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一章失怙孤女
“小姐,你看。”小丫环绢儿瘦瘦的身子攀爬在低矮的老槐树上,指着空中被风吹得高高飘起的白色纸钱。虽已春末夏初,那风却是狂劲,吹得那纸钱像折翼的白蝶,在空中翻转。又有人“去”了,紫蝶蹙起了秀气的眉头,竖着耳朵仔细聆听,果不其然,院墙外隐约传来了唢呐声,但这乐声也似沾染了戾气,听起来是那般诡异。
山明水秀,富甲一方的清平镇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劫难,一场瘟疫从北向南漫开。十二岁的紫蝶被父母禁足,每日无聊,只和小丫环绢儿在高墙大院内玩耍。
这瘟疫是一人得病,全家感染,轻者十生□□,重者十存一二,而这幸存的也早吓破了胆,拖家带口地纷纷流亡异乡。不到一个月,曾经繁华、富庶的小镇已是渐渐死寂,只有少数人还固守着自己的根本,不忍背井离乡。紫蝶的爹就是其中之一,柳克守是镇上的郎中,出身杏林之家,家境富裕。人极端方正直,深受街坊邻里尊崇。自这瘟疫暴发,每日都是忙得不分昼夜。每日天不亮,便携了药箱,带着伙计走街串巷去救治,晚上直忙到灯火阑珊。紫蝶的娘是极贤惠的一个女人,容色端庄秀丽,性格娴静文雅,从不曾对丈夫抱怨分毫。
日子一日日地捱了下来,但爹娘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眉头自瘟疫光临这个小镇就再也没舒展过,家里的下人也是告假的告假,私自逃命的也不乏其人。偌大的柳宅大院只剩下无处可去的奶娘周妈,和丫头绢儿还在和主人最后坚守着。
黄昏时分,太阳颤微微地挂在了西方的树梢,满院子的金黄让柳家大宅薄暮微曛,一群母鸡缩着身子,探头探脑地往鸡窝里挪去。柳克守拖着沉重的步子跨进了大门,摇晃的身躯,憔悴的面庞,让正在一树绿荫下玩耍的紫蝶心中一个激灵,连忙冲过去,惊慌地叫“爹”,伸手欲扶。柳克守冲她摆了摆手,自己扶着墙慢慢靠坐在了青色的门板石上。那灰白的脸色让紫蝶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爹的脸上漾着笑容,很温暖但却像极了易碎的瓷器。周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大喊了一声“老爷”,那惊恐的声音慌得正在堂屋做针线活的娘一不小心让细细的针尖扎了指头,跑出来的时候,食指上那颗圆润饱满的红色才慢慢从指尖跌到地上。
一向给别人看病的爹染上了瘟疫,他躺在床上,再没有起来过。娘衣不解带地伺候着,人一日日地清减,周妈也跑前跑后。每次紫蝶要进去看爹娘,周妈总是拦着,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解释着这病的厉害。紫蝶每日只能隔着窗户偷偷看着躺在床上的爹和床边暗暗垂泪的娘,后来,娘也倒了,再过了几日,爹和娘一道“去”了。
当素未谋面的舅舅一身长袍马褂,伫立在空荡荡的柳家大院时,紫蝶正一身缟素,鬓边簪着一朵蒲公英般的白色绒花,蹲在槐树下看一群蚂蚁搬家,小脸就和那满树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一样惨白。
舅舅是娘去世之前叫人递的信,娘已经安排好她的身后事了。爹、娘,在睡梦中她无数次的惊叫,可醒来之后只有被泪濡湿的枕头,和窗外那浅浅的月牙。
舅舅是个儒雅的商人,眉眼中和娘有几分相似,他住在遥远的省城。紫蝶的娘很少说起自己的娘家,因为娘跟舅舅不是一个母亲生的。紫蝶的外祖母是方家的妾,地位并不高,生下紫蝶的娘后,由于调理不当,一直缠绵病榻。当紫蝶的娘还在襁褓之中,便撒手人寰了。所以紫蝶的娘是由奶妈带大的,由于是女孩子,外祖父也不是很重视,想起来便会关心一下,当然想起来的日子也很少。想必娘待字闺中的日子不是很幸福,所以,娘提到方家总是淡淡的,不愿多说。
舅舅握着紫蝶的小手,皱着眉头问:“怎么蹲在石板上,不凉吗?”舅舅的手宽厚有力,虽不像爹爹那般修长滑润,但也很温暖,被舅舅的大手握着,紫蝶心中忽然就松了一口气。她轻轻摇了摇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叫了声“舅舅”,便低着头用脚尖在青石板上蹭来蹭去,直到把那石板蹭得光亮如新。
忠厚老实的周妈,是紫蝶的娘出嫁时,方家买来的陪房丫头。紫蝶生下来后,又升格为紫蝶的奶妈,对柳家一直忠心耿耿,对紫蝶也像亲生女儿般疼爱。这时,看见了太太娘家那头的大少爷,赶紧地迎了上来,边拭泪,边咕哝着“这下可好了,小姐有依靠了。”
舅舅处理了爹娘的后事,绢儿也被她的一个远房叔叔接走了。孤苦伶仃的周妈无处可去,一意要跟着从小自己一手带大的紫蝶。
当沉重的朱红大门在身后合上时,紫蝶回头看了看,那朱漆原来也有些驳落了呢。夕阳中紫蝶的影子格外瘦小,周妈拉着她的小手紧紧跟在舅舅后面。
火车站台并不大,第一次乘火车的紫蝶愣愣地看着眼前长长的铁皮怪物,茫然不知所措。舅舅温热的手掌拉着她的小手,将她带到了车上,周妈坐在她的对面。火车一路轰隆隆地行驶,窗外旖旎的江南风景紫蝶也渐渐看腻了,一阵困意袭来,头搁在前面的桌子上,竟然睡着了。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脑袋竟然枕在舅舅的腿上。她吓了一跳,赶紧坐直。舅舅摸了摸她的脑袋,怜惜地说:“饿了吧?”说着,将一大堆吃食放到她面前。对面的周妈习惯性地伸手拿过一个熟鸡蛋,替她剥壳。
紫蝶看着头发都有些许花白的周妈,再悄悄看向身旁注视着窗外的舅舅,一时心中五味陈杂,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酸、是甜还是苦,只觉齐齐涌上心头。或许这就是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
火车到省城已是第二日的上午,宽阔的大街上繁华、热闹异常,小贩们正在街头起劲地吆喝着,各种小吃的香气顺着风满大街跑;临街的店铺,玻璃橱窗擦得锃亮,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影子。橱窗中陈设着各种时髦的物品,流光溢彩,这新奇的一切让紫蝶有点目不睱接。街上行走着的女人用各种亮丽的颜色把身体紧紧地包裹着,勾勒出了曼妙的线条。这要是在乡下,肯定会被人指指点点,但在这大街上,看起来竟然是那么协调,甚至还挺好看的,紫蝶心里想着。
舅舅拦了两辆黄包车,对坐在第一辆上的紫蝶说:“等有空,让你表姐带你出来玩。现在,先回家,老太太都等着呢。”
周妈带着行李坐在第二辆车上,紧随其后。
车子七拐八拐,绕过几个弄堂,横过一条街道,来到了一个开阔处停了下来。
紫蝶睁着大眼睛环顾四周,门前几株修长的翠竹掩映着红色的朱漆大门,门上的黄铜扣环在阳光下碎金子般耀眼,大门两侧蹲俯着神气的石狮子。院落虽没有柳家宅子大,但紧凑别致,另有一番风味。迎面是正房,统一的朱漆色,雕梁画栋,翘角飞檐,窗上清一色地镶着晶莹剔透的雕花玻璃,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精雕细琢,跟柳家宅院古朴粗疏的风格完全不同。
一个穿葱绿色绫缎背心,鹅蛋脸的丫环迎了出来,笑嘻嘻道:“老爷回来了!”顺手接过了舅舅手上的帽子,同时迅速用眼角余光扫视了一下紫蝶和周妈。
“唔,摆饭了吗?”舅舅的声音于磁性中带了点威严。紫蝶抬头看了看,舅舅好看的眉头微微地蹙在了一起。
“还没有,就等你们呢!”丫环的语音清脆,连珠炮似的。
丫环打起红色的软帘,舅舅带头向里走,紫蝶和周妈跟在后头。孰料这堂屋的门槛竟然高出地面不少,紫蝶一个不小心,绊了一个趔趄,直向前冲去。待立稳脚跟,便听“嗤”的一声笑从对面传过来,紫蝶涨红了脸。
“娘,我回来了。”舅舅的眼睛瞪着那个正在哂笑不停的男孩,说了声“没规距。”胖乎乎的男孩咧了咧嘴,爱娇地靠向身侧一个姿容俏丽的少妇怀中。
“蝶儿,这是你外祖母。”舅舅站在一个发丝如银的老妇人旁边,含笑对紫蝶道。
“外祖母”,紫蝶恭恭敬敬地叫道。
身后的周妈提醒道:“小姐,给外祖母磕头。”
紫蝶依言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老太太把身子侧向一边,“我可没有这样的福气,有这样一个外孙女。”说话时,眼睛像把刀一样剜了过来。紫蝶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心中升起。
周妈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嘴巴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紫蝶依然跪在地上。
“妈,再怎么说,她身上也有我们方家的血啊!何况,只是一个孩子。”舅舅把跪在地板上的紫蝶拉起来,话语中带着些许忍耐。
老太太不再吭声,但接下来的一顿饭,整张脸都像铁一样黑。
“这是你舅妈,以后有什么事,有什么需要,就跟她说。”
紫蝶抬起头,那个容颜俏丽的少妇正瞧着她,便又低低地叫了一声“舅妈。”舅妈“哎”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淡淡的,让人瞧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舅妈叫林玉瑞,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年轻时才貌双全,和舅舅鹣鲽情深,一进方家大门就生了一双儿女,深受老太太喜爱。这些都是紫蝶后来才知道的。
舅舅说完,回过头看了一眼怯怯的紫蝶,继续道:“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你今年十二了吧,这是你表姐蕊洁,比你大几个月,表弟卓凡,比你小一岁。”
紫蝶抬起头,对面的两个孩子也瞪着眼看她。方家的两个孩子,都长得好。方蕊洁,名如其人,天生的一美人胚子,旷世清丽如空谷幽兰,此时正眉眼带笑瞅着她。方卓凡,黑水银般眼睛灵活地转着,还带着几分婴儿肥,一副肆无忌惮地样子,看样子是被家里宠坏的小太保。
“兰花,摆饭吧”,舅舅看起来一脸的疲惫,对刚才那个俏丫头吩咐罢,又对紫蝶道,“蝶儿,你坐你表姐旁边。”
紫蝶看了看那张空在蕊洁和卓凡中间的楠木椅子,踌躇了片刻终于坐了上去。蕊洁身上有着淡淡的清香,对着她浅浅一笑,牙齿如编贝般莹洁,让紫蝶不由感叹这世上竟有这么完美的人。卓凡呢,看她坐上来,连忙向边上挪了挪,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嘴里还低声嘟囔着“瘟疫,瘟疫!”紫蝶只作未闻,顾自埋首吃饭。
一顿饭,紫蝶食不知味。周妈去了下人房吃饭,不能像平时一样照顾自己吃饭。身边的蕊洁吃饭细嚼慢咽,斯文秀气;而卓凡则肆无忌惮,在菜盘里挑捡着,碗中好吃的堆积如山,鼓着腮帮子喀吱喀吱的嚼个不停,看样子胃口甚好。他这胡吃海塞的样子,紫蝶突然想起了乡民们养的一种动物。
她忽然很想笑,自爹娘去世之后她已很久没有笑过了,卓凡的样子实在太像一头……猛吃猛喝的卓凡发现了她觑着自己的怪异表情,冷冷地甩了两个字过来:“神经”。紫蝶一根空心菜正吃了一半,乍听此语,一根空心菜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进,差点噎着,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桌上的三个大人看似都满腹心事,个个沉默不语,压根没注意到小儿女们的行为。
舅舅率先吃完,立起身,边穿外套边对林玉瑞交代,“把绛云轩收拾干净,就让紫蝶暂时住那。铺子里还有些帐没结,我得去看看,不定忙到什么时候,不要等我吃晚饭了。”
林玉瑞一一答应着,站起来到里屋拿了一件夹袄递给跟着的下人,叮嘱道“晚上天凉,让老爷添上”,又对走到门口的舅舅轻语道:“铭柏,别太累了。”这时,紫蝶才知道舅舅原来叫方铭柏。
紫蝶也慌忙站了起来,目送方铭柏消失在大门外。这时,周妈也已吃完在廊下候着。
老太太阴冷地哼了一声,拐杖重重地在地上戳了一下,也向门外走去,慌得小丫头连忙去搀扶。
紫蝶尴尬极了,怎么老太太这么讨厌她呢?她低着头,一张小脸苍白,极力睁大两只眼,任泪水在眼中打转,而不让它们落下。
“兰花,带表小姐去绛云轩休息。周妈,你也去吧”,舅妈好似没看到紫蝶的难堪,一张俏脸上依然平静无波。
紫蝶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把眼泪压了回去。她有礼貌地向林玉瑞告了辞,便和周妈跟着兰花去绛云轩。
兰花步子很快,紫蝶人矮步子小,不敢落下太多,只能紧跟着。不一会儿,额上便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绛云轩在院子的东南角,是外祖父晚年清修的地方,紧凑的几间屋舍被花木织成的篱笆围着。四周散种着花草,此时正是花开的时令,远远望去,异彩纷呈,空气中氤氲着香甜的气息,逗引得蜜蜂、蝴蝶翩翩其中。紫蝶一见,便喜欢上了。兰花推开中间那扇门,紫蝶跨步进去。里面摆设一应俱全,虽然没有女孩子房间的精致漂亮,却也洁净。
紫蝶打开南向的窗户,清新的空气混合着花香一下子吹了进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贪婪地呼吸着。突然,只听得门“呯”的一声,接着便是人远去脚步“登登”的声音。是兰花,连招呼都没打就摔门而去了。
紫蝶的身子一僵,她惶然地回过头,周妈一脸无奈地过来握住她微凉的手,苦笑道:“小姐,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你可要学会‘忍’哪!”紫蝶只觉得鼻中酸酸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我知道,她们不喜欢我”。“可怜的小姐!”周妈一把揽过紫蝶,一老一小紧紧地偎依着。
“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何况,你还这么小,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周妈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随身带来的行李,一边劝慰着坐在床沿上发呆的紫蝶。
“放心吧,周妈,我长大了。不管别人怎么对我,我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活着。爹和娘都在天上看着我呢,我不会让他们失望的。”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飞进了一只黑色的凤尾蝶,正颤微微地立在一只青花瓷瓶的边缘,紫蝶笑了,“瞧,多可爱的蝴蝶,准是爹娘不放心,让它来看我。”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轻伸出手,那只凤尾蝶在空中盘亘了一会,竟慢慢地落在了她纤细的指尖。周妈呆了,只愣愣地看着。
过了好久,蝴蝶才飞了起来,越过窗户,迎着细碎的阳光,拍扇着翅膀,向窔辽的天空飞去。
紫蝶在绛云轩住了下来,开始了新的生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