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下)

作者:曉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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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表面上被判處禁賽半年、實際上是被處以無期徒刑的我們這群囚犯,沒有人想再提起棒球的事。如果有哪個不長眼的傢伙提到了「禁句」,下場不是被新庄痛毆,就是被我踢出去。學長們因為這樣和我們大打了一架,之後就離開了棒球社。江夏則是在第二天就迅速轉學,就連學長也不願再提到他,一如我們不願再提起棒球一樣。

      儘管是江夏最先做出不可饒恕的行為,實際上每個人都有動手,因此對於被驅逐出球場的懲罰,也沒有人能反駁些什麼。事實上,當時的二子玉川也不是什麼棒球名校,加入棒球社的我們也不見得多麼認真在練球,只是覺得和一夥兄弟們在場上大吵大鬧的時候很開心。在這層意義上,或許江夏說的沒錯,二子玉川本來就不是什麼好球隊,再怎麼打也無法去甲子園。

      無法去甲子園和被甲子園拒於門外是兩回事,我仍舊無法原諒江夏。

      但是我卻無法責怪新庄。

      若菜、湯舟、關川、檜山、岡田、平塚、今崗也是,他們都沒有掩飾自己曾經動手的事實,但我就是生不了氣,就算心底感到憤怒遺憾,我生氣的對象也不是他們。

      棒球社唯一的好學生御子柴,也是當天沒有動手的人之一,我不曉得他是怎麼想的,不過即使他內心憤恨不平,大概也不會表現出來的吧?看他畏畏縮縮的模樣,量他也沒那個膽跑去找新庄算帳,更別說江夏了。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御子柴不乾脆離開棒球社、或是像江夏一樣轉學呢?御子柴很明顯的就是想繼續打棒球的那種人,和我們這些自暴自棄的不良少年不同。

      被宣判死刑後,我們聯手將棒球社搞得烏煙瘴氣,將所有適合不良少年享樂的玩意兒都搬進了社辦,包括麻將、飛鏢遊戲、漫畫、香煙,還有被我霸佔的一套老舊沙發。新庄對於改造社辦的計畫出力最多,速度飛快、擅長順手牽羊的關川甚至不知從哪裡幹來了彈珠台和吃角子老虎機,那天大夥兒指著關川帶來的戰利品,瘋狂地大笑大鬧,就像路邊公園可見的那些喝醉酒的老頭子一樣,沒有理智,只沉醉在眼前的放肆,用表面的歡笑麻痺自己,不願去面對一無所有的明天。

      御子柴不像我們一樣肆無忌憚的興風作浪,原本在棒球隊中就不具有任何氣勢的他,在球隊被我們這群不良少年佔領後,更是淪為跑腿的小弟。我原本還以為這個連反抗都不會的天真傻蛋只是敢怒不敢言,其實他終究是心繫甲子園的吧?直到有一天,我湊巧目睹他把一件條紋球衣扔進學校角落的焚化爐,之後又擠出那張傻呼呼、一看就知道是在逞強的笑臉,從福利社抱回一大堆我們指定的麵包。

      我什麼也沒說,也不需要說。我認為就這樣荒唐度日是最好的。我們已經一無所有,有太多的時間需要浪費消磨,與其懷抱著不切實際的夢想,不如想辦法讓每一天過得開心快樂。

      就算那只是表面上的快樂也好。

      在暗無天日、墮落刺激的棒球社辦中,我最偏愛的就是那套從回收場搬來的舊沙發,儘管填充的棉花幾乎散盡,使得椅墊軟綿綿的毫無彈性,我還是時常將身體撐開成大字型,霸佔了半邊的沙發。沙發的另外一半是新庄的位置,不知不覺中,除了我們兩個之外,沒有人敢去坐那張沙發,我們也成為棒球隊這夥人中無形的老大,雖然夥伴們不會對我們必恭必敬,但大家總是順著我們的意見走,我們說的話也沒什麼人敢違抗。

      只要不幹架的時候,新庄一向沉默寡言,以我的意見為意見,因此基本上是由我一個人發號施令,但我通常很少會出什麼主意,往往是若菜或岡田他們率先提出什麼鬼點子,若我贊成,大家立即一窩瘋地去狂歡;如果我反對,那麼大家就會當作沒這回事。簡單來說,就是沒人會違逆我。

      新庄更是對我百依百順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境界,我甚至覺得他一直在觀察我的臉色,我開心,他便開心;如果我拉下臉來,他會露出比我更加兇狠百倍的表情,除去眼前所有可能引起我不悅的事物。說到這,我瞬間覺得,也許他正是因為如此才賣力打造出一個沒有棒球的棒球社辦。

      他為什麼要那麼做?是因為對我感到愧疚嗎?若真是如此,我會後悔在群毆事件發生的那天沒有給他狠狠一拳。

      但是我並沒有去探究新庄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只是讓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天比一天糜爛。雖然我從小就不是什麼上進的孩子,但是由於從小就在打棒球,球隊的嚴格管理還是約束了我的叛逆,如今的我就像是脫韁的野馬,玩遍了所有想去嘗試的瘋狂冒險,當新奇刺激的事物越來越少時,我開始玩女人。

      遊戲的對象是學校的女孩子們。我本來就是個不正經的痞子,成為一個花心大蘿蔔更是駕輕就熟,擁有一張大沙發的的棒球社辦更是適合當窮光蛋學生的臨時Hotel,御子柴時常被我抓來充當警衛,不過那個沒氣勢的傢伙還是時常讓那群人來瘋的夥伴闖進社辦,壞了我的好事。

      新庄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但是他從來沒有表示贊成或反對,只是平靜地任由我胡搞亂來,就像他總是縱容我所有任性的舉動。事實上,他的沉默就是最大的贊成,因為他從來不曾反對我。偶爾,我發現他甚至會給我一個類似鼓勵的微笑。

      「只要你喜歡,就去做吧。」

      有時候,就連膽大包天如我也會感到些許猶豫不安,我問新庄「這樣真的好嗎」,而他總是如此回答我。

      只要我喜歡,他會支持我的一切決定,無論那有多麼愚蠢,錯得多麼明顯、多麼離譜。

      塔子可沒那麼大的包容心。遭到禁賽之初,她還會三不五時跑來看我,她似乎是認定我一定受到不小的打擊,希望能夠鼓勵我振作,只是我讓她失望了。她對我灰心喪志、沉溺玩樂的態度從憤怒到絕望,某天,當她在校園角落偶然看到我和隔壁班的女孩子摟摟抱抱、衣衫不整時,她便不再理我。她甩頭離去的身影在我心中造成比我預期還要大的震撼,仔細想想,我雖然從小輕浮,卻從不曾玩弄他人的感情。我想,現在的我在塔子心中,大概已經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大混蛋了吧?

      被塔子冷眼看待讓我心中的某處有著難以言喻的失落,那份空虛卻又迅速被不顧一切豁出去的快感掩蓋。塔子憐憫似的安慰對我起不了任何作用,即使我內心理智的那一部份很感謝她,如果我現在還有理智這種東西的話。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們都快遺忘自己曾經是個穿著球衣的棒球選手了。乖寶寶御子柴學會了抽菸,不過他在社辦裡仍是遭人使喚的地位;平塚和今崗每天準時躲在樓梯下偷看火辣美豔的保健室女老師裙底,我原本貼在牆上的大聯盟球星海報也換成了性感寫真女星;我們以為自己再也不需要棒球了,我們已經成功地將棒球驅逐出我們的生命了。

      直到某一天,我路過二子玉川的河堤路上,看見一群正在打棒球的小學生。體格和速度都還在發展中的小鬼頭,卻是竭盡全力地去追逐那一顆小小的白球,即使接不到球還很拙的在地上翻滾,滿身灰塵泥土地爬起來,臉上卻咧著大大的笑臉。

      那瞬間,我突然覺得這群死小孩非常討厭!

      但那時我還不太清楚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接近憎恨的心情,直到很久之後,我才有些明白,我是在嫉妒。我嫉妒這群小鬼!嫉妒他們還能踏上球場,嫉妒他們還可以打棒球!

      這群流著鼻涕、連從內野傳回本壘的力氣都沒有的死小孩,再過幾年,他們也會拿著球棒和手套,露出白癡一樣的笑臉,說:「我要去甲子園」吧?

      光想就覺得蠢斃了!但是,我卻連做這種蠢事的資格都沒有。

      我不曉得我站在河堤上像個呆子似的看著這群孩子打球有多久時間,只是當我注意到時,新庄已經站在離我有十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我。

      「… …你站在那裡多久了?」我問。或許是因為有種被人偷窺到秘密的難為情,我的語氣有些粗硬。

      新庄的回答卻是非常老實:「從剛才那個戴眼鏡、背號七號的外野手在打擊區上想要觸擊短打卻整個人跌在本壘板的時候開始。」

      也就是說,有三個半局的時間他都站在這裡了?一時之間我真不知道該吐槽他,還是該給毫無自覺的自己一拳比較好。

      「是喔?你還真有耐心。」

      新庄沒回答我的話,卻問我另一個問題:「你還想打棒球嗎?」

      「怎麼可能?笨──蛋!」我大聲回道,抓著懷中的書包,痞子似的轉身就走。

      走了幾步路,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我回頭問道:「那你呢?你喜歡棒球嗎?」

      除了強烈的喜怒和殺氣外,新庄的表情基本上很缺乏變化,他現在的神情就讓我讀不出情緒,就連他的語氣也很平板:「進入高中前,我從來沒打過棒球。」

      我點點頭。這支球隊除了我以外,其實大家都是半生不熟的菜鳥。御子柴似乎在國中有過棒球經驗,不過成績怎麼樣就不曉得了。

      新庄又緩緩開口:「我覺得棒球好玩,是因為和大家在一起才好玩。現在雖然沒有棒球了,不過大家還是在一起。」

      我愣了那麼一瞬間,新庄的話雖然不難理解,但很難想像這番話是出自他的口中… …近乎挑釁的念頭促使我開口:「那如果我們這群人中,有人說他想打棒球,你怎麼辦?」

      「你剛剛說,你不想再打棒球了。」

      「呃、我是這麼說過… …等等!是我在問你吧?」

      「你不想再打棒球,我就不打,我們也不打。」他說這番話時眼神很認真,彷彿落在河面上的夕陽也一併落在他的眼中,「誰也不打,大家一起忘了棒球。沒有棒球,我們還是夥伴。」

      「所以… …如果有人開口說他想打棒球的話,你會?」

      「我會殺了他。」

      那是一種異常認真的神情,認真到我不曉得該如何回話。我感覺到我的心臟正在用力跳動,渾身的血液像是要凍結,卻又像是在沸騰。

      「笨──蛋。說那是什麼話?」

      我甩著書包,又一次的轉身離去。我並沒有將新庄的話放在心上,可是我卻忘不了他說這句話的神情,那股強烈的執著。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是認真的。

      而且,在我們之中,其實最想打棒球、最想和大家一起殺進甲子園的人… …

      或許是他也說不定。

      喂!新庄,你還記得嗎?一年級時,有一次我們兩個也是像這樣,站在夕陽下的河堤,看著一群小鬼打棒球。

      我說:我相信有棒球之神的存在,而且祂的信徒還很多。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多笨蛋一頭熱的跑來打棒球?

      你笑著說:所以我們應該在球場建一個棒球神社,讓大家來膜拜囉?

      我笑得更大聲:對!其實我們都是棒球神社的信徒,每年夏天都要去甲子園朝拜。

      被禁賽的那一天,我以為我們都被棒球之神遺棄了。從此我不再信仰祂,雖然事實上是我們先玷污了祂的神聖。

      仔細想想,其實,棒球之神一直都在,膜拜祂的道路也依然敞開。

      只是,我們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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