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狐

　　从前常听说人一激动就会发抖，我还纳闷又不冷怎就抖了，现在自己揣着好不容易得来的裙饰，一步三抖走得甚艰难，方才了然。我一路哆哆嗦嗦回了洞里，先找霖灵藏了衣服和步摇。霖灵这小子倒很会做样子，装得很是惊讶，还埋怨我背着他偷偷去换了裙子。我知他是为了掩饰跟踪我，但毕竟是我偷跑在先，只好赔笑着说：“这不是怕你被宝林里那些家伙盯上吗？我一个木狐又没啥利用价值，你可是堂堂神兽上古龙族啊！就算法力只有这么一丁点大，保不齐炖了你也能补身子呢。”

　　霖灵这才稍稍缓和一点，骂道：“炖了我岂止补身子，没个万八千年道行，都能活活补死他！”
　　这厢和霖灵絮叨完，白毛长老还没回洞，我便放下酒，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决定赶紧去找柔儿教我舞步。霖灵却拉了我不准我去：“我觉得既然我说要当心柔儿，你还是别去找她了比较好。”看见我怀疑的眼神，霖灵又补充道，“我是说你早先在涂山林里碰见的那个我，无端怎会有人变成我的样子跟你说这些，也许真是有什么事发生，你若非学舞步，我可以让云碧教你的。”怕我不信，他还加重语气保证：“云碧跳舞很拿手的！”

　　我细一琢磨，柔儿虽是我朋友，且柔儿也鼓励我去，但毕竟我和柔儿也算竞争对手，我这样大咧咧找她教我，终归不好。而且，我也想给她一个惊喜。于是跟着霖灵进了涂山林找云碧。

　　一路上，霖灵神采飞扬地讲云碧的事，件件如数家珍。

　　云碧成熟稳重，端的是大家之气，行事果决有主见丝毫不比修行万八千年的仙妖逊色。至九百岁时，历天劫化为人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极标致的妙人儿。放眼整个天狐谷，除了华黎大人，堪堪可说前无古狐，至于后有没有来者全看天狐谷造化。

　　这样美艳明丽心思玲珑的云碧，常年霸占百年祭点火之职，直到两百年前，仲阳帝君来天狐谷做客。云碧心属帝君，自此不问天狐谷诸事，迁往涂山林边界，这百年祭点火一职才落到了柔儿头上。

　　我与云碧只一面之缘，初识因她态度冷淡，我对她并无好感，故而心上觉得她必不比柔儿好的。可霖灵心里那般崇拜仲阳帝君，对云碧仍不吝赞美之词，想来云碧也确实是有些过狐之处的。

　　到得云碧住处，只见一甚清冷小洞，配上她那更清冷的面容，我禁不住浑身一哆嗦。霖灵把来意一说，云碧果然冷漠地回绝：“她资质平庸，而且只有八天不到，学得来什么舞步，趁早放弃算了。”

　　霖灵打哈哈着要求情，我不待他开口，拉起他的袖子就走。

　　“干嘛？按常理来讲，总得说一下情的，这都来了一趟，不请她帮忙不白来了一遭？”

　　“走了走了，我就算百年祭上表演生吞活鱼也不求她教我跳舞的。”

　　我拽着高大的霖灵甚别扭地往回拖，感觉身后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我们一会儿就没了，余光果然瞥见云碧进洞了。

　　我拉着霖灵又窝回了洞里，其实我私心里确实想让云碧教我一些的，但她一开口，我就觉得面子挂不住，求柔儿又是死活也不想去的。正愁着，霖灵凑过来说：“再不抓紧点不行了，我方才看见水仙都在练成套舞步了。”

　　“在哪？”

　　“啊？你说水仙？在谷边上靠近涂山林的一处，还挺隐蔽的，我见她跳得甚是生硬，估摸着她是怕别个见了嘲笑她。”

　　我立马蹿起来出了洞，直冲着霖灵说的地方寻来，地方果然隐蔽，几乎不着阳光。现在已入冬，这鬼地方又阴又冷，还总有湿气黏黏腻腻地往领口袖口里钻。我蹲在角落里看，水仙完全没发现我，正沉浸在蹩脚的舞步中。

　　不知水仙练了多久，这样阴冷的地方，她竟汗湿了衣衫。她手脚僵硬，小手指生硬地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确信她是想摆出兰花指。一套简易的图形画在她面前的地上，我伸直了脖子看，原来是舞步的图解。她照着那图解练到第六遍时，我都默记在心里了，她还断断续续地眼离不开地面。

　　我最后看了眼她僵直的眼神，摇摇头，默祝她好运，转身进了涂山林。往里走一些，感觉不到其他狐的气息后，我循着水仙的样子也跳了起来。多亏水仙动作僵硬且跳得断断续续，我已将那些细节和舞步记全。跳了几遍，越发熟练，我感觉比水仙好上许多，遂欢快地笑出声。

　　“不用我教，原来是偷学别人的舞，真有骨气啊。”凉凉的挖苦传来，我转头就见云碧依旧一身黑色劲装，斜靠了一棵大树，眼皮半塌着看我。

　　我不理睬她，也不换地方，继续认真练起来。

　　“我知道你喜欢璃曜，你想引起他注意。”

　　我停下来，看着她回道：“我听说你喜欢的仲阳帝君，不是璃曜大人，那么，我要引起谁注意与你何干？”

　　“是没关系，只是过去点火者一直都是我，上次换了柔儿，也还算差强狐意，如果这届换了是你，未免太过寒碜，我还真怕被他们拿来跟你相提并论。”云碧撇撇嘴，冷笑着，“怎么？你觉得你在百年祭上跳个舞就能让璃曜对你高看一眼了？还是指望他一舞钟情？别傻了，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

　　我过去一直因自己的身份而自卑，甚是说话都不敢太硬气，这回竟回嘴我自己都诧异：“我当然知道我什么身份，我还知道我不管怎么努力都解决不了身份的问题。可是我只能相信，表现得好一些，再好一些，璃曜便能对我上心。除了这样，我没有别的方法。”

　　“蠢啊，喜欢怎会因这些不足轻重之事，喜欢是发自内心的。”

　　“是蠢，可这样好歹我有个念想，好歹我努力了，如果不这么做，就真的一点可能也没有了。”我说着，猛地眼前就模糊了。还好提前把话都说完了，不然声音也哽咽了。果然讨厌云碧是对的，这样的小心思我那样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不叫别人知道，甚至还冠冕堂皇地对自己说，只是为了自己风光一下，其实我心里一直在哀嚎，好可怜啊相思！

　　我继续跳起来，脸上一阵热一阵冷的，趁着跳起将眼泪抖掉，心里由衷庆幸，眼泪是以水珠的形式出去，脸上留不得痕迹，可脑子里终是记不清刚刚才练熟的舞步。

　　出乎我意料，云碧竟没有挖苦，淡淡地说：“你这个舞太循规蹈矩，是谷里的族众看惯了的，水仙笨，只学得来最容易的，你可以学点难的，若狠了心练，能在长老挑选前练好。我教你。”

　　我猜，她也许是在我身上看到了她的曾经吧。即便云碧是整个天狐谷唯一一个满九百岁才成人形的最接近天狐神族的狐，她距仲阳帝君怕是不会比我距璃曜近多少。两百年前一见，她就避居进了涂山林，以往风光尽抛脑后，想来也没有那两情相悦的好事的。

　　我本不是多倔强的性子，反正她都说教了，我就也凑过去学。云碧还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只默默跳起舞来。动作流畅，技法纯熟，只是眼神冷淡，整只舞跳下来，只记得眼花缭乱的技巧，没有一丝感情在其中。我更加确定，她肯定没得到仲阳帝君的青睐。

　　我认真学，她认真挑刺，这样一天下来，我的腰都不会回弯了。

　　“身子太硬了。”

　　“我这里边还是木头的呢！你见过会回弯的木头？”

　　“柳树就行啊，我听小霖子说你是柳树的身子啊，啊，啊，原来是树干那个地方的木头做的身子，怪了，柳树干挺粗的，你怎么长得跟个小鸡子似的，怎么看怎么像松鼠。话说回来，你不打算变成人形去表演吗？”

　　我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辞了云碧往洞里走。白毛长老终于回来了，洞里弥漫着酒香，霖灵替我解释了昨天跑出去偷酒的事，白毛长老便也没多问，躺下就睡了。我和霖灵蹲在他身旁，看着团状物白毛长老身子一起一伏，呼吸甚均匀。我俩对视一眼，不敢相信这事这么好糊弄。

　　接下来的几天，霖灵教我变人形，云碧教我跳舞，终于赶在百年祭选拔前一天把舞练好了。晚上我和霖灵聚在洞里，白毛长老依旧睡得雷打不动，我们更大胆地讨论起来。

　　变成人形是比化为人形更考验审美的，化为人形这是先天决定的，长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变化之术完全出自施法者内心，最能看出审美高低。我这样化为人形是板定不能了，变成人形的话我要变成个什么样呢？

　　“你觉得你看过最漂亮的人长什么样就把自己变成什么样，这样最简单，只是也不出彩，要不你想想有没有天狐谷的族众没见过的。”

　　“小霖子，给我做个示范吧。”

　　霖灵迅速拈了个诀，一阵蓝色浮光闪过，面前的霖灵化为了一个女子：

　　肤白似雪，长发乌黑，唇红齿白，嗯，他的色感还不错。

　　五官精致，棱角分明，一双柳叶眉斜飞入鬓，眼睛黑白分明，嗯，很精明能干的样子。

　　身材凹凸有致……嗯，霖灵是个正常的男性。

　　“这是明镜公主吗？”

　　“对，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就是我家明镜姐姐了。”

　　“嗯，不算你见识短，确实当得起最字。”本来我还想变成二黑小店三层的包租婆红绸的样子，她住在宝林，天狐谷的族众该是没见过的，而且她比天狐谷多数女子更漂亮。可见了明镜公主，只得作罢，不论长相还是气质都差了一截。红绸是漂亮，明镜就是美。红绸是御姐，明镜就是女王。不在一个级别上。

　　霖灵变回自己的样子，托腮看我：“相思，有灵感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变什么好，不过，我不想变成别人的样子，就算丑点也要坚持原创。”

　　霖灵点头赞许：“你都会说原创了，嗯！嗯！我心甚慰。”

　　我和霖灵对坐着想变成什么好，坐了半夜，霖灵终于保持着盘腿抱手垂头的憋屈姿势睡过去了。我把他放倒，帮他把四肢伸开，免得他明早起来抽筋。

　　变成什么好呢？我变出镜子，对着镜子一点点修饰人形的五官。一切按着璃曜的标准来。我绞尽脑汁想璃曜，脑子里轮番冒出精致、凌厉、黑白分明这些词，都觉得不够合适，最后竟只剩下透明。透明？那样美得不能逼视的璃曜，给我的第一印象，却是透明。那天的光衬着他苍白的皮肤、莹白的发就像透明了一样。琉璃般的皮相，黑曜石般的眼珠，像撒了芝麻的奶糕。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脑子里一遍遍描摹初见时的璃曜，终于在霖灵醒来时，将五官该有的样子完全忘记了……(╯﹏╰)b

　　霖灵醒来看见我的脸，眨了眨眼，揉了揉眼，终于嗷一嗓子喊开了：“无相神功！！！！”

　　这一嗓子着实够震耳，我脑子里嗡嗡直响，下意识去看白毛长老，他竟只是挠了挠耳朵，继续睡了！

　　“相思……你的审美里……没有五官就是美？哦，佛陀说过，色即是空……相思，咱是道教的，不要乱套用佛家的审美，没有五官真的很惊悚啊！”

　　我没有五官的一团面疙瘩的脸上流出两条宽面条泪：“我知道，我只是变了一晚上，已经审美疲劳，现在变不出五官了……”

　　霖灵扶住我的肩膀，故作镇定道：“相思，冷静！”他说冷静的时候，手还直抖呢，“今儿就是选拔的日子了，你肯定不能顶着这样一张脸出去。你现在不要想着变多美，就静下心来，把心里浮现的样子变化出来，哪怕是别人的脸也没关系，反正选拔是看燃火术高低，舞蹈长相啥的只是次要的。”

　　我闭上眼，努力想一些平静的事，午后的阳光，叮咚的溪水，微笑的璃曜……呸呸，先不想璃曜，水洗的蓝天，悠哉的飞鸟，恬淡的璃曜……呸呸，不能想璃曜。试了几次，脑子里的景物不断变换，只有璃曜一直都在。我索性不再克制，一门心思想着璃曜。我感到法术充盈全身，很温暖。

　　睁开眼，看着霖灵，霖灵的瞳孔里，我见着一个……柿饼脸的黄毛丫头？！

　　我急忙看镜子，好在镜子照出来的不是柿饼脸，但是还是个黄毛丫头！我明明想着璃曜啊！为啥出来的是这么一个五官没长开的脸？没长开就没长开吧，这小眉毛小眼的，怎么看怎么小家子气……完全不配站在璃曜身边啊……我想要女王气啊！实在不行，御姐也成啊！这副小家子气的脸……跟透明的似的，不细看都找不着脸在哪……我心里一惊，透明？为啥想着璃曜的“透明”，出来的就是这么张脸啊？%>_<%

　　我整个身子垮下去，霖灵连忙拎起我，边往洞外跑边说：“这不挺好的嘛！你才多大点，长一张花魁脸才怪嘞，你看这小鼻子小嘴的，配你那般板平的身材，多合适啊！”

　　我抡起尾巴抽了霖灵一记，霖灵哎呦一叫还不忘嘱咐我：“快把尾巴变没！”

　　我郁闷地收回尾巴，被霖灵一路提到学堂所在的空地，霖灵不方便现身，一把把我扔过去，自己则拈个隐字诀，悄默声地跟过来。

　　主持选拔的是桑枝长老，看着我努力喘着气问：“你……你是……”

　　我赶忙回道：“长老，我是相思，我变成人形了。”

　　“哦……相……相思……快……快……呃……呼……相思，快站……站过去。”我不忍心他再说哈，赶紧跑到人群里。站定后，四下张望找璃曜，这种场合族长是要出席的。

　　璃曜就坐在一众长老之间，表情竟有些发愣，我伸着脑袋冲他笑，他看见我由愣转惊，耶？我的脸有这种效果？

　　璃曜嘴里迸出俩字，我尖着耳朵听好像是：“红豆？”

　　不是吧……我这么努力地变，结果变出来的还是逃不了抄袭的噩运……

　　我悲催地低下头，开始在人群里找柔儿和尖牙。今儿个，女娃娃都穿得花枝招展，我看见身材瘦
　　削的洪渊，穿一身柔纱质地的蓝色广袖长裙，整个身子都陷在衣裳里似的，梳一个堕马髻，脸也涂得极白，显得楚楚可怜，弱柳扶风。可我偏觉得她一脸的尖酸刻薄，个性也是飞扬跋扈的紧，跟她刻意营造出来的柔弱风情完全不搭调。

　　最喜欢摆谱摆架子的霓虹，今儿个头上极尽奢华之能事，高高的飞天髻，宝光璀璨的。柔儿常说，人类宫廷里地位越高的女人，发髻越高，头上的簪钗也越多。她为了体现自己的高地位，什么金丝攒珠龙凤钗啦、什么蛾儿雪柳黄金缕啦、什么翡翠百鸟金步摇啦，全往脑袋上招呼。照旧穿一身□□半露的红色高腰长裙，那胸啊照旧像衣服里爆出来俩馒头。

　　一直神经兮兮的水仙，扎在人堆里也依然那么显眼。翠绿翠绿的长裙，淡淡的妆容，本来还算清新可人，可她偏驼着背缩着肩低着头，只从斜披着的刘海里窥视着前边的长老，看着那叫一个猥琐。我这是天生丑相，她那是后天练就，着实让我佩服得紧。

　　正寻着，身后有人捅我，柔儿甜甜的声音传过来：“别闹了，严肃点，你这找什么呢？”

　　“没闹，我很严肃地找你呢。哎？柔儿，你在后边儿呀。”我转过头，见柔儿一身鹅黄配嫩绿，搭一条粉红飘带，是我梦想中的清新穿着，我曾无数次憧憬过絮叨过，而今见了不由得佩服我的审美。柔儿梳了个双刀髻，颇有仙子风范。我上上下下打量，口水四溢。

　　“你怎么没梳头就跑出来了？”

　　我才想起自己变了人形就被霖灵拎过来了，赶紧看自己，果然是那套“白毛长老套装”，我的凤穿牡丹啊……

　　“不过也无妨，选拔向来只选法术高低，回头我好好帮你梳头，保管你美得冒泡。”

　　我高兴地应了，方欲转头又想起璃曜，忙问：“柔儿，你听说过红豆吗？”

　　柔儿愣了一瞬，旋即答道：“不认识，哪儿来的？”

　　“不知道，就是听了一耳朵。”奇怪，柔儿那愣神的样，怎么有点惊恐的意味？是我多心吗？

　　桑枝长老继续说着：“大……大家……按顺序……一个个上来表演……从……从相思开始吧……啊……相思……是公认的……燃火术最……最好的……”

　　耶？这么快！我赶紧以手代梳子抓了抓头发，跑上前。着实太仓促，连紧张得手心冒汗这种常规活动都没来得及展开。我活动活动手脚，手心里凝一团小小的火苗，随意翻手变换着，火苗成了红色的小人儿绕着我的手灵活跳跃。这表演我在关禁闭时偷偷琢磨俩月了，因为怕长老发现，所以只敢用小火苗。不过本来这也就是前奏，所以小火苗足以。

　　正待飞身起舞，突然洪渊从人群里站出来，朗声道：“长老，洪渊有事要说！”

　　桑枝长老忙答：“有……有事……也得……得等相思……表演完……中途打断……不好……不好……”

　　洪渊明显不想听桑枝长老劝阻，指着我喊道：“相思不是天狐！没有资格参与天狐谷百年祭！”
　　这都纠结快一年了，我都说我是木头重塑身体了，还说我不是天狐，难道要连璃曜这扶桑木狐一并赶了才闹够？进学堂时不搭理我就得了，没事糟践我两句也忍了，搁这当口说这些有意思吗？我怒视着洪渊。

　　洪渊回我一脸得意的笑：“别被白毛长老骗了！她不是所谓的用木头重塑身体复活的狐族，她的元神根本就不是狐！”

　　喂……这次的找茬太过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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