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旧事

　　天刚微微亮，渚儿兴冲冲地捧着金黄绣龙的窄袖袍和黑靴、网巾、小冠等一溜小跑，跟开门的琴朝撞个正着：“哎呦，猴儿你一早就这么撞钟似的，看我不告诉王爷好生罚你！”
　　渚儿越过他冲屋内喊道：“王爷，万岁爷爷有旨，今儿耍马球！”还赖在床上的道祯闻言大喜，鞋也不穿就跳下床，光着脚跑到门口：“果真？太好了，快换了衣服，我要先去遛几圈。”琴朝无奈地抱起她放回床上，一边替她换上窄袖袍，一边絮叨着：“王爷就算酷爱马球，也该注意自己的身体，光着脚就下床来也不怕着凉。”道祯哪里还听得进这些，迫不及待套上短靴，一把拿起小内侍呈上的偃月形球杖，骑上马一溜烟地去了。
　　刚到球场，道祯就看见道敏在太子身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引得太子莞尔而笑。球场另一边皇二子瑞王张道用、皇三子福王张道怀正凑在一处窃窃私语。见她来了，瑞王道用停了话头，招呼她一起遛马。道祯笑道：“二姐、三姐在说什么新鲜事呢？”道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前年纳的庶妃服侍我有了孩子，今儿良医正说有近两个月了。”道祯惊讶地瞪大了眼：“那二姐该好生休养，还打什么马球呢！”
　　道用的脸色瞬间有些古怪，讪笑道：“已服了安胎丸药，想是无事。二姐不比小五你，若不抓住这些机会在皇父面前露露脸，想来过个一年半载，皇父连我是谁都不认得了。”听她说得凄凉，道怀也心有戚戚然。道祯咧咧嘴，伸手揽过两位姐姐的肩膀。这若换了别人，是最放肆不过的动作，可道祯向来放肆惯了，不仅没有一点扭捏，反而自然得很：“姐姐放心，不仅是今儿的马球，往后小五都会跟姐姐们站在一处。咱们姐妹同心同气，我有的，姐姐们就一定有。”
　　道怀心里一动，不禁转脸细细打量这个幼妹。恍惚记起十七年前那个秋高气爽的晴日，自己第一次见到包裹在锦缎襁褓中的她。皇父虽难掩倦意，仍兴奋地招呼她们姊妹上前说话。
　　“这是你们的五妹，是朕的老来女。你们做姐姐的都要疼她护她，好好照料教导她。”
　　这个备受宠爱的新生儿未及七岁就失去了母妃，之后显庆帝对她的溺爱更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甚至将她这个非嫡非长的皇子亲自带在身边教养。道怀也曾暗暗希望这个孩子在太子的阴毒手段中夭折掉，却在太子前来拉拢她时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从此小五妹就像坚韧的野草一般紧紧扎根在这个充满阴谋诡计的幽深宫阙，在皇父的帝王心术熏陶下学会了隐藏自己，再也没了幼时的天真可爱。
　　直到她十五岁成人，皇父易储的意图已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道怀自知储位无望，原想就此做个富贵闲王，不再过问大位之争。可一向与她亲厚的道用却道：“你我还有小五皆是华族后妃所生，老四虽是华族所出，可唐氏子弟与士族联姻最多，早已没了指望。太子的母妃是士族杂姓之女，仰仗投靠她的皆是士族甚至寒族出身的人。若她真得登大宝，不仅你，我，还有小五的姑家都会遭殃，数百年的大梁之华又如何抵挡得住那些心怀虎狼之志的杂姓人呢！ ”
　　每每想到道用的话，道怀都是一身冷汗。思及至此，道怀反握了道祯的手笑道：“小五，姐姐也会和你站在一处。”

　　随着显庆帝的圣令下，钦点的华族、士族子弟与皇子们同场竞斗。只见场中尘沙缭绕，马蹄铮铮，欢呼迭起。道祯球技高超，还未及一炷香的时间就在道怀、道用、九光的配合下连进三球。太子年岁最长，对马球也无甚兴趣，下场打球不过是逗显庆帝开心而已。相比意气风发，全心投入的道祯，她意味索然，只是策马在场边游移，冷眼旁观着场中人的一举一动。
　　道敏将球远远击出，看那群人哄抢得远了，才骑马行至太子身边道：“太子可是乏了？”道常摇摇头：“小五始终是个孩子，尽在这些游艺之事上使力。小四，上次交代你的事你可办好了？”
　　“这些年唐氏因联姻杂姓为华族所厌，地位已大不如前。多年来内阁为应氏、李氏把持，李其真高居首辅，大肆安插本族子弟和自己的华族门生，应昶擅权专横，把持言路，弄得朝野上下乌烟瘴气。我姑母的意思，自应、李二人盘踞朝堂，唐氏子弟大多被排挤去了不起眼的部司县郡，已没了什么指望。不如学寒庶之子，科举举士，武选从军，比依靠祖上功名混吃等死要好。”
　　太子点点头：“我姑家势微，姑母只是个小小的县令，入不得皇父的眼。皇父易储之心想必你也心中有数。虽说华族是国之中流，可书香墨浓，心清质贵早就是昨日黄花，现在的五姓子弟，好逸恶劳，虚荣奢侈，一心只想靠祖上的荫蔽度日。社稷若真托付在这些人手上，我即使承了大位，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太子话音刚落，一个金黄的身影离弦的箭一般冲将过来，狠狠地将地上的球击打出去，发出响亮的呼哨声。太子按下话头转身看去，正是满头大汗的道祯。她咧咧嘴，笑着道：“千岁在和四姐说什么体己话呢，这球可偏了我了！”
　　道敏轻夹马肚迎了上去，不意外地看见她眼中渗出的恨意。道敏不禁暗自好笑，皇父究竟是看中了这老五的哪一点，居然想将大位传与这个莽撞的毛头孩子。这笑越发惹恼了道祯，她傲慢地昂着下巴，用一贯漫不经心的口气道：“太子千岁金体贵重，四姐正当盛年，可愿和我比试比试？”
　　话音未落，她已先一步回到场中，蛮横地将正围着球抢得不可开交的人挤开，灵活地用球杖勾了球出来。九光见她这样神勇，兴奋地大叫：“王爷，这边 ！”道祯恍若未闻，咬着牙用尽全力将那球向道敏的方向击去。道敏没想到她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攻击自己，一时躲闪不及，被球狠狠地击中肩膀，只觉剧痛难当，坐立不稳从马上滚落下来。众人大惊，纷纷翻身下马去看她的伤势，御医也匆匆赶来救治，转眼间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堆人。
　　道祯拨开人群走到她身边，趁御医忙着研磨丸药倒在细绢子上，她借看道敏的伤口，俯身过去用只有她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这是替我王妃报的，你好自为之。”
　　因道敏受伤，马球只得散了。显庆帝吩咐人将道敏抬回她所住的明善堂，令御医好生照看，还亲自带着仁庄后和宁妃去看四子的伤势，赐下一大堆上等的绸缎珠宝。对于肇事祸首道祯，显庆帝当着宁妃和道敏的面狠狠呵斥了她一顿，禁她一年不得再打马球，又罚了半年的俸禄。仁庄后好生埋怨了道祯一通，宁妃也出面替道祯求情，显庆帝才消了火气，只令她在道敏房里面壁思过。

　　直到天色墨黑了道祯才从明善堂回来，虽受了罚却没有一点倦色，反而难掩得意。渚儿知道她的脾气，故意捧着泥金雕龙凤的球杖挪揄她：“王爷好不容易找着这么好的木料做了球杖，偏又一年不能碰。”道祯止不住脸上的笑意，拍了拍渚儿的头：“你是没看到老四那样，她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球不打就不打吧，难得这么解气。”
　　“王爷故意的？”
　　“我向来懒得搭理她，她倒是越发猖狂，居然敢动我的人。”想起陈慎鹅黄寝衣上渗出的血迹，道祯越发觉得今日之事遂心，抿嘴笑道：“琴朝可好些了？”
　　“好多了，一剂药下去出了身汗，睡得也香甜了。”
　　道祯点点头，径直去了琴朝住的下房。刚推开门就看见他斜靠在床上补一条纨裤，道祯一眼认出那是自己之物，就上前抢过那裤子扔在一边：“朝儿，你还病着，且歇歇吧！”
　　琴朝并不看她，翻身朝里睡下。道祯拉过被子钻了进来，陪着笑揽住他的腰：“清减了不少，可见要好生养着。”琴朝始终沉默不语，道祯忍不住把他扳了过来。见他还是转眼不看自己，她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再怨我，也别跟自己过不去。王妃的性子你也知道，他不是容不下你的人。我之前说过的话你记着，等有了世子，我一定奏明皇父，立你做侧妃。”
　　琴朝摇摇头，敛目道：“王爷，你的心思我明白。自古嫡庶有别，何况王妃还是个难得的温和人，从来不打骂下人。我只是•••只是恨你不懂得爱惜自己，何苦要和四王爷过不去，白捱了这半日的苦。”
　　“哈哈，你原来是担心这个！我早就看老四不顺眼了，这次可是她先招惹我的，不给她点苦头，还不得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琴朝见她这样不知悔改，完全没了气力再说她什么，只拿袖子掩了脸。道祯嘻嘻笑着，贴着他耳朵吹气，琴朝带着几分恼意推开她，往床里挪了挪。道祯仍不死心，跟着挤进去，舒服地靠在他的背上打起了盹。琴朝哭笑不得，只能转身来将她抱在怀中。道祯迷迷糊糊地道：“朝儿，我累了。”
　　“恩，我抱着你，你睡吧。”
　　道祯这一觉直睡到打了三更，琴朝见实在晚了，才轻轻拍醒她道：“王爷快回去歇着吧，王妃等不到王爷，也是不能安置的。”
　　道祯只顾把手伸进他的衣内摩挲，琴朝一把推开她道：“快去吧，好歹过了弥月再来。”脸已是羞得通红。道祯又磨蹭了一会，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去了正房。
　　陈慎听常胜说了白天的事，只淡淡一笑。常胜倒很是替他高兴：“王爷在万岁眼皮底下都想着为王妃报那天的仇，可见王爷心里是惦着王妃的。”陈慎听了不知不觉放下手里的书，看着琉璃灯出神。常胜忍着笑，悄悄地退了下去。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陈慎见是道祯，忙起身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羊角灯笼：“王爷今儿可是出了风头了。”
　　“消息还挺快。她动我的人，我就动动她，也让别人都知道你不是没依仗的。”她忽觉有些直白，忙端起茶饮了一口，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
　　“谢王爷关心。只是这事毕竟莽撞，王爷若要成大事，仍以心术为上，须以利诱之，笼络恭王才是。”
　　“你说得没错。待御驾回銮，我便要迁出永徽宫去王府居住，每日上朝视事。若有了世子，你还要拜高皇后的神御，出来助我理事。有了你，我如握利刃，看谁还敢轻视我张道祯。”
　　陈慎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道祯的身边：“王爷••••••”
　　“那天你说你心里有我，可是哄我呢？”
　　道祯目光灼灼地看着陈慎，紧抿的唇显出几分紧张。他略定了定，骤然起身将道祯狠狠揽进怀里。道祯回想起那晚的温存，不由得心潮涌动，伸手搂住他的腰身。与琴朝不同，他的肩膀削瘦却坚实，怀抱隐隐渗出清冷的香气。道祯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这个男人带给她的，与任何大梁男子都不一样。
　　怀中的女人安静地搂着他，脸贴在他的胸膛，像个普通的女人那样依偎着他。陈慎有一片刻的失神，觉得她真的成了自己的娘子，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爷。
　　道祯按捺不住，勾下他的脖子吻住他，轻笑道：“英王妃殿下，何时服侍夫君生个小殿下？”陈慎瞬间恢复清明，微微一笑，反咬住她的耳垂：“那•••就让我先好好服侍英王千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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