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休庭期间，在独立的休息室里，尼尔的当事人，也就是那个被宣告为同性恋的丈夫，斯蒂夫先生，与尼尔进行了一番沟通。
　　说是沟通，其实都是斯蒂夫单方面在讲。刚才审案的过程中，他一直坐在旁听席位，看着尼尔的表现，可以想见他有多么「震撼」。
　　之所以找上尼尔接这件case，就是相中了他无人可比的辩述能力，以及足够强硬的手腕。没想到，今天居然一上场就败下阵了。甚至看上去，是他自个儿摸着楼梯爬下来的。
　　对此，斯蒂夫不能不深感恼怒。
　　尼尔有多出色，他是知道的，全市全州的人都知道。可为什么偏偏在他的案子上这么发挥失常？
　　他简直要怀疑尼尔是早就跟那个女人串通好了。但再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那个女人没有钱。
　　总之，他明令加暗示，要尼尔接下来别出任何差错，也别绕那么多不必要的弯——他认为也许尼尔是有什么别的计划才这样反常。他的要求是，直接将人击垮就可以了。
　　要说的话说完了，斯蒂夫带随从离开了休息室。刚一出门，就与迎面过来的瑟凡碰了个正着。两人互相点头寒暄几句，之后继续各走各路。
　　瑟凡进了休息室，身后是他的助手彼得以及加里。
　　进去的时候，尼尔正坐在椅子里，样子像在发呆。而他的助手戴文站在一边，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有什么东西是尼尔所不了解的？他一向是那么有主张的男人，哪用得着别人来提醒？
　　可惜戴文是不知道，现在的尼尔，真的就是什么都不了解。
　　直到瑟凡走到尼尔面前了，他才稍微回了点儿神，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的人，他愣了一下，随即摸摸头：「你怎么来了？」居然问得相当淡然。
　　事实上，到现在他还被刚才发生的事件所深深困扰着，反应有些迟钝。不然的话，这会儿肯定从椅子里蹦起来了。
　　瑟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现他的嘴唇发白，有些干裂。
　　「你需要喝点东西。」瑟凡说，转头对助手吩咐，「去买瓶水。」
　　彼得和加里点点头，正要一块儿出门去，突然被尼尔叫住。
　　「等等。不要水。」
　　两个人不解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瑟凡。后者挑起眉，脸上露出嘲弄的表情。
　　「你不喜欢清水，我知道。不过马上要上庭，建议你还是别喝酒为好。」
　　「我也不要喝酒……」尼尔一脸无辜，「我只想要瓶果汁，橘子味儿的。」
　　「……」
　　一时间瑟凡也讲不出话来。面对两位助手征询意见的眼神，他顿了几秒，点头，示意就按尼尔想要的。
　　而戴文随后也跟了出去，说是也去喝水。
　　屋子里只剩下瑟凡和尼尔，气氛忽然变得异常沈寂。
　　两个人，一个在沈思，一个在发呆；一个在专注地观察着人，另一个在无知无觉地被观察着。
　　也不知道沉默了有多久。直到尼尔忽然抬起头，看进了对面那双一直没移开过的眼睛。他的目光中有点迫切，但更多的还是困扰。
　　「真奇怪……我已经被搞胡涂了。」
　　他咕哝着，「到底是谁在撒谎？斯蒂夫先生给我的资料里说，以前他跟妻子的感情一直很好，后来有了分歧而分开，现在又因为妻子外遇而无法忍受，坚决要求离婚。可……如果他真的是同性恋者，那他不就骗了我？我帮他打官司，是在帮他的忙，他怎么能对我不诚实？」
　　还不是因为对你有信心？谁不知道尼尔律师随机应变的本事，给你一张白纸，你能立刻浇上一瓶墨水将之染黑……瑟凡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
　　有什么可说的？
　　对这一切情况，尼尔自己就是最清楚的人。可他又是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困扰？从早上开始，他的状态就不大正常，倒是搞什么鬼？
　　毫无来由地，瑟凡被对方的困扰所困扰了，就好像一张无形的网盖了下来。不过很快，他就从中脱身出来。
　　这不是他应该困扰的事。
　　「你认为他诚实，那么他就是诚实的。」
　　瑟凡扬起唇角，若有所指地微笑着，「你是他的代言人，不是么？」
　　他的弦外之音，尼尔没有听懂，焦虑地扒拉着已经够乱的头发。
　　「我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诚实不诚实啊……如果他是，那倒没什么，可如果他不是呢，我该怎么办？我……我是律师，得尊重真相对吧？」他抱着希冀问出这个问题，而被询问的人却不期然地被难住了。
　　法律尊重的是真相，这点没有错。问题是，就瑟凡所了解的尼尔，并不是一个以真相为主旨的人。
　　更何况，这种事拿来问他算是什么意思？他又不是经手这件case的法官。
　　简直是莫名其妙……
　　这时，出去买果汁的人回来了。
　　尼尔接过果汁，说了声谢谢，然后开瓶，不一会儿就灌下了一整瓶。末了，还打了一串满足嗝，满脸幸福地拍拍肚皮。
　　啊啊，橘子果汁最高！在这种心烦意乱的时候，这股酸酸甜甜的味道，最能让人神清气爽。
　　看着这样的尼尔，瑟凡不禁再次露出了无法理解的眼神。好像突然之间，他就不认识这个人了。
　　这个只为了一瓶果汁就笑逐颜开，单纯得好似孩子似的男人，还是那个在法庭上口若悬河，一次次将对手逼到绝境，将所有的阻碍挫骨扬灰的铁齿，尼尔？
　　虽然他们从来就算不上是什么朋友，但是这种程度的陌生，还是让瑟凡感到了些微的不适应。
　　他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去。
　　「瑟凡！你，你要走了？」尼尔喊住他，眼睛不安地闪烁着。他能感觉到瑟凡对他并不是很上心，但他仍然想求助瑟凡，在这种混乱的时刻。
　　放眼周围，他惟一觉得熟悉的，也是惟一能让他觉得可靠的人，就只有瑟凡了。
　　瑟凡看懂了他的眼神，一瞬间感到有些不耐烦了。
　　求助自己？开什么玩笑！
　　他过来只是看看情况，可不是做什么人生导师。
　　况且，尼尔还需要什么指导？站在法庭上，他就是最强的，几乎可以左右一切。即便他自身不可以，他也会借助外力，把不可以变成可以。
　　这就是尼尔，本州岛政法界内最让人又爱又恨又敬又怕的金牌大律师。
　　一直以来，瑟凡和尼尔还不曾有过在同一法庭上共事的机会。有关尼尔的行事作风，他也只是旁观耳闻。他承认尼尔是强者，但并不意味着他欣赏这种强悍。当然，也不存在什么成见。
　　他是法官。法官对待一切所保持的态度就是，中立。
　　「尼尔。」瑟凡说，「真相就是，斯蒂夫是你的当事人。」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已经是他能给予的极限。
　　之后他就离开了休息室，脚步洒脱，心情却不尽然。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尼尔让他感到了史无前例的浮躁。
　　说来很可笑，他们俩曾经是同学，大学的时候也曾有过少量接触。但自从步入职场以来，他们充其量只是泛泛之交。彼此认识，接触也还不算少，但真正意义上的来往则十分稀少。
　　可是，尼尔却向他求助？
　　见鬼，他可不记得他跟这个人熟到这种地步。
　　至于尼尔，自然是更不记得了。确切地说，是压根就没有概念。但他以为他们俩的关系应该不错，因为瑟凡有他家的备用钥匙不是吗？
　　他所不知道的是，其实瑟凡第一次到他家，就始于一场意外。而后来，瑟凡发现他那儿走动起来很方便，因此之后再有什么意外情况，他就会选择到尼尔那儿去。
　　至于备用钥匙，是他为了方便而自行配的。没有知会尼尔，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也知道尼尔不会在乎。
　　以前瑟凡出现在尼尔的房子里，两人常常是互相点一下头，然后就没有下文了。等到该走的时候，瑟凡自然就离开了，也不多余地打什么招呼。
　　能够这样相处，其实也跟两个人的性格有关。
　　他们都不会多舌，不干涉与自身不相干的事，也不问任何不该问的问题。哪怕走在同一所房子里，他们也可以安心地各干各的事，井水不犯河水。
　　要说起来，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真是一种无法简单描述的「和谐」。
　　然而，这种「和谐」状态，今天却被尼尔一反常态地打破了。

　　※ ※ ※ ※

　　再次回到法庭，这次坐在受审席里的，就是斯蒂夫本人。
　　由尼尔先进行提问。
　　他站在斯蒂夫面前，能看得出斯蒂夫在用眼神向他暗示着什么，但他看不出那暗示究竟是什么。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思路转到哪儿就是哪儿。
　　他习惯动作地摸了摸后脑勺，「呃，斯蒂夫先生，我记得你说过，以前你跟你太太的感情很好，你也非常爱她，但后来由于一些外来因素，影响了你们之间的感情，因而分居，是这样吧？」
　　「没错。」斯蒂夫点头，脸色坦然。在他看来，尼尔现在的表现，似乎终于有了步上正轨的趋势。
　　「那么，你还记不记得，你太太胸前的纹身上面，绘了多少朵花？」
　　「……」
　　全场陷入死寂。怪异的因子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只有尼尔还不觉有异，表情认真地注视着斯蒂夫。后者保持沉默。沉默。依旧沉默。
　　如果可以，其实他也不想沉默。问题是，他无话可说。
　　桌子下面，他的拳头紧攥着，捏得指关节发白了，才僵硬地开口：「时间太长了，不记得。」
　　尼尔相信了，于是出于好意地想帮他记起来。
　　「认真想一想，斯蒂夫先生，是三朵吗？」
　　斯蒂夫迟疑：「唔……似乎是。」
　　「是吗？」
　　尼尔仍在努力想，忽然摇摇头，「啊，不对，好像是四朵……」
　　斯蒂夫脸色一白，再也讲不出话了。两只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然而身为上流人士的素养，加上此时的实际情况，又不允许他当场变脸。
　　这臭小子，不是吃错了药吧？真的不是有意在玩儿他吧？
　　而此时，庭上的其他人都是目瞪口呆。有忍不住的，已经低头窃笑起来。坐在人群当中的瑟凡，他的感觉不是想笑，而是怀疑，怀疑尼尔正在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自家律师反打当事人一耙，还有谁见过这种事儿？更滑稽的是，那位律师的表情居然还那么诚恳。
　　「到底是三朵还是四朵……或者五朵？」
　　尼尔扳着指头嘀咕着。他没有察觉周边怪异的气氛。这倒不能说是他迟钝，只能说，他的心思完全没放在这上头。
　　刚才奎妮袒胸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敢多看。这会儿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本人，——坐在堂听席里的奎妮。
　　「女士。你胸前有几朵花，可以告知一下吗？」他问，其实他的出发点绝对是好的。他愿意相信斯蒂夫曾经是个深爱妻子的丈夫，那么就不可能错漏妻子身上的任何细节。
　　但是很显然，这样认为的人，只有他自己。
　　而奎妮安静着，盯着尼尔目不转睛，倏地咧嘴大笑几声。
　　「是六朵，三朵大的三朵小的，象征着我和苏珊相爱六周年。」
　　她回答，脸色渐渐沈下来。
　　「另外，律师先生，这六周年的计算日期，是截止到今年。就是说，这纹身我是几个月前才纹上的。而斯蒂夫，连这个都不知道。在我跟他分居以前，我身上还什么都没有纹，可他居然不知道。现在你了解了吗？自从我跟他结婚以后，他连一次都没碰过我。——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

《重生之朵朵桃花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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