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归林

　　继续航行了几天，左刑天下令次日清晨在利州城内抛锚。
　　我高兴得不得了，在海上颠簸了一个多月，再次感受到走路不带颠儿的滋味一定非常美好。
　　第二天还没等船靠岸，我便迫不及待地冲到甲板上眺望远方，高耸的群山在薄雾中依稀可见。
　　“林大夫等会要出去走走么？”
　　我一愣，回过头发现柳一飞正带着他的一号表情看着我。
　　“在船上待了太久难免想到岸上去走走散散心，柳公子该不会不允吧？”
　　“林大夫误会了，利州城内民风彪悍，亡命之徒多如过江之鲫，我想由我跟在你身边保护你会比较安全一些。”
　　原来夸张的手法是这么用的。我转过身去继续欣赏远处的风景，笑着道：“那就有劳柳公子了。”
　　上岸之后，柳一飞果然像影子一般跟在了我的后面。
　　今日正巧是利州城内赶集的日子，一路上人山人海好不热闹。我忙不迭地在各个大摊小店之间穿来穿去，不多时便买了一大堆东西。
　　回头看看大包小包抱了个满怀的柳一飞，我心内暗爽无比。
　　不过习武之人的体格就是好，任我这样上下折腾他的脸上都没现出半分倦色，反观自己因为身上穿得有点多，额上已微微泌出细汗。
　　“林大夫可还有什么要去的地方？”
　　我四处瞄了瞄看见不远处有座茶楼，“唰”地一把打开刚买的折扇豪气地道：“到那里看看。”
　　上到二楼拣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一会之后发现邻桌围着的几个人在挨个地高声诵诗，神情亢奋不已。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以文会友？我暗忖着勾勾手指唤过小二，低声问道：“那几个人是怎么回事？”
　　小二也压低了声音回道：“公子有所不知，本省乡试的日子在即，这些个秀才为了应付考试便每日聚在此处品茶论诗，切磋文艺。”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兴趣。
　　对于古代文人我向来是抱着一种瞻仰崇拜的态度，如今有机会近距离观摩，何乐而不为？
　　那小二瞅了我两眼嘿嘿笑道：“看公子一表人才想必是才高八斗，随手作它一两首诗定要叫那帮无病呻吟的穷酸秀才羞愧死了。”
　　我微微笑着示意他再去添一壶茶水过来，深知在这种时候但笑不语是对我才疏学浅之本质的最好伪装。
　　一边品着茗茶一边聆听那几个秀才的高谈阔论，时间倒也消磨得挺快。
　　他们之中有一个身份明显比较尊贵的男子，一般只是笑着静听并不言语，偶尔插上一两句其他人都会忙不迭地连声叫好。
　　忽而听他说道：“这个问题我们几个争上一整天也不见得会有什么结果，不如去请教一下隔壁那桌的兄台？”
　　我一愣，抬起头来却见他已经走到桌旁淡淡施了一礼：“这位公子想必也已听到了我们方才的争论，不知您有何高见？”
　　我忙站起身回了个礼，推辞道：“公子抬举了，在下学识浅薄，又岂敢在各位才子面前献丑？”
　　他满脸挑畔地道：“兄台莫要过谦了，且不说之前你在听到我们争论之时那一脸耐人寻味的笑意，单凭你这身打扮，又岂会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莽夫？”
　　我低头一看，华美但不显庸俗的绵衣好好地穿在身上，再加上一把附庸风雅的折扇，的确不像。
　　我只好道：“实不相瞒啊各位，其实在下只不过是一个途经此地的小小商人，因为手里有点闲钱，便置了这身打扮招摇过市，不成想竟能因此博得公子这般人才的垂青，实在是三生有幸！”
　　说完再看他的脸色，先是有点被打击到的震惊，然后渐渐透出几分鄙夷。
　　“这么说来，诗词歌赋，四书五经，兄台乃是一窍不通？”
　　“是的。”
　　他冷笑一声甩甩头，用眼角余光撇着我：“那么你就失去了一小半的生命。面对秀丽河山，日月乾坤，兄台亦是胸无浩荡志气？”
　　“是……”
　　“那么你就失去了半条生命。如此说来，天下局势，朝野之治，兄台也是漠不关心的吧？”
　　“……”我汗颜，偌大的茶楼里可远远不只我们两桌人，其他茶客听见这边的动静，纷纷投以兴趣十足的视线，让我这么厚脸皮的人都快有点坐不住了。
　　见我不语，那位仁兄重重地唉了一声，长叹道：“那么你已经失去了大半生命，苟活于世，有何意义？”
　　忧国忧民地抒发完感情，他冷哼着转过身，施施然地走回原来的座位。
　　谁料屁股还没挨上凳面，他忽然一头栽倒在地，双手紧紧捂着肚子，嘴唇发抖。
　　这边厢我正打算灰溜溜地退场，见状忙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他的身边，抬手探上他的脉博。
　　气虚脉浅，竟是一副中毒的迹象。
　　我忽然想起某个笑话，遂站起身来神气地摇了摇折扇道：“药学医理，千虫百草，公子可有半分涉猎？”
　　他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双眼鼓鼓地瞪着我。
　　我笑得好不得意：“那么公子将失去整条生命也。”

　　刚给这个倒霉的家伙喂了一粒解毒丸，楼下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竟是官府的人到了。
　　果断选择消失，我可不想成为官差盘根究底的对象。
　　出了茶楼，一直将透明进行到底的柳一飞终于开口：“林大夫，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
　　我笑道：“柳公子何必心急，在下还想请你一顿以报答方才出手相助的恩情呢！”
　　“在下此番随行本就是以保护林大夫为责，给那个口出狂言的家伙一点教训也是理所应当。”
　　我回过头，望天。
　　“柳公子，原本我还以为，你早已不屑于敷衍我了呢。”
　　良久，身后传来淡漠的声音：“林大夫，你很聪明，可是有的时候太过聪明反而不是一件好事。天色已晚，我们要是再不回去，公子会担心的。”
　　好一个“担心”，浓浓的威胁意味展露无疑。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把手里的折扇往柳一飞怀里的杂物堆里一塞，飞快地道：“烦请柳公子稍等，在下马上回来。”
　　说完一溜烟跑到近前的茅房内，重重地关上门。
　　小小的空间里头恶臭扑鼻，我却已顾不上其他许多。迅速把身上的层层衣物脱下，将其中两件和一些在船上顺手牵羊得来的珠宝卷了起来，塞到上方的横梁上。
　　一口气完成任务，我重新披上外袍再仔细地拉了拉，直到确定柳一飞看不出异样后才开门走了出去。
　　回到船上一吃完晚饭，我就坐到榻上兴致勃勃地开始察看今天搜刮的战利品。
　　翠环也凑了上来，不无羡慕地道：“林大夫，你买了好多好东西哩！”
　　我冲她笑笑，从中拿了一个小巧的盒子递给她：“喏，这是送给你的，打开看看。”
　　她有些惊喜地接过，打开之后神情愈加兴奋：“哇，好漂亮的钗子，谢谢林大夫！”
　　“喜欢就好，以后替我取膳的时候记得多挟点好菜。”
　　她娇憨地道：“那是自然了。唔，好多小玩意，是买给你弟弟的吗？”
　　“是啊，只可惜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亲手交给他。”
　　我声音低了下来，情绪有些低落。
　　翠环看了看我，小心翼翼地出声：“林大夫……”
　　我突然惊醒，笑着伸手拍了拍额头：“呵呵，看我，好不容易有这么高兴的一天，就不说这些沮丧的事了。唉，逛了这么久，还真有些累了。”
　　翠环忙道：“那我这就去铺床，让你早些休息。”
　　我屈指弹了弹她的脑门：“聪明，真不冤枉我一对上好的金钗！”
　　她嘻嘻笑着跑开，忙活着铺床去了。

　　夜半时分整条船上都静悄悄的，我蹑手蹑脚地爬下床，从床底下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碎布条，熟练地拼接起来。
　　没想到事隔一年多，我又要重新干起这种勾当。
　　轻轻地推开窗户，平静的河面在月光照耀下现出粼粼波光。
　　不知是不是为了防刺客，傍晚的时候左刑天下令将船开到了河中央才抛锚。我把布绳的一头绑在床脚上，越过窗户的时候不经意间扫到了桌上那堆物品，心下不由暗叹，希望这出障眼法可以瞒过柳一飞和左刑天。
　　正是天寒地冻之时，整个身体浸到水里的时候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深呼吸一口，奋力向岸上游去。
　　双脚触到松软的泥土那一刻，我简直要兴奋得发狂。
　　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我几乎可以感受得到肖申克的救赎里安迪钻出那条长达500米的排污渠之时那难以言状的心情。
　　赶集的时候听到一个小贩无意之间提起，利州城的城门是在卯时开启，而翠环一般会在辰时三刻叫我起身。
　　所以，我可以赶在他们发现之前走远，然后回到医馆带着小诺远走高飞。
　　不过就凭我这么一个卑微的身份，左刑天多半还不屑于多花气力找我麻烦呢！我乐观地想着，稍稍拧了拧湿重的衣裳朝那个茅房走去。
　　本来放松的心情在摸到横梁上方那一瞬间沉重坠底。
　　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我缓缓转过头盯着虚掩的木门，直觉感到那一头正有即将降临的暴风雨等着我。
　　心下一横，我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前方树下两条人影，其中一个正背对着我。
　　突然感觉很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柳一飞递出怀里的衣服道：“先换上吧。”
　　我没动，他也不再说话。
　　左刑天转过身来，眼里带着讥诮上下打量着落汤鸡般的我。
　　“知道吗，林大夫？三天前我就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你今夜不逃，天亮之后我立马放你下船。”
　　“同样的招数在同一个人面前耍上两次，我该说你是一时糊涂呢，还是你本就愚不可及？”
　　我盯着地面，一二三四五地数起脚边的小草。
　　他走到我面前，用食指勾起我的下巴。
　　我条件反射地偏过头，说不出是恐惧还是厌恶使然，抑或两者兼有。
　　“怎么，很委屈？”
　　我很鸵鸟地继续低着头，感觉被他盯着的部位快要燃烧起来。
　　“那好，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拿得出那日我在船上赏你的玉佩，我同样可以马上还你自由。”
　　听了这句，我知道自由已经和我越离越远，几乎遥不可及。
　　见我半晌没有回话，他忽然轻笑起来，柔声道：“既然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林大夫，你要有所觉悟。”
　　说完，他倾身跨上前来。
　　我一惊，想要推开他却被钳住两腮而不得不张开嘴，一粒药丸不编不倚地丢了进来。
　　身上的束缚一松，我后退两步狼狈地掐住脖子，周身开始泛冷。
　　“这是天下奇毒玉兰劫，凭你的本事应该可以配出它的解药，只不过那时你早已毒发肠穿肚烂而亡。记住，天亮之前赶到码头与我们会合，否则的话，我也不会去替你收尸。”
　　柳一飞走上前来，再次递过我的衣服。
　　我伸手接过，平静地问：“我要怎么做？”
　　左刑天走到那棵树下，指了指不远处隐约传来歌声的一座舞坊。
　　“上那里去，寻到巡抚之子季汝常，拖住他一个时辰。”
　　我静默了片刻，低下头抱着衣服匆匆离去。
　　“记住，天亮之前，码头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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