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尘时

作者:六如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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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旧湖


      一个小城总有许多古老的传说,仙子老道也不足为奇。神秘的色彩在老妪老翁口中代代流传,躺在摇椅里,摇一把蒲扇,搪瓷缸子盖着俨俨的茶叶水,小童儿们凝神摒弃,围坐一圈细细听说,那情景仿佛穿透古画,一片温岚。六月盛夏是讲故事的最好时节,城外一围一围的青纱账,密密包裹着城中那一弯湖水,荷花疏疏立立开出水面,渔家打虾捕鱼捉蟹的船只一两漂浮,无人无网,镏蓬拱桥,橹浆荡漾,任由波浪拍打。
      东家阿婆肚腹里满是稀奇古怪的兔狐鬼怪故事,小姐公子更为常见,童儿们大声喊叫古婆婆、古婆婆,讲完一个再讲一个,每当夜晚,月亮西沉了,水影里还可以倒映出一位白发苍苍,一群黑发童颜老幼图来。古婆婆的家在岸边四间茅屋,篱笆小筑搭建成简单的小院落,月季花朵点缀,那品种似是绿野仙踪,柔黄色的瓣儿妩媚娇容,羞涩的仰面竖起小脸儿,旁边粉的红的淡的朵儿竞相争艳,好一副月下俏香图,若是再伴有丝竹轻扬,岂不是故事的窗前佳约,屋前排凳听些古话,是童儿们醒来的梦境。院中一溜碧葱,拔起便是一把一把的稚嫩,盈盈一握更似佳人的玉腕。东儿最喜欢在听完故事后吃一顿葱烙的薄油饼,再喝一粗粗海碗的白开水,打着饱嗝揉揉眼睛向床上走去,他要睡了,夜里是长个的时候,踢开被子伸展着胳膊腿子正是蹬高的藤筋。
      东家阿婆与老阿翁厮守余生,儿子媳妇死于湖中捉鱼翻浪,留下九岁半的小孙孙,抱着尸首痛哭一日,被邻人抱起站去一边,将那对苦命的鸳鸯洗面沐浴更衣装棺入土,祈求灵魂安息,超脱磨难早日投胎。古爷爷揽东儿进怀,用手挡住乌黑漆瞳,他不忍让孩子看到那双双浮白膨胀的嘴耳鼻口。城中人讲究死后重生,老人们都讲死后要过奈何桥,要喝孟婆汤,要点一盏指路灯引着魂儿回家。生不遂心的东西,死后往往拿彩纸冥币扎上所有,一件一件在脚头站起的地方烧灭坟前,呼唤着故人起身来捡安放收好,路上受煎熬时通融通融下那掌权的小鬼。那如戏服般的寿衣,绣上鲜艳的牡丹龙凤,甚至凤冠霞披,黄袍都可以加身,再怎么华丽已只不过是绫罗绢织的绸缎裹住冰冷的肉尸,过些日子终是要化水腐败成微粒,尘归尘土归土,只有大地依旧葱茏。
      新死了人,童儿们并不担心害怕,是怪死去的鸳鸯的身影太美丽和睦还是该怪人们时刻无常的想念,东儿抢声呼爹喊妈的悲凄让人心痛。老翁更加颤巍,老妇似乎坚强,口念莲花,心谱佛光,每晚安详的续说着一个又一个故事,仿佛永远也讲不完似的。
      其实,人的故事永远也没有讲完的那一天,只不过,现在流光溢彩的世界里,有谁还那样静谧的倾听梆子般打更样一下一下悠扬缓慢敲打的荒诞谬经呢?
      小城念柘,许多人读成拓,这个字在东儿眼里并不陌生,每当外来先生小姐吃力的音吁而出“拓”时候,东儿带有小大人的严肃,认真的纠正它叫“柘”,是柘桑的柘,那年轻时尚浓脂丽粉的面庞上罩上一层朦胧迷茫,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大概也是这样子的吧,东儿狡黠的眨巴眨巴眼睛,笑眯眯的朗朗而道:“北京谭柘寺的柘”。由此一说,和尚也要开颜的,相必是听得懂了,也可以理解了。
      婆婆告诉童儿们,足下这片土,夏称“株野”商称“秋地”,五千多年来,口碑至此,丰碑至此,至秦乃筑城置县,以邑有柘沟环流,两岸柘树丛生,乃称“柘县”。隋开皇十六年更名为“柘城县”。明嘉靖二十一年,旧城圯于大水,一城锦乡没于泽国,是为今日北旧湖,隐藏了东儿双亲的那池芦苇的塘源。桑梓为乡,柘树茂于角落,形比荔枝的柘果一年青红,春秋又一尽头。明嘉靖三十三年,城池南迁,以迄于今。北旧城内,依然烟波浩渺,水天一色,令人神往。
      “朱襄城畔草萋萋,远客南来望欲迷。几处寒塘秋水在,数家茅屋夕阳底。
      荒陵不必嗟曹操,古墓何须辨夏姬。往事悠悠只如此,隔林空听鹁鸠啼。”
      老翁吟此诗,抱孙儿坐膝头。婆婆茅屋前观故城,遗址早模糊,愈来愈开发人文景观,不知有谁还在守候着七台八景,走来的一天里,是否还容得下这几间茅屋,一庭陋苑。
      “柘乃灵地,因地陷而有北湖,湖不甚大,广运数十里。杂芦丛生,不见浅底。沿湖小径北行六七里,有古城墙焉,千余年矣。过古墙,折道东行,高岗群立,不复有路。攀柔木而上,徐徐经岗上小径。北行半里余又存古墙。墙顶甚高,有亭立之地。昔柘之书生山客者尝至,矗立其上,可览全湖。碧涛兰枝随息而动,不见海者谓其大也。山客言曰:昔子虚先生为子虚赋,后人传诵,今者构为子虚亭。是故数载,虽未有亭,皆谓之有子虚亭存焉,亭前有谷,百树依生,或卧或立,千姿不可名状。山客与冷云重游子虚亭,见一枝蜿蜒谷口,有人股粗细,为诗其上,以为游记。自是岁岁而至,或诗或画,甚者只字。子虚亭实无亭,好游者携酒而至,亦有渔樵横卧其中,纷纷嚷嚷,终无宁时。晚月当空,晓云清散,黄发垂髫,栖于停下,故或曰子虚亭非子虚先生所言之子虚也。北湖华丽,集四方之气,聚日月之灵,闲人雅士,七弦楚汉,百态攀生,万物竞存。从阴霾之际,生命之极,悲欢喜乐,无不从中领略。乐游者不得世人之解,善洁者见痴人诽谤,腹有经纶,却无用武之地,胸有奇略,更无用兵之所,悠悠苍天,何其薄我。假子虚亭,以抒我志,世有子安,为滕王阁序,世有贾宜,做过秦论,此皆子建之才,当世之奇瑰。诗鬼李郎,英姿豪爽,呕心沥血,年仅二九。飞将李广,盖世英杰,千古怀情。今余乃宇宙之一屑,沧海之一粟,无治世之才,无长缨之功。每思至此,莫不感慨万千,今余贫贱,仅有残灯破缛而已,无妻无子,形影相吊。上有高堂,却无为子之孝,下有侄甥,更无作长之物。朝朝清苦,岁岁怜悯,今夕别语,纵千杯以引志,明朝有梦,书百万以求情。佳期渐至,复饮一尊,望天边之浮云,呜呼,吾之命竟如斯乎?”
      《子虚亭记》言柘城北旧湖之景观中的记载早已无从感受,如今的只有以生命为代价的怀古人的守候。历史的改变谁也无法预料,趋势的发展也非可以阻挡,只苦了青草依依,鸡鸭鹅奴,和院中瓜豆葡藤榴花。
      “平湖风静浪花低,贴水双飞乳燕齐,矣乃一声烟日上,轻舟间放柳塘西。”月下每晚婆婆轻诵低低的四句,东儿与童儿们沐浴在天地洁明的光华里,痴痴向往诗里的梦魔……

      二零一一年六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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