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我见的第一个人，是梁诗瑶，“茶歌行”夜总会的老板。
　　那是一个有着微微卷曲的短发的女子，四十岁出头，眼角眉梢都有了岁月的痕迹，却风韵犹存，有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知性优雅，这样的女人，应是大户人家的媳妇了吧，虽然不外出工作，却是出得厅堂极有风度的人。岚岚姐告诉我，若不是因为浅川武，梁诗瑶现在应该还是一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
　　“你是为了浅川武的事来的吧。”我们约定见面的地方是一间茶室，我到达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半，她已经坐在那里了，手里正端着一杯红茶冲我微笑，“我叫的红茶，你要是喝不惯，再点也行，我请客。”
　　“我这可是厚着脸皮从您这套不要钱的情报来的，再要您请客多不好意思。”我笑了笑，在她对面坐下，自己拿了杯子倒茶，加一块糖四勺奶，“梁女士，很高兴您看在岚岚姐的份上愿意帮我们一把。介意我给您拍照录音么？”
　　“你很有趣。”她挑眉看我，“你不是记者，来找我的目的是打探消息而非采访吧，即使你偷偷录音拍照了，也没有人指责你，为什么要问？”
　　我撇撇嘴：“礼貌问题，做人要有风度嘛，何况如果是您的话，我不问，你会瞧不起我吧。”
　　她笑了：“倒是很会说。这两年多来我什么事没经历过，还能怕了录音笔照相机？你录吧，没事的。”
　　我掏出录音笔打开开关放在桌上：“那么我就发问了。请问您和浅川武是怎么认识的？当初的绯闻究竟是子虚乌有的传闻还是确有其事呢？”
　　“你很直接嘛。”她轻轻抿了口茶，放下杯子，“如果不是确有其事，我先生是不会和我离婚的。”
　　我怔了怔，没说话，只是等着她说下去。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我认识浅川武的时候，他十二岁。”梁诗瑶似乎陷入了回忆中，眼神变得有些涣散，“而我已经快四十了。我前夫是做对外贸易的，当时和贝利维的一家公司有贸易往来，他去那边出差，我也就跟着去了。贝利维……你是知道的，那里的人受的教育，都是根据天赋来的。我本人很喜欢唱歌，就去那边的一所音乐学校看了看，当时我前夫陪着我一起去的，却在校园里和我走散了，我又没带手机，正四处乱转的时候遇见了浅川武。”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她停了大概有将近一分钟的时间，然后才缓缓地说了下去：“那孩子是很漂亮的，让人过目不忘印象极深的那一种，当时他在一个人迹稀少的小树林里练声，我听着声音好听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过去了，然后就看见他了。他也看见我，就住了嘴，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用一种很天真的姿态偏过头用很流利的卡洛斯语问我：‘夫人这是迷路了？’我被他这么一说有些脸红，但是也承认了，他就自告奋勇地要带我去学校广播台广播找我丈夫。我们一路边走边聊，和他讲话我是真的觉得挺投缘的，那时候我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小男孩。他说他将来肯定要当歌手，就愁没有好的经纪人，我和卢星儿本来就挺熟的，那时候她还不是经纪人，但是也跟我说过想当，卢星儿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挺有决心和毅力的一个姑娘，虽然不算年轻也还没什么成就，但是她很自信，看人的眼光也准的，我就想，如果这两个人凑到一块，说不定真的能够名扬天下——事实也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我就说，可以帮他介绍。后来他带我到校广播台，告别的时候，我留了他的联系方式，跟他说过两天约了卢星儿到贝利维再找他，要请他吃饭好好谢谢他。”
　　原来就是她介绍浅川武给卢星儿的啊，怪不得这两个人不是一个国家的却能凑到一块去。
　　我冲她微微笑了笑，鼓励她说下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结果我介绍他和卢星儿的那天，我先生……啊不，我前夫正好有事，就没有到场，当天包房里吃饭的只有我们三个。浅川武唱了一首歌，我回头一看就知道卢星儿愿意帮他了，很是高兴，三个人吃过饭之后，又去了KTV，一直玩到两三点钟。卢星儿跟我说她累了要回酒店，我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你也知道，奔四的人了，熬那么晚本来就挺累的，我到底没有你们年轻人的体力，何况我嫁人之后就没和朋友出去过那么晚了。浅川武真的很有‘绅士风度’，一十二岁的小男生啊，非说我们两个女人自己走不安全，硬要送我们。我当时真的没想到他没……安好心，也没意识到自己在KTV喝了很多酒而他滴酒未沾。到了酒店他送我们上楼，在电梯里我就吐了，看卢星儿困得不行，只好先让她回去睡，浅川武送我回的房间。结果我进屋就发现我丈夫居然不在，而我当时完全没有想过我丈夫为什么会不在——他再怎么谈生意，也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
　　我怔了怔。按照她这么讲话埋下的伏笔，这一切应该是浅川武一手安排的。但是那时候卢星儿这位金牌经纪人还没有接下浅川武啊，那么难道浅川武本人，也是很有心计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之前急中生智上演的那一幕戏，会不会弄巧成拙？
　　她没有注意到我神色的变化，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又吐了一会，终于清醒了些，想要打发浅川武回去，他却说看我这么难受不太放心，要等我睡下了再走。我当时心想他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都还没成年，我都快四十的人了，难为他这么关心我，也就没多说什么，进洗手间洗了澡，换了浴袍出来。我一出浴室，他就过来扶住我，然后笑着问我：‘诗瑶姐姐，要不要上床？’”
　　我见她神色有异，忙开口道：“您要是心里难受，就先缓缓，等会再说，喝茶喝茶。要不要给您叫份甜品？”
　　她回过神，惊讶地看我，然后温和地笑了笑，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我没事，是我情绪过于激动了？吓到你了，抱歉。”
　　她的情绪其实并不激动，但是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她心里很不舒服——虽然并未提及，但是她应该是很爱她的前夫的，否则又怎会一次次口误称“我丈夫”、“我先生”？要知道，岚岚姐跟我说过，她和她丈夫离婚已经两年多了。
　　即使这些情报对我很重要，我也不能看着一位女士强忍着悲伤述说自己是如何背叛自己深爱的人的。
　　我抬手按掉了录音笔。
　　见她抬头看我，我忽然觉得有些脸热，故作轻松地道：“您不希望我录下来的话，可以跟我提的。”
　　她叹息着笑了：“没事的，我已经……已经不在乎了。”
　　怎么可能不在乎。
　　人的眼睛是藏不住心事的。这种事情，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吧。
　　“说点别的吧？”我冲她笑笑，“我给您讲个笑话？”
　　……好吧我知道我不擅长安慰人。
　　听了我的话，她“扑哧”一声笑了：“我真的没事，这几年过去我早看开了，这些话不能一直闷在肚子里，我总是要找个人说的，可是身边的朋友每天见面，我真的不好意思开口，莫黎小姐你愿意听，我还是很高兴的。”
　　我叹了口气：“如果难受的话就别勉强自己了，但是您愿意说，我一直在这里听着呢。”
　　“后来……”她闭了闭眼睛，“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他就那么亲了上来，我愣了一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就抱紧了这个孩子。我不想找什么喝多了的借口，虽然这可能是原因之一，但是我知道自己当时真的很清醒。我自己没有孩子，如果有，按照我和我先生结婚的年月算，也就是他这么大的吧。我把他抱在怀里，就好像把他当成了我自己的孩子。再然后……我们就发生关系了。”
　　我皱了皱眉。说实话，我并不认为我十二岁的时候会和一个大我将近三十岁的异性上床——虽然我十二岁的时候还没发育呢，但是在我的记忆中那为数不多的生物学常识里，男孩子似乎应该发育的比女孩子晚两三年吧，浅川武这货得是从小吃了多少激素啊？
　　好吧我跑题了。
　　我伸手拍了拍梁诗瑶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她需要的是一个倾听者，我明白的。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第二天我醒来，是因为我丈夫回来了，他一进房间就看见我和浅川……那是结婚以来，不，是我们相识以来，我第一次看见他发那么大的脾气。他说，梁诗瑶我真的看错你了，我不能生育的毛病让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你，没想到原来我的这一切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贝利维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我以为我可以来这里治好病给你一个惊喜，结果我只不过住了一个晚上的医院，你就这样给我难堪！”
　　我愣住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综合她之前所说的，浅川武……
　　果然她平复了一下心情，闭着眼睛继续说了下去：“说完这些话他就摔门出去了，留我一个人愣在床上。浅川……他从我身边起身，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阴冷的表情轻声说：‘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要住院，我怎么敢吃完饭还和诗瑶姐姐去KTV呢。诗瑶姐姐，你是我睡过的女人当中年纪最大的了，有没有觉得很荣幸？’我……我真的……”
　　我猛地起身跑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没事的，都过去了，想哭就哭吧，不丢脸的。”
　　她却忍住了没有哭，只是轻轻地哽咽了一下：“我真的没事，你说得对，都过去了。我没事，放开我吧。”
　　我确认了一下她的情绪，然后放开她的肩膀：“这就是全部了吧？”
　　我忽然不忍心听下去。
　　“不，并不是。”梁诗瑶轻笑着摇头，“但是这件是之后，我先生要和我离婚，也是意料之中了。浅川事后又曾反复用这件事威胁我，让我又和他发生了四五次关系……帮他打通了很多娱乐圈上的关节，直到后来他认识了更厉害的角色，才渐渐和我断绝了往来。那之后我也是真豁出去了，我都和一个十二岁小孩上床了，还有什么别的我不敢干的？我还怕别人的风言风语？离婚之前我存有一点积蓄，后来拿这笔钱，我自己创业，开了‘茶歌行’。这几年过去，我仔细想想还是要谢谢浅川的，要不是他，或许我现在还是个家庭主妇，容易满足，虚荣，依赖丈夫吧。就是因为他，我才有了这几年的打拼，才有了今天的事业和成就。我真的很恨他，也真的很感激他。毕竟，我最脆弱的那段时间正好他刚刚出道，若不是他坚持对媒体说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或许我真的撑不到今天，撑不过那段离婚的日子的。我……我说的这些，对你有帮助吗？”
　　……其实没有的。这些事情，很多都是不能报道的，报道了会伤害她的。
　　但是我还是微笑着帮她添了新茶：“帮助太大了。谢谢您愿意对我说这些。”
　　这个女人，真的很坚强，也很乐观。
　　如果是我遇见了相同的事……我真的无法想象自己要怎么继续走下去。
　　“还有别的什么问题，你都可以问。”她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虚弱地对我笑了笑，“虽然我并不想扳倒浅川武，但是我也不想他再害更多的苦命女人了。”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我只有两个问题。第一，你们的绯闻是怎么报出来的；第二，为什么事后您还会受他威胁与他再次发生关系？”
　　听了第二个问题，她的脸色“唰”地惨白。
　　我吓了一跳：“对不起我问多了，您只要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就好。”
　　她平静了一下，摇摇头：“没关系没关系，现在你可以开录音笔了。绯闻是他胁迫我向媒体透露离婚理由与他有关才爆出来的，他那时候出道，需要大新闻帮他炒出名气。你也知道事后他对外的说辞吧，他说他从小没有父母的关怀，觉得我给了他母亲一般的温暖，所以不由自主地对我很亲近。”
　　我靠浅川武这个家伙还可以更无耻一点吗！
　　梁诗瑶继续道：“至于第二个问题……他在我睡着之后拍了我的……我和他的……照片，如果公开就是丑闻，他当然不会那么做——就算他那么威胁我也只会弄巧成拙，他对我说的是，要把那些照片寄给我丈……我前夫。”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那时候她已经离婚了吧，但是还是不愿意前夫看到她那么难堪的姿态，她是很爱很爱那个人，才会这么容易就被威胁的。浅川武，你怎么忍心！
　　我越过桌子抓住了梁诗瑶的手：“梁女士……梁夫人，您……回去找您的先生吧，如果……如果您不嫌弃，我陪您去！您这么爱他，他不会感受不到的，没有问过，怎么会知道能不能得到原谅？我……我会帮您说服他！我……”
　　梁诗瑶看着我，很是温暖地笑了：“莫黎，你真的是很好的孩子。就像我之前说的，如果我自己有小孩，应该也就是你们这么大吧，看见你这么大的孩子这么好，我真的挺欣慰的。谢谢你，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真的不用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没再多说什么，却暗暗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我也要让梁诗瑶能够回到她丈夫身边！
　　还有……要让浅川武遭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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