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桑橘

作者:贝比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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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流甘香


      09
      做好人确实比较难,花橘得出结论,是在那件事之后的第四天。
      虽然情况很微妙,那一天从权并没占有花橘,不过他做的事,足够让他们结婚三十次或者被关六百年了,他变成世界上最了解她身体的人,甚至超越她自己,她也觉得自己比以前更了解他。但是,重点在于,她糊涂了,她知道自己该保守秘密,然而究竟为什么保守秘密,是为了声誉还是他的请求,实际上他没请求,次日中午她在自己床上醒来,一切正常,正常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现过,而他已经入宫了。
      接下去的三天,花橘神志不清,她被太多复杂的思考弄得很混乱,好在家里秩序井然,仆人们对她的发呆叹息烦恼傻笑以及流口水,都能视而不见。第一天里有两次,她被阿桃叫醒,第一次是有陌生客人送礼上门,她们隔着屏风偷看来客,她对丑陋的脸印象深刻,立刻认出那是在酒楼打扰从权用餐的老男人。因为必须写信通报在宫里的从权,那个人等了很长时间,但最后果然还是被拒绝了,从权的回信充满神经质地怨恨和怒火,他找了完全能传达自己真实心意的信差,那个长着大众脸的年轻官员用从权式的冷漠发言尽情威吓大胆的受贿者,直到那个人再上演一次磕头求饶的闹剧。
      花橘的兴趣在这之前就已消失,即便是从权的模仿秀也不能让她更热情,她反而更忧虑,从权在宫里究竟怎么了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才变得如此严格。一想到这些,她就头痛得不行,好在傍晚的时候,从权给她写了信来。阿桃第二次将她自思考中叫醒,阿桃表现得比还激动,在她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仆人,原来这是从权第一次写信回家,花橘觉得他们的激动和好奇都太扭曲,从权之前当然不会写信回家,因为就算亲切如她,也不会写信给家里的佣人,除非是家里人或者重要的客人。两种可能都让她快乐,即便从权的信写得简单又无趣,也立刻成为她决定保存的宝贝。话说回来,她也没收到过这样的信,星若大人不会特地写信给她,麦临的信比本人还罗索,至于灰砂姐姐,写信和做人一样随心所欲,往往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反观从权的信,“花橘,在我入宫当值期间,请听话在家,勿乱跑,若有适当机会,切不可错过。”她看了好几次,很高兴他的字母和她写的一样不漂亮,又很叹息自己在他看来是如此不值得信任,后来她找到安慰之词,其实真正让他担心的是甘棠,不过她根本不希望甘棠会改变心意,跑来告诉她,他们决定冒险犯法走私她回家去。
      第二天花橘继续胡思乱想,早餐和午餐都是阿桃提醒她吃。一直没有访客,知家和街道上也安静得有些古怪,本以为这一天就要如此度过,但午后开始的雨,让花橘又见识到与众不同的一幕。银色的雨下得天光暗淡,突然间响起钟声,那声音悠远清澈,仿佛来自天上,或者说炸裂天幕而下,花橘吓了一跳,她连忙呼唤阿桃,却没人回答,最初的钟声持续响了七下,之后城中四处都敲响钟声应和,那种如浪潮般的宏大声响,让人再次见识这个城市的巨大。
      花橘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吵闹,她头昏眼花,恶心得站不稳,而且完全没有能适应的迹象,她越来越痛苦,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心想或许会成为被钟声吵死的第一人,在华国人看来,该是多么可笑啊。
      然而她没死,再过片刻,钟声似乎减弱了,其实已经停止了,只是她脑子里还不断回荡巨响而已。她还是不能动弹,连走去床铺,拿棉被包住头都不行。阿桃在这时候回到她身边来,没有嘲笑她的惨状,反而不断道歉,害怕会因此受到惩罚。
      阿桃忧虑太深,啰嗦得让花橘嫉妒,她自己又过了一阵才恢复正常听力,或许没有太正常,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巨大,简直象是在怒吼,“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敲钟?!发生地震还是火灾了?!”
      “是宫廷里为了安抚龙王,再度表示肯定誓约的钟声啊!”阿桃回答得优雅而虔诚,“今日中下雨,就代表龙王愿意降临,是丰作的标志,也是圣上贤德被认可的标志啊。”
      “龙王?丰作?降临?圣上贤德?”花橘很不想说,在柯洛芬,飞龙都是用来做交通工具的,虽然她没亲自乘坐过,但是在她家附近的奇秀雪山上,刚好有飞龙队的训练营,“哪些是什么东西啊!你们知不知道这样突然猛力敲钟,不要说人,就算是龙,也会被吓走啊!!!”
      一定是花橘表情狂猛,可怜的女仆阿桃有好一阵不敢回答,她很聪明,跑出去给花橘端一杯忍冬茶来,可是花橘实在被惊吓过度了,任何饮料食物也不能安抚一颗混乱并悸动不已的少女心。
      花橘一口喝了茶,然后一把抓住阿桃,非要她解释刚才钟声的意义,可是来不及说,外面又传来吵死人的喧闹声,仿佛一瞬间妖魔鬼怪充斥街道,把神经正常的人类和社会秩序都杀掉做成献给龙王的包子。
      “这次又是什么鬼东西啊!!!!”花橘愤怒得了快要喷火了,她真的在放声大吼,因此不这样,她根本听不到自己说什么。
      “是游行……”阿桃又害怕又期待,那种雀跃的欣喜看来真是碍眼,现在花橘明白为何很多人热衷做坏人了。
      遗憾的是,花橘做不了坏人,她太好奇,“只是游行,用得着吵成这样,闹得好似要发生暴动吗?”
      阿桃惊讶得说不出话,八成是猜测花橘为何会变成这样。她显然不了解惊吓过度和噪音污染是怎么回事,花橘也不打算跟她解释,“我们也去看看吧,阿桃,你知道哪里最合适?从权不准我出门,而且我也不喜欢和很多人挤在一起,有没有什么地方,不用出去也能看得很清楚啊?”
      结果当然是没有,阿桃和家里的仆人原来打算直接到大街上去看游行,他们对宗教的热情真让人感动,不过花橘不会因此放阿桃丢下自己,更不会因此就不对仆人们哀哭自己有多渴望去看神圣的仪式,她还不能熟练地对人下命令,只能用天真无辜的表演打动大部分人,其他心存怀疑的人也因为畏惧她对从权主人说三道四,因而很快大家团结起来,为满足她的好奇集思广益、绞尽脑汁。
      他们提议花橘小姐可到树上去看游行的时候,花橘简直乐死了,她还从没爬过那么大棵的树呢,唯一的问题是,最适合观赏的大树在从权住的院子里,每个人都不敢冒然进去那个院落,只有花橘觉得这不是问题,她保证那是布置单调,整洁得无聊的地方,事后很容易整理得不露出马脚。
      游行的队伍越来越接近从权的府邸,花橘顺利说服夏家的仆人,她再一次见识宗教的巨大能量,由衷感叹之余恳求阿桃多拿一条布巾固定她的身体,她顺利地上了树,离开地面的感觉并不好,因为那种不自然地摇晃令她想起在海上的经历,看到人群挤满街道两侧更是让人头皮发炸,而阿桃在一旁介绍说游行队列到达的时候,整个街道将被完全塞满,光是想满街都是人类身体狂乱的碰触,她已经感到窒息,不过她是真不好意思现在就大叫要下树。
      她不能看人头攒动,也不能去想象其中会产生多少汗水污迹还有不可思议的宗教狂信,其实她已经想到比这些还要可怕的事了,她并不相信宗教力量能完全改变人类的本性,她不正是在一派和平的城市遭到诱拐的吗?
      阿桃很担心地看花橘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您并不习惯爬……登高?”
      “只是想到不好的回忆。”花橘反而笑了,她发现聊天可以缓解无意义的胡思乱想,“跟我说说游行的事,还有龙王和圣上。”
      “小姐不想亲自问大人吗?”阿桃暧昧微笑,看她的眼神闪亮闪亮的,“大人也在队列之中,紧随圣上之后。”
      那画面对花橘确实很有诱惑力,但她只犹豫了几秒钟,便惨痛大叫,“不行!!我等不了那么久!!不知道他几时才回家,我现在就很想知道!!”
      花橘叫得真诚,阿桃却担心她惊动墙外路边的众人,从权一定不赞成她们爬树的行为,这是任何一家女眷都做不出来的冒失之举,不过花橘自己毫无知觉,而大家都看得出来,从权也不舍得认真教训她,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可怜的仆人。
      “那我就说我知道的好了。”
      “简单一点,我对传说完全不了解哟。”其实花橘并不十分期待,她身体里那一半水妖的血排斥龙的存在。
      话说华国万物丰茂,地理封闭,周边尽是小国,并无显著外患,建国之后,经历三姓王朝,都是因无男性子嗣继承而引发内战,最终被取代,直到如今的顾姓王室确立了嗣女亦能继承的传统,才逐渐摆脱继承所引发的种种问题。政策建立初期,国民多不能接受,唯有祈祷于守护之龙,约定顾姓君主将于龙王主庙所在之都尚京建立宫廷,请求龙王监督政治,无论男女,若有不恰当之君主登基,则以龙王之灵威,于每年八月初三的降临之日,昭告国民,君主是否贤德,如果龙王如期降临,君主有德,城内将一起敲响钟声,祝福国家安泰,如果这一天晴朗无雨,龙王不曾下降,那就表示君主无德,持续三年如此,君主当自行退位,让贤于同族。
      这传说让花橘感到亲切,她故乡也有类似的制度,不过他们不选择领主和皇帝,他们更在乎是否有选出能干精明得让人容忍其贪污行为的行会会长,这一点让花橘感到骄傲,一个合格的行会会长懂得利用资金给予领主适当的压力,正因为如此她的哥哥才能坚持工作。至于她自己,厌恶被评价能力,宁可一辈子也不会去和工商行会打交道,所以她很满意自己在家庭里的地位。
      “你们干掉……不,我是说到底让几个皇帝退位过?”轮到花橘眼睛闪亮了,“难道龙王不会出错吗?被你们干掉……不,我是说退位的皇帝下场如何?是不是很快就完蛋了?”
      阿桃用震惊的表情报答花橘的勤勉,但是她很遗憾,王朝六百年历史上并没有退位的君主,她用一种华国人才有的冷淡和严酷语气说,“龙王当然不会出错,神灵是不会出错的,因此任何被认为不德的君主,都会极力避免第三次宣告。”
      “怎么避免?啊!你是说他们自杀?”花橘差点从树枝上滚下去,“或者……你们逼迫他们死去?”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阿桃难以回答,而且在她看来,提问也太古怪,“难道他能继续活下去吗?”她看花橘的眼神,仿佛是在看怪兽,她显然很困扰,“失信于百姓,成为国家最大的罪人,就算退位,这些耻辱仍在,没人会愿意接近他,也不会有人尊敬他,这样子还用得着活下去吗?”
      “就算当不了好皇帝,也可以做个好人啊!”花橘又叫了一次,她的身子摇晃,但此刻抗议和激动都太危险了,因此无意中又看了人群一眼,她立刻气馁了,“好吧,要和这么庞大的国家和人群战斗,实在太难了,还是死掉比较容易。”
      阿桃大大松了一口气,“好小姐,你看,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她们沉默了一阵,看远远地出现了缤纷的旗帜,所有颜色都很明艳,花橘以为自己不会太惊讶,因为她的家就使用了很夸张的色彩,但那些黄色、蓝色、绿色以及银色的纺织品实在太美了,还有镶嵌金银宝石的巨大号角,明明没有阳光,却闪耀着动人的光芒。纷纷落下的雨在此刻变得微不足道了,甚至是云层后的太阳,从遥远处宫廷里走出的一支队伍,他们成为照耀这个世界的东西,虽然花橘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她一生未见的华美队列,队列本身是一张生动优雅华贵的长卷,其中的每个人、每个动物以及每件装饰品都可变成一幅被珍藏的图画,他们完美得不象是真的,花橘想到了神话,他们更像是龙神派遣来的,刚刚才自海底浮现,她能看到他们身上薄薄的水滴。
      人群骚动、欢呼、抛洒花朵,各种香料焚烧的味道搞乱雨天纯净的空气,但是花橘不在乎,她也想随之欢呼,然后永远留住这美丽的画卷。
      队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或者说,是从权越来越近,大约有一千骑兵的先导队列过去了,率领一众官员的皇帝的马车进入她们的视野,马车是活生生的珊瑚色,也就是说它不断变幻色彩,阿桃说它是五百年前龙王给第一位女帝的赠礼,花橘觉得不可能,但随后又想如果不是这样,人类怎么能打造出这样美好的东西呢。她紧张得看着街道,巨大的轿子过去了,接着是官员的队列,和之前的骑兵队一样,他们都骑着青色的马,马高大得让人恐惧,而且有着波浪般延绵飘摇的鬃毛,队列最前的马上坐着一位肥胖和气的老爷爷,有四个人在他身边帮忙驾驭他的马,即便如此,他还是很神气,而且接受了民众并不少于皇帝的热烈欢迎。
      “他是谁?从权在哪里?难道次相竟要排到最后出现吗?”花橘提问的时候,眼光也不转移,她渐渐习惯了吵闹,并且开始能抓住在人海中寻人的诀窍。
      “宰相吕大人,夏大人在之后,看,他出来了!”阿桃发出酷似被狗咬的叫声,花橘必需回头看才能确定她究竟是欢喜还是痛苦,结果看到她满脸花痴的傻笑,幸好平时她没有这种表情,不然就算被从权说教,或者拖到他身上去做那种危险的事,花橘也坚决要换掉女仆。
      然后花橘做了一件很令自己唾弃的事,她发出和阿桃一样的傻笑,而且无法克制地发出意义不明的惊叫。官服装的从权已经很俊美了,不料礼服装的从权更胜一筹,他绝对是更适合憔悴神情的男人,一点点憔悴会令他展示出诱人的堕落以及危险的颓废这两种原本和官员并不相容的美,在这一瞬间,花橘的视力变得超级犀利,她看到雨水润湿的礼服勾勒出从权身体的线条,想起她曾经如此之深入感受过那个身体,突然间她觉得自己的愿望实现了,她爱眼前美丽的画卷,希望留住它,哪怕只有一小部分,而现在,其中最美的一个,就是夏从权,已经成为她的。
      随后,她又尖叫了三声,第一次是为了巨大的喜悦,第二次是因为愤怒,她不想看到满街雌性动物也对从权充满想象,第三次则完全是惊吓,端坐马背的从权突然抬头看她,他们的目光相遇,就算是满街疯狂的人群也不能干扰它走向必然的位置,她可以说第一眼是错觉,但接着从权又看了她两次。他严厉的眼神只说了一句话,“等我回家,有你好看的。”她立刻就明白了,可是她被绑在树上,没法就此消失,而且装傻那一套也行不通,从权低下头去平静一下心情之后,又再次看她,这次他用嘴唇对她重复,“乖乖等我回家,别想逃。”
      之后的队列,花橘没心思看,她只想惨叫,并且努力不去想会受到什么惩罚。但阿桃已经开始哭,原来她看到从权的唇语了,她又开始啰嗦,认为自己一定会丢了工作。花橘没有反驳,她看到随便爬树的危险性了——仆人们都去了外面路上看游行,因此她必须自己想办法下树!
      她们花了差不多到游行队列走得没影儿那么长的时间爬下来,再度踏上地面,花橘觉得自己老了十岁,因为以后她再也不会尝试爬大树了,她的手臂大腿还有肚子都在痛,但最头痛是阿桃还在哀哭丢失的工作,直到在外观看的仆人们想起她们,阿桃不想自己一个人受折磨,于是将夏从权看到她们爬树的消息告诉大家,悲剧情绪立刻毒害所有人,好在花橘怨恨每个曾对从权流口水的生物,很容易便再度沉迷于幻想中去了。
      第三天一早,花橘主动召来阿桃,想到她快要离开,所以必须尽快打听多点消息,昨天场面太吵,很多问题没有详细了解,这不符合花橘的性格,在摸不准从权是否愿意配合的情形下,她决定还是问阿桃保险些。但阿桃显然很没热情,失业的压力让她整个人都变得阴沉了,不过为了抓住最后一个证明自己敬业的机会,她有问必答。
      游行的队伍从宫廷的东门出发,穿过城市主要道路,在傍晚到达龙兴寺,在这里休息一晚,最主要的行程是给守护之龙献上感激,参拜时用过的食物、香料、布匹甚至鲜花,最后都将施舍给街上的穷人,队伍于次日中午返回。百官——实际上不会比四百人更多——停止公务两天,因此在之前和之后的日子里,异常繁忙,从权大概会再延后一天回家,近三年来他总是如此。说到这里,阿桃又忍不住哀哭,她想到自己的最终审判日了,而花橘对那一天会发生什么并不感兴趣,她努力抵抗哭声的影响,寻找遗漏的问题,最后她想到了。
      “龙王!”她兴奋得猛喘两次气,“现在的龙王和皇帝,他们分别是怎样的东西?”
      阿桃被她不敬的态度吓得脸抽筋,可是不能因此拒绝回答。“龙王是守护之龙的王,皇帝是我们的君主,小姐,您的国家不也有皇帝吗?”
      “对,他有一个妻子,三个孩子,一个侄儿,就是星若大人,灰砂姐姐则是他的侄女,以后我哥哥会和灰砂姐姐一起去拜见他,感谢他安排他们联姻,不过我可能不能去,因为我把自己搞丢了一次,有时候灰砂姐姐是很严厉的,希望皇帝陛下不要这么严厉……那么,你们的皇帝是怎样的?”花橘设想过一个被奇怪神灵监视的君主的样子,但很遗憾,她发现外貌不太能决定统治者的际遇,“你们的皇帝,年轻还是老?英俊还是丑陋?有几个孩子?结婚了吗?还有,他对手下人严厉吗?从权为他工作的时候会不会受气?”
      花橘并不知道自己轻率地发言已经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她只看到,阿桃突然不哭了,眼睛发直,并且微微伸出了舌头,过了好一阵,才找回声音,“我不知道,我身份低微,没见过龙王和皇帝。”
      “那太遗憾了。”不过花橘很高兴阿桃不哭了,此外的事她不想费心去管,“午饭一起吃好吗?”
      她并没有留心听阿桃的回答,她又有更多可以思考的事情了,因此比昨天更快沉迷进去。外界的一切又不能影响她了,她渐渐喜欢上了思考,其实更多是幻想,只不过因为有了确实的对象,所以更接近现实,她尽量不去想从权的惩罚,用一种乐观又愚蠢的态度安慰自己,她一定能说服从权,使宗教狂信的热情毒害了她,她可以保证这辈子都不爬树了。
      但她的保证没什么说服力,接近中午,御驾回宫,仍然从门外的大道通过,虽然气氛已不比之前热烈,然而吵闹的声响仍然刺激她躁动的灵魂,她很不平地想象那些酷似花痴的尖叫中有多少是为了从权,这想象妨害智力,因为她只想了十秒钟,就又坚决地动手爬树了。这次没人愿意上去陪她,也没人敢出门去看热闹,他们不得不忍受她惊险无比的笨拙动作,和始终不安分的精神状态,等她为了避免被从权看到而惊慌地下树的时候,有部分人已经动摇了忠贞的服务精神,他们愿意在明天或后天被解雇,那么至少不必时常经历这种惊吓了。
      奇妙的是,在宰相吕大人之后,并没有从权的身影,他远远落在队伍的最后,虽然几乎还是那么俊美得不似人类,还因为便利的位置而引来一大群人不知羞耻的跟随,但处在权力中央的人们,还是敏锐而恶毒地传出了另一个流言——次相夏从权将被逐出最高权力层,他的新位置将比队列最末还要低。
      花橘对流言一无所知,再次爬树让她耗尽精力,接下去的时间她安静地呆在自己房间里,脑子里充满对龙王和皇帝的种种想象。
      第四天在夏日明澈的朝阳中开始,看样子似乎会平静度过,但花橘感到家里有种看不见的压力,早饭第一次只有包子和稀饭,洋葱也比平时辣很多,她没有提出抗议,因为本能地觉得自己该对气氛变差负一点责任,想到肚子饿会让她头脑不清醒,她跑到大门口看能不能买点别的食物,结果看到从权正从门外进来。
      那场面真惊人,花橘突然间变得手足无措,在观看游行之前,她还没有类似的感觉,不过现在,虽然从权换掉礼服了,但她仍然觉得呼吸困难,就象是图画中的人物走了下来,不仅成了活生生的,还会变成生活的一部分。
      她脑子里充满了回忆和想象结合的画面,从权的身体是热的,皮肤是细腻的,还有他会呼吸沉重地微笑,他动作轻柔而且有各种华丽技巧,但他也要她乖乖听话,他不是明天才会回家吗?还是他根本没有离开?如此一来,她究竟该从树下掉下来,还是继续粘在他的怀抱里呢?
      花橘完全混乱了,但从权没有,他对她跌跌撞撞的背影叹气,“原来你不是来接我的啊?”他的声音因疲倦低沉,反而比人群的吵闹以及恐怖的钟声更刺激花橘的心,她浑身发软,再也不能继续逃开。
      “来,没有乖乖听话的花橘,一起到大厅来。”他走上去牵住她的手,这是第一次,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以及和一个女人的关系,“有些事必须我们一起做,嗯,虽然你帮不上什么忙,但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不要。”花橘在一片咳嗽声和尖刻地抽气声中恢复神智,她甚至想抽回手,从权的手有典型熬夜后的特征,虽然还不到汗水泥泞的程度,但是足够破坏花橘饮食节制之后的清淡早晨,“我不去,你只是要惩罚我,我绝对不去,你休想当着所有人羞辱我。”
      从权很高兴她变得越来越有活力,而且没有蠢到想咬他的手,他比看起来更有力,只用一下力就让她安静下来,“我不会羞辱你,花橘。”他凑近她耳边低语,“你不是一直认为我是好人吗?我只是要做一个负责任的好人该做的事情而已。”
      她并不信任他,尤其是他笑得眼神恍惚的时候,“什么?”
      “要我抱你进去吗?”该死,他果然在戏弄人。但是看着她突然变得气恼失望的眼神,他还是妥协了,“啊,花橘,如果我这就要去面对自己的命运,总得为这些服务于我的人做些安排吧?”
      “真的是这样吗?”她像只被踩过尾巴的小狗一样警惕而且狡猾,“你保证一点也不提我爬树的事?”
      这是个错误,从权脸色又变严肃了,反正他很擅长看来冷酷严厉,“不行。”他又拖她进屋去,只不过这次不是抓她的领子,“那是危险、极其出格的行为,任何好人家的女儿都不会去爬树,尤其下面还有那么多人,如果不是考虑到你向来散漫且随心所欲,我该立刻……”
      花橘听不下去了,她的手被握得那么紧,还要听人用冷冰冰的声音说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好吧,爬树很危险,但你不能惩罚我,从权,我原谅了你一次,不,实际上是两次,你也该给我一次机会。”
      “什么?”从权突然停下来,他们正在大厅门口,等在里面的仆人忍不住偷看。
      “你卖了我一次,还扣留我的信一次,这样你一共两次背叛我的信任,而我每次都原谅你了,所以这次,你也该原谅我。”
      从权的脸在可疑地轻轻发抖,很难说究竟是为她不顾场合的发言还是为她异常的思维方式,最后他妥协了,“好,这件事暂且如此。”
      花橘以为自己胜利了,她很高兴,但那高兴很短暂,十分钟后,夏从权把家里所有仆人都解雇了。
      “为什么?!”又十分钟,所有仆人都离开了,大厅里空得像刚进行过大清洗,花橘因为太震撼所以只能简单重复疑惑,“为什么会这样?!”
      从权给了她最诚实的答案,“因为你要我做个好人,好人的行事总是如此。”
      这个答案让花橘又长大十岁,她象个三十五岁的怨妇一样开始考虑,究竟该杀了他还是杀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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