,没有一个老师不认识他,虽然也曾犯过一些小错误,但都没到需要接受体罚的程度。而仅仅一次的逃课,他主动到训导处自首,且也明白地说了原因,并承诺下不为例,也没有对主任打电话通知监护人的举动表示抗拒。洪老师因此而对他印象非常好,也就没有执行逃课必须罚的十下藤鞭。

      炎育旗本来就在想着哥哥,老师竟突然问起哥哥,他心里不由得五味杂陈。哥哥离家已经两个月,起初在学校引起了相当大的回响,炎育旗每天都被人问,当中有学生也有老师,甚至还有哥哥在补习班认识的人以及在外面打篮球的伙伴听到消息后,在校门外拦着他询问。

      炎育旗不晓得如何面对这种情况,原本只是扭扭捏捏地回答‘不知道’,到后来就干脆黑着脸明摆着不愿意回答,甚至直接开口要对方别多管闲事。

      父亲有到学校去给哥哥办退学,班导师和训导主任也有亲自到家里来过一趟。炎育旗不知道父亲怎么解释,只是之后就再没有教职员问他哥哥的事。班上同学知道他不喜欢被问及这件事,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问。

      这段期间,母亲都不在家。和哥哥一样,突然间就弃自己不顾。

      父亲说,要和母亲分开,还说,绝对不让自己到母亲身边去。

      炎育旗上网查过,父母要离婚的话得先分居,并且自己有权选择跟谁一起住。然而有一天,家里来了个看起来很和蔼的阿姨,告诉他的却是一句他觉得残酷得不行的话。

      “你妈妈不适合照顾你。”

      所以,他没得选择。

      一开始,很气妈咪,心疼哥哥,依赖爸爸,但这心情渐渐有所改变。

      因为哥哥走了,妈咪不在,爸爸……可有可无。

      “育旗。”洪老师唤了唤发楞的炎育旗。

      炎育旗低下头,双手手指缠在一起,试图借这无意义的动作把情绪镇定下来。

      “没有,他只发简讯给爸爸……”

      “那他近来过得还好吗?”

      炎育旗摇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爸爸只跟我提过一两次,后来的我都没问……”

      “为什么不问呢?”

      炎育旗皱起眉头瞪了老师一眼,撇过脸去,“他只联络爸爸,那让爸爸担心就够了,反正没人管我,我干嘛要理他们!”

      炎育旗以为这么埋怨定会惹来老师的斥责,可一说完,老师的手便搭上了自己左肩上,轻拍着安抚。

      “育旗。”老师的语气依旧温和,“老师知道你不好受。”

      实在太久没有听到关怀的话语,炎育旗眼底旋即泛起一股温热。

      “这样下去你只会更难受,勇敢点去面对,不能这么逃避。”

      “我……”炎育旗一开口,眼泪便再止不住,“老师……”

      炎育旗顷刻间就哭得稀里哗啦,洪老师不禁苦笑,这么毫无保留地大哭的男生已很久没遇到。他起身坐到炎育旗身旁,把手环在炎育旗肩膀上,安静地任由他哭。

      炎育旗不晓得自己究竟在哭什么。他心里很乱,近来他把怨恨的对象从母亲转到了父亲和哥哥身上,但是却又一直想起哥哥曾经对自己的好,还有哥哥在家里所受过的种种委屈。

      当知道自己要被训导主任鞭打,他兴起了挑战的念头,想要证明挨打根本不怎么样,想要借此把对哥哥的心疼都抹去,想要更彻底地责怪哥哥,想要不再去每天惦记着哥哥。

      想要……放弃这个毁了一家和乐融融的哥哥。

      “老师……”炎育旗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喘着气努力想把心里话宣泄出来。

      “老师在听。”洪老师知道学生的家事自己无权过问得太多,但炎育旗需要一个聆听者,这角色他便有责任扮演。

      “老师,我好想哥哥……我也好想妈咪……可是……可是……”

      如果现在有个神仙,许自己一个机会,让一切变回原来的样子……

      “可是……我现在才知道……挨打那么痛,那么难受……所以……所以……”

      所以,哥哥和妈咪,只可以选一个。

      无论是爸爸,妈咪,还是哥哥,炎育旗都知道,自己不想失去任何一个。

      可是这一家四口,从一开始就错。那些令人称羡的幸福和快乐,只是一个泡沫。

      家,是幸福的根源。

      然而这个家的根,种着一颗恨的籽。

      这要如何面对?

      除了逃避,炎育旗找不到方法。

      太沉重。

      没有从小到大呵护着自己的哥哥在身边,他发觉自己什么也扛不起来。

      X

      舞厅的重低音强得地板仿佛也在振动。耳膜已接近麻木。心脏清晰地承受着电子音乐急促的节拍。

      这样的地方炎允赫并不陌生,虽然婚后几乎没来过,年轻时却几乎每个周末都被爱玩的亲大哥带着一起去狂欢。

      “啧啧啧……我就跟你说过,麻烦的不是前妻,是前妻的律师!诶,什么律师楼的?说来听听,搞不好和我前妻用的一样!”炎允撤把弟弟握在手里的空酒杯倒满,那是不渗一滴其他饮料的absolute vodka,看似白开水一样,清澈无害。

      “叶维利律师事务所。”炎允赫语气冷淡地回应,说完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炎允撤再把酒杯倒满,这次是闪耀着晶荧琥珀色的johnnie walker black label。

      “叶维利……有点耳熟啊。”炎允撤歪着脑袋思考,一边把冰块夹进弟弟酒里。

      “是小雅的二哥。”

      “我操※△◎◇……”

      大哥面不改色把粗言秽语说得流畅自然的反应总会惹得炎允赫忍俊不禁,然而此时他一点也笑不出来,连牵动一下嘴角的兴致也没有。与大哥来舞厅前,炎允赫总算正式告知家中二老自己已经和妻子分居的事。大概是看出自己因为这件事而身心俱疲,父母便没有多加追问和干涉。

      这样也好,离婚的原因炎允赫对父母实在开不了口。他不忍心告诉父母,他们曾称赞有加的贤良媳妇,私下其实是个极度偏心的母亲。他不忍心告诉父母,他们疼爱的孙子还没开始上学就被严厉的体罚教育着长大。他最无法开口的,就是自己总是挂在嘴边炫耀的儿子,并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父母得知妻子没有得到儿子的养育权后,便说有什么需要家里帮忙就不要客气。炎允赫知道父母指的除了钱,还有帮忙自己照顾孩子的心意。这又让他更为难了。儿子离家已经两个月,这叫他怎么说得出口?好在他还有个大哥,不然恐怕已经被这些难以启齿的家事憋出忧郁症。

      炎允撤也是经历了失败婚姻的过来人,唯一的儿子选择跟母亲,父子俩大约一周见一次面。他可以理解那种真的已经无法和曾经山盟海誓的另一半生活下去的感觉。他也不希望年迈的父母过于操心,于是便体谅弟弟对父母隐瞒实情的做法。

      “大哥是医生,二哥是律师,老妈是前政府机构官员,老爸是退休军人。”炎允撤说一句就用食指在桌面点一下,最后大力一掌拍下去,愤愤道:“这一家简直像个攻不下的堡垒!”

      炎允赫摇头苦笑,回想自己当初如何艰辛地突破妻子家里的这四大关卡,如今功亏一篑,这段婚姻的结局,称得上惨不忍睹。那天想要带儿子去医院,妻子的医生大哥就亲自找上门。炎允赫当时也不想做得太绝,便同意让儿子到妻子大哥的私人诊所接受治疗。

      儿子养伤期间,高烧不止,妻子居然一直待在娘家没有现身。炎允赫曾找上门,要妻子面对问题,至少,要对被毒打至昏迷不醒的儿子表示歉意。结果,被岳父轰出了门。更夸张的是,儿子出院不到一天,居然给打出家门。

      炎允赫不知道真实经过,但岳父一句‘禽兽留下的孽种,不要也罢!’,他便忍无可忍,立刻提出离婚。夫妻那么多年,直到此时,才看出妻子一家的思想扭曲得这般不可思议。育陵就算不是自己亲生的,也叫了自己十七年爸爸。不只是育陵,炎允赫决定要让两个宝贝儿子远离妻子的家庭。他费了不少心思和钱财,与律师周旋得焦头烂额,终于靠心理医生诊断出妻子患有轻微精神分裂,才得到儿子的抚养权。

      短短的两个月,却经历了一连串想都没想过会遭遇的事。如今看似告一段落,但真正辛苦的才刚要开始。赡养费、生活费、债务,还有一个人带孩子的压力……

      炎允赫喝完威士忌,脑袋即有些昏沉,还想再倒一杯,却被大哥给阻止。

      “育陵这星期打过电话给你了吧?”炎允撤把酒和酒杯都移到弟弟无法随手拿到的地方。

      炎允赫点头,自大哥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含在嘴里点燃。

      “还是什么也没说?”

      “嗯。”炎允赫吐出眼圈,泄气地垂下头,“除了说‘没事’,就只说户口里的钱过一段时间会还。这笨儿子,钱本来就是我给他的,还什么呢?回家不就得了。”

      “这叫有骨气嘛!既然都说没事,你就不要太挂心了。”

      “大哥,他才十七岁啊。”炎允赫趴伏在桌面上,夹在指尖的香烟已拿不稳,跌落在地。

      炎允撤揽着已经没办法走直路的弟弟步出舞厅,在舞厅隔壁的露天大排挡找了位子坐下,并点了解酒的柠檬汁。

      炎允赫背靠椅仰望暗红色的夜空,喃喃自语:“不对,育陵上个月过生日,已经……十八岁了。”

      “嗯,可以独立了。”

      “什么意思?”

      炎允撤被弟弟突如其来的怒瞪吓得差点把饮料喷出来。

      “他长多大都是我儿子!谁准他独立了!连一纸高中文凭都没有,怎么过活?我说,若是你儿子你会不管吗?”

      炎允撤见弟弟有发酒疯的迹象,连忙招服务生结账,打算尽快把弟弟拖回家。

      “我知道育陵聪明,可这社会就是现实!没有大学文凭不可能找得到好工作!喂,他是我儿子!”

      “是是是,是你儿子,是你儿子。”炎允撤敷衍着回答。弟弟酒醒后通常都会把喝醉时的事忘掉个九成,他也就不想费心认真答话。

      “育陵书念的好,运动行,还会钢琴!画画是输给小旗,可毛笔字写得漂亮!我告诉你,我拚死也会让他念最好的大学!他以后要不是工程师,也一定会在跨国企业任高职!他是我儿子!”

      “嗯……嗯……”炎允撤一脸无奈地掏耳朵。弟弟之前告诉他,育陵两岁的时候妻子便从血型得知儿子的生父是谁,从那时候开始便一直隐瞒。如今弟弟连喝醉酒也要称赞儿子,令他忍不住想问,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儿子不是自己亲生,是否也会这么在乎?不过,为了避免被比自己壮的弟弟揍,还是把这没有意义的问题收起为妙。

      “不早了,回去吧!”炎允撤结账后便把弟弟扶着站起来,弟弟高大的身子摇摇欲坠,想到自己的车子停得很远,禁不住暗叹一声哥哥难做。

      “诶诶!大叔,别挡路!”一个年轻小伙子与炎允赫擦身而过,炎允赫脚下虚浮,虽只被轻轻一推,脚步立刻不稳,跌坐在地上。

      炎允撤见那染了一头五颜六色的小混混跑向坐在不远处位子的两个男人跟前,便打消要那小子道歉的念头。以他看人的眼光,一眼就判断那两个男人九成九不是善类。

      “那家伙出事了!在后巷被人堵,一打十啊!”小混混嗓门不小,吸引了周围许多目光。

      坐着的两个男人起初都没有反应,其中一个较年轻的站起身要走,却被还坐着的男人抬手阻止。炎允撤听不清楚那年龄在这三人中看起来最大的男人说了什么,年轻男人听后便坐回了位子,小混混站在桌边抖脚,年纪大的男人则掏出了手机拨打。

      好奇心会杀死猫——炎允撤想到这真理,便不再继续窥伺这三个人,弯下腰拉着弟弟手臂提起。

      “喂,起来啦!”

      弟弟呆呆地坐在地上不起来,炎允撤可没力气把壮硕的弟弟抱起。

      炎允赫的视线落在隔壁桌的一张空椅上,这桌的客人把一本封面被翻得有些损毁了的杂志遗留在那。他手掌着地爬着靠近椅子,拿起那本杂志凑到眼前。

      “回去看啦!”炎允撤上前一把抢过杂志,另一只手则抓着弟弟手臂用力提,岂知弟弟冷不防自己站起来,害他差点重心不稳而摔倒。

      炎允赫把杂志抢回手中,快速地翻页,停在一张把模特儿脸孔拍得很清楚的跨页单人彩照。

      炎允撤好奇地凑上前看。他眯着眼扫视,再睁大了眼贴近看,然后稍微抬起弟弟拿着杂志的手,察看杂志封面的出版日期,得知这是最新的月刊。

      “长得真像……”炎允撤摸着下巴继续审视跨页彩照里的男模特儿。

      “封面模特儿……路卡……炎陵……”炎允赫照着彩照右下角的字念道。

      “名字也挺像。”

      “给这种杂志拍照……那衣服……还不如不穿……”炎允赫咬着牙,声量不大,话音却有些颤抖。

      “不愧是育陵啊!聪明,当模特儿收入一定很……”炎允撤边说边想拿过杂志来翻,弟弟却把杂志抓得紧紧地,他这才发觉弟弟情绪相当激动。

      “这是给同性恋看的色情杂志!”炎允赫沉声怒道,炎允撤识趣地收回手。

      “我非把他揪回家不可!”炎允赫粗鲁地把杂志卷起,大踏步往停车处走去。

      X

      叶雅曾经有一段勤写日记的时期。那时候,她每天的心情像浸在蜜糖里一样。甜,腻也甘愿。沉,而不愿自拔。

      那本记录了自己初恋美好时光的日记,仍然藏在书桌上锁的抽屉里。

      回到娘家后,仿佛时光也倒流了一般,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哥哥,为她处理了一切麻烦事。

      母亲是这么说的——小雅,麻烦事交给你爸爸和哥哥,别担心。

      所谓的麻烦事,其实是自己的家事,应该自己处理才对……

      叶雅清楚自己懦弱,可她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丈夫?

      从相识的第一天,丈夫就一直呵护她,让她,她从没想到丈夫有一天会无情地夺走一切。

      二哥说——小妹,你只是轻微的忧郁症,很快就可以复原,到时候二哥就可以帮你把小旗抢回来。

      打开日记簿,叶雅读着自己年轻时写下的心情。

      二月十三日,明天是和他在一起的第一个情人节,他说有惊喜要给我,好期待哦~

      五月一日,今天学校放假,我骗爸妈说要和同学去图书馆,其实是到了他的家。他的家好大哦,还有佣人呢!他妈妈出国公干了,他爸爸看起来好忙,一直在讲电话,我都问好了他却不理我……

      十二月二十四日,我睡不着,因为……太兴奋了!明天开始要和他去度假!三天两夜呢!会怎么样呢?晚上他会抱着我睡吧?我们一起躺在床上看日出,就像电影《心动》里的梁咏琪和金城武……

      读着读着,日记里所用的词汇之贫乏,叶雅自己都禁不住摇头。

      要是育陵的作文写成这样,手心准要被抽得拿不住笔。

      啪。

      叶雅把日记簿合上,用力丢在地上。

      她缩起双脚,额头抵着膝盖,双手紧紧捂住耳朵。

      一想到育陵,就会想到他。一想到他,就会想到身上曾被他烙下的痕迹。

      捆绑,各式各样的绑法,短则五分钟,长则一整晚。

      殴打,各种不同的工具,轻则淤青,重则脱臼。

      “不要打了!求求你!不要打了!”

      不管自己怎么恳求,不管自己怎么用尽方法讨好,他依然动不动就暴力相向。

      身上的伤痕令她不敢去上课,家人打电话来问她近况她也匆匆说几句就挂断。

      因为他说,我爱你……我答应你,不会再打你,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我不想失去你。

      不记得他说过多少次不会再有下次,反正她已断定每一次都不会是最后一次。

      起初,是不敢出门。渐渐地,是不能出门。连打电话也不能。

      她尝试向邻居求救,结果一次就让他发现。那一次的后果,令她再也没有勇气尝试。她只能等,等到有一天他疏忽,留下电话或忘记锁门。

      叩叩。

      “小雅,出来吃饭吧。”

      父亲在房外敲门,叶雅陡地抬起头,尖声大喊:“爸!爸爸!救我!”手脚都好好的,但却感觉自己被绑着,无法动弹。父亲立刻推门进来,就像那时候闯进他的公寓救自己时一样。

      “爸!你终于来了……我好怕……好怕你都不来找我……”

      叶雅抱着父亲大哭。此刻,她分不清噩梦与现实。

      在床上睡了很久,每次醒来,床边一定有人。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哥哥轮流看护着自己。
      不记得过了多少天,房里终于只剩下自己,叶雅才发现日记簿不见了。

      整齐放置相簿的柜子倾斜了一些,检查之后才知道少了一本育儿相册。

      那是丈夫从她怀着育陵时就开始整理的相册。相册里收集了育陵还只是个胚胎直到长至五岁的相片。

      这本相册是副本,丈夫特地多做一本送给岳父母。育陵五岁之后的相片还是有的,但丈夫没有再给岳父母。

      育陵五岁那年,丈夫才知道自己的儿子不讨外公婆喜欢。

      叶雅翻遍所有相簿,那个虐待自己后就消失的人渣的照片早就被家人处理干净。

      她现在想找的,是儿子的相片。

      “妈咪妈咪你看!有彩虹!”

      “妈咪肚子里有宝宝,不可以走来走去,我帮妈咪做饭好不好?”

      育陵眨着大大的眼睛,笑着蹦蹦跳跳的样子,可爱得令自己无数次忍不住要落泪。

      育陵很讨喜,带他逛街,总会收到很多陌生人送的糖果或气球。

      一次一家三口到公园野餐,居然有人上前想要育陵当广告模特儿。那时育陵才四岁,那人被拒绝后还死缠着好几个星期才放弃。

      当丈夫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将来九成九是个帅死人不偿命的美男子,便很努力地灌输儿子对爱情要专一的理念。

      “育陵啊,以后要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你知道怎么做吗?”

      “我只喜欢爸爸和妈咪!”

      “不行哦,男孩子一定要喜欢女孩子。”

      “我喜欢妈咪啊!”

      躲在一旁偷听两父子的对话,总是要忍得很辛苦才不至于喷笑出来。

      “那你要怎么喜欢妈咪?”

      “我会听妈咪的话!妈咪喜欢什么我都会给妈咪!”

      “你知道妈咪喜欢什么吗?”

      “妈咪喜欢吃巧克力,妈咪喜欢画画,喜欢花,妈咪喜欢彩虹……爸爸,彩虹买得到吗?”

      这可真的忍不住了。

      育陵发现母亲在偷听,小脸蛋立即涨红,难为情地低下头。

      “那爸爸怎么办?妈咪不是会打你屁股吗?爸爸都不打你,你应该比较喜欢爸爸对吧?”丈夫这么问,一边向自己打眼色,显然不服儿子满脑子似乎只有妈咪。

      育陵扁着嘴在玩手指,在自己面前他总是不太敢说话。

      等了一阵子,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叶雅蹲下来挑起儿子缩着的下巴,“喜欢妈咪可不是买东西给妈咪就够了哦。”

      “我……我喜欢妈咪……”

      “就算你这么说,做错事了妈咪还是会打你屁股哦。”

      “我……我就是喜欢妈咪嘛……”

      喜欢,用说就够了吗?

      那么会说‘喜欢’,真的很像那个人。那个曾经不厌其烦说着——我喜欢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巴、你的身体、你的心、你的全部——的人。

      要不是丈夫站在旁边,叶雅那个时候就会脱下儿子裤子,打肿儿子的小屁股,看看儿子还能不能说喜欢妈咪。

      “妈咪,我听话,我乖乖的,我不踢球了,我可不可以起来?脚很痛……”

      “妈咪……我不敢了……不要生气……呜……不要打了……”

      “妈咪,坐着很痛……我站着练琴行不行?”

      育陵越大,长得就越可爱,但他的笑颜越来越难看见,大多数时候都是满脸眼泪鼻涕,哭着求饶的样子。

      逼着他上补习班,学钢琴,学书法;给他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字;不准他玩,不准他看电视。

      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说到做到。

      会听妈咪的话。

      找遍了房间,都找不到一样育陵的东西。

      叶雅走出房间,在客厅和书房翻箱倒柜,只找到一大堆育旗到这里玩时外公婆和舅舅买给他的玩具。

      丈夫说过的话,不断在脑海里浮现。

      “老婆,育陵说他没有讨厌你,他问我,要怎么才能让你高兴。”

      “老婆,育陵迟回家是因为太累,在公车上睡着过了站,你是不是这样也要罚他?”

      “育陵的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要我提醒他运动时小心点,总是拉伤肌肉或扭伤脚不太好。这些都是他骗老师的,他三天两头就走路一瘸一瘸地是为什么?你心知肚明。”

      罚重了吗?打重了吗?怎么会呢?育陵还是能站能走的,男孩子流点血算什么,痛几天忍一忍不就没事了?

      叶雅自我安慰,她可不像育陵的亲生爸爸,用绳子和铁镣束缚他人的自由。

      她给育陵很多自由。

      “不行啊,我放学后有补习课。”

      “好了啦,明天去学校再说,我妈不喜欢我讲电话讲太久。”

      “那电影我也很想看,你们等我好不好?我要问一下我妈啦……”

      育陵在家里用电话,即使声音再小,隔着墙也能依稀偷听得到内容。

      偶尔,看见父子三人在客厅看电视,叶雅一坐下来,育陵就会开始坐立不安,没多久就自己回房念书或练琴。

      育陵被规定只有星期天饭前能玩半小时电动游戏,正玩着的时候,叶雅若站在旁边,他就会每隔不到一分钟看一次时钟,最后还没过三十分钟便赶快进厨房帮忙开饭。

      “小雅,你在找什么?”

      叶雅跪坐在地上,身周杂乱无章满是玩具和相簿,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父亲。

      “爸……”

      “回房吧,该吃药了。”

      叶雅缩回被父亲拉着的手,自言自语般小声道:“小旗刚出生的时候,怕照顾不来,允赫的父母年纪又太大,我们就把育陵交给你……”

      “后来允赫告诉我,他问你育陵身上为什么都是淤青?你说育陵调皮,到处跑,不小心碰伤。”

      “以前的事别想了,起来吧。”

      叶雅再一次挣脱父亲的搀扶,自己站了起来,看着父亲,“允赫知道你在说谎,他很不高兴,说育陵就算不听话,骂两句就好,不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可以随便打?”

      颤着声,她续道:“育陵……没有不听话……对不对?”

      “现在说这些干什么?那个人渣的种提来做什么?”

      “育陵是我的孩子!” 叶雅冲上前,握着拳头朝父亲胸膛捶下,歇斯底里地哭喊:“你为什么打他?啊?你怎么可以打他?他才五岁!怎么可以这样打?育陵很听话!他很听话!”

      “你忘了他那天怎么反抗我吗?”

      “育陵才不会反抗!你打哥哥只打到十二岁,育陵十七岁了我还是打他,他都不会反抗!他……”叶雅顿时愣住,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指责父亲。

      “我……是不是错了?”双腿发软,叶雅垂下手,跌坐在地上。

      父亲没有回答自己,反而走向电话,打给大哥,要大哥尽快回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我只想……我只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庭……我只是想要当个幸福的妻子……一个母亲……”叶雅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

      “你没有错,是爸,是爸没有保护好你。”

      不是,不是……

      以前的事,已经过去。

      以前的不幸,已经结束。

      该被保护的人,不是自己。

      一错再错,错得最离谱的人,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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