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路漫漫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再回到洛市已经是五年后。
　　雨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下的，睁开眼，天已经暗了下来。
　　细密的雨丝落在透明的玻璃上，水滴子延着车窗的弧度慢慢下滑，随着引擎的颤动蜿蜒出细长的水迹，后座上的人轻拢起手指，看着窗外的景色变得越来越熟悉，漆黑的瞳孔渐渐缩小，直到水迹密密麻麻模糊了视线。
　　打开车门，雨一下子肆意地从门缝里飘进来，如同细针一般落下，毫不顾忌车内男子名贵的衣衫。地上积了些水渍，沾湿了脚下的鞋，男子皱了皱眉，来不及思考，高大的身子还未站定便将手中的花束藏进黑色大衣里，拢了拢风衣，看着手中的花完好无损，释然一笑，不顾雨滴肆虐如雕刻般俊逸的容颜。
　　抬起头，视线穿过稀薄的雨帘以及墓园两旁翠绿的桑树，最终停在了前方不远处高悬的石匾上，匾上深深纂着鲜红的大字，即便是在这样的阴雨天里，依旧能灼伤眼。
　　然而，男子目光却丝毫没有移开，甚至连眨眼都不曾，任凭那四个字刺进深沉的眼里。
　　景山墓园。
　　回过神来的时候，头顶上已经多了把伞。
　　“霍先生。”
　　“你先回去吧。”
　　霍天珏接过一旁司机撑起的伞，又从他手中拿过车钥匙，握紧了大衣中的花，朝着墓园走去。耳旁，桑树叶随着风“嗖嗖”发响，似乎是在抱怨着久违的来访者打破了墓园的宁静。
　　景山镇最初原是洛市的贫民区，小镇临于洛江之畔，由于当时这块地皮尚未被开发，农民工人数量又与日俱增，政府方才下令专门给那些外省来的贫民工供了一块地方。
　　墓园座落在镇区以南，从建成至今虽然很多年了，却少有人探访。
　　五年前，霍天珏买下了景山这块地，派人重修了墓园，原本打算将其余的陵墓都从这里迁出。只是，后来有一天忽然想起了那个人以前说过的话，终是打消了动手的念头：
　　“以前一个人在外面，难受的时候，我还能拿着妈妈的项链说会儿话，就像她一直都陪在我身边……可是，如果死后也要一个人的话，未免太寂寞了些……我没有你想象地那么坚强，其实，我比任何人都要害怕寂寞。”

　　穿过大理石铺成的小径，一座座石碑立在两旁，墓园里很安静，除了他的脚步声，耳畔只有风雨萧条。
　　雨又大了些，伞上竟是“噼噼啪啪”一连串玉珠滚落的声音。
　　霍天珏护着胸间的花，任凭雨水打湿他的鞋，他的发。甬道很长，越往墓园深处去，他便走得越慢，他办事向来风行雷厉，此刻却犹豫了起来，直到身旁的景物越来越熟悉，熟悉到身旁的一切渐渐与脑海里记忆中的样子重合……
　　脚步蓦然停下，高大的身影瞬间僵硬。
　　当初重修这里的时候，他派沈烨监的工。
　　这个地方是他亲自设计的，可他以前只来过两次。一次，是陪她一起，那天是她母亲的忌日。再后来那一次……
　　风吹过男子微湿的发丝，些许是雨天的关系，天有点闷，雨点掠过眼前时散化成了水雾，薄薄的一层水气不知不觉仿佛粘在深沉的眼眶里，他不由地闭上眼……
　　后来他想不到，后来总是太残酷。
　　张开眼，视线一路沿着雨水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精致的花园。
　　花园的雏形是他五年前照着普罗旺斯庄园的样子改进的，那时候他想，她害怕寂寞，他就把家带回到她身边。沿着白色的石阶，穿过茵茵草地和两边的喷水池，一座白色的矮亭落进眼里，成百上千种花卉围在亭宇周身。
　　百花簇拥间，两座大理石碑静静地立在中间。
　　她仿佛就在那里静静得等待，墓园里没有别人，只要走过去，他就能够看到她，然后陪她说说话。
　　在这里只有母亲陪着，这些年来，也不知她可曾寂寞过。
　　可是此时此刻，双腿却像是被定住般，他竟然有些痴愣地看着那里，一动不动，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感觉到掌心一硬。
　　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花束末端的几处支茎已经被折断。
　　失去了保护，深紫色的花穗随着微风轻轻抖动，末梢的微小的花朵不经意间飘散了几许，竟是朝着墓碑的方向！
　　天气太沉，密雨一过，深紫色的花瓣很快便落在了地上。
　　霍天珏眼角里仿佛擦过些什么，又迅速散去，目光在空气里定了定，终是向那片花团中间走去。
　　他将伞收起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拿出风衣里的花。
　　一共有两束。
　　霍天珏走过去，先是朝着左边的墓碑轻轻颔了颔首，俯下身，鞠了一躬，将其中一束轻轻放在了大理石碑前。八朵香水百合先是随着冷风晃动了几下，又逐渐安静下来。
　　终于，提起脚步，慢慢走到另一座墓碑前……
　　无论想象过多次，再看到她的时候，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仍是在那一瞬间痉挛了起来，即便那里只有小小的一帧照片。
　　照片里，她笑的很灿烂。
　　那样的笑，那样的笑容啊……
　　如果他不曾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或许此时此刻，她仍在活在世界的某一个地方，像这样无忧无虑地笑着吧。
　　自从十八岁初识，到二十二岁嫁给他，最鼎盛的年华里，他却从来没有发现那样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慢慢消逝。
　　如果有一天他曾经发现……
　　如果那个时候他曾经愿意相信……
　　如果如果，世上没有如果。

　　似是终于想到什么，霍天珏有些笨拙地拿出方才万般呵护的那束花，走上前，高大的身躯竟然不自觉地佝偻着蹲下，微张开口，又闭上，沉思了许久之后喉间终于凝住了第一个音……
　　“海琼……七月庄园里的薰衣草又开了，每到这个时候都是一大片紫色的花海，我知道你喜欢这种花。没想到你当初撒下的种子都活了下来……”男子的声音在风中微微仍在颤抖着，嗓音有些浑，想说的话竟然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回来的前一天巴黎下了场大雨，明明是夏天，却一下子冷得像冬天一样……” 霍天珏说着轻笑了起来，随而抬头看向天空。“现在也下着雨，也许就连它也觉得我不配回来看你。”
　　“小海成熟了很多，越来越像个男人了，高中毕业考试还拿到了“优秀”，我答应要实现他一个愿望，最后却实言了……那天他告诉我，他想见姐姐。”他摇了摇头，嘴角仿佛有自嘲的笑，“身边和你有关系的东西越来越少，我怕最后什么都不再剩下了……这些年，很多东西都变了，我也变了……” 霍天珏说着又突然顿住，不自觉地伸手抚上墓碑上的照片……
　　“只有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亭外的雨仍在下着，深紫色的花穗像是有了灵魂般在风中飘了飘，直到最后落在微潮的地上。
　　陌上花开，缓缓归矣。
　　以前，他没有真正懂得过珍惜。
　　以前，他没有真正体会过失去。
　　这些年从头到尾，看尽了无数次花开花落，曾经的花海里，却再也找不到归来的身影。这几年里每次睁开眼，只有一个人。
　　一人等待花开，一人等待花落，直到在那片无尽的等待中独自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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