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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问君能有几多愁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站在他父亲的身边,被过分雍华的衣服包裹着,和那弱不禁风的外表毫不相称。他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向前。
“允炆,你看。祖父见你平日在宫里,没有年龄相似的玩伴,特意从朝贡中挑了这个孩子做你的侍从。”
朝贡,这个词真是刺耳。我大大地白了那个娇弱的小少爷一眼,他却只是疑惑地看向他父亲,又看向我,然后径直到我面前,轻声道,“你的眼睛好漂亮。”
…什么?我转过头,正好撞上这位小少爷好奇的眼神和淡淡的笑——那种温柔的,近乎怜悯的友好令人厌恶。
“我叫朱允炆,你呢?”
“锡兰。”就算不屑于他的同情,因为触怒他而挨板子毕竟不值得。
“锡兰,好美的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么?”他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奇。
“没有,这只是我家乡的名字。”在我的语言里,被称为僧伽罗的国度,我的家乡,有着铜红色土壤的驯狮人的王国。因为蒙古人的侵占掠夺,鲜血和烈火把土地染成焦黑的颜色。
唤作允炆的少年微微皱起了眉头,“…原来你是西域人,难怪有如此漂亮的眼睛。锡兰是那个盛产碧玺宝石的小国僧伽罗吧。”
“…”哼。
“你的家乡,被蒙古人侵占了是么?”
“…”他知道?
允炆摇摇头,眉宇间竟浮现出一丝悲痛,“白云满鄣来,黄尘半天起。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要你住在这里,肯定很不习惯。今后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说。”
“…”他…他在说些什么啊。
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几千里。
…不,不能哭。风花雪月,吟诗作赋的贵公子,丝毫不解天下之大,人间疾苦,又如何能知晓我的悲痛…谁要在这些富家公子面前流眼泪。
我偏过头,想让眼泪干涸在眼眶里。他居然不知好歹地追过来。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医生来?”
“不,不必。殿下多虑了。”我转过头来看着他,“我什么事也没有。”
“我带你在宫里走走吧?”
“不用。”
“那…你饿吗?想不想吃点东西?”
“不必。”
“这…”
他似乎是无奈了,尴尬地笑了笑,回过头去——啧,惨了!只想着出口恶气,却忘记他父亲还在场。这个男人贵为太子,看到我这么不待见他儿子,定是要扒我一层皮…
我紧紧皱着眉头,那个男人却只是笑著回他,“允炆,你把他当成小姑娘了么?现在天气这么好,当去打猎。”
“啊,对了!”允炆转过身,兴奋地盯着我,“去打猎!你会骑马吧?”
“会…”
“那走吧!”他二话不说,一把拉起我来,“父王,我们走了!”
这人怎么回事?刚刚还拿不定主意,现在却又如此积极。真是怪人。他一路走一路说,好像特别高兴,和刚见面时温文尔雅,弱不禁风的样子判若两人。
“…所以啊,一到了初秋,兔子就特别的多。前几年,祖父兴致来了就会邀父亲和叔叔们一起去郊外打猎…”
“你的祖父,就是皇上吗?”
“是呀。”
“那么,你的父亲,就是未来的皇上了?”
“…”他兴奋的笑容凝固了一秒钟,接着又变得如先前般温雅起来。变脸如翻书。
“…也许吧。”允炆这么回答。
“也许?”
“我的父亲是太子。不过,我还有很多叔叔。像是宁王,还有燕王…”
“小子,又在说你叔叔的坏话!”
谁?阳光被遮盖住了,我抬头去望,逆光之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四叔!”看清来人,兴奋的笑容又回到允炆脸上。那人伸手过来,毫不费力地把允炆抱了起来。男人的侧脸沐在光里,泛着微微的金,朗眉星目,英气逼人。四叔?这个叔叔怎么和允炆那温文尔雅的爹爹丝毫不像呢。
“四叔,允炆听说你要与父亲商量公事的。”
“不急。难得前来,怎么能不先看看我的好侄儿?”
“四叔哪里话 。”嘴上这么说,他却笑得很开心,丝毫没有过谦的意思,“我要和朋友去打猎,四叔要一起来么?就我们三个。”
傻瓜,刚刚不是还说他要谈公事么。果然,男人爽快地拒绝掉了,“我和你父亲还有事要谈,你们去吧。”男人放他下来,狭长的眼睛扫过我,凛冽得像是刃锋。
“你朋友眼睛很漂亮。”他微微勾了勾嘴角,拍了怕允炆的背,“去吧。”
允炆作了一揖,拉着我走开了。他的叔叔不来,他似乎也不怎么失落。直到彻底消失于男人的视野,允炆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陌然的平静。真是奇怪。这个小子…这么短的时间,怎么有如此变幻多端的表情?
“我们回去吧。”他转过头来,十分抱歉地看着我,“不打猎了,突然没了心情。”
“怎么不高兴了?”我问他。
“哪有不高兴,”允炆很牵强地向上扬了扬嘴角,我依旧看着他。也许我的表情太过不依不饶了,允炆摇了摇头。
“…既然四叔知道了,万一…”
万一什么…?我确实很好奇。
允炆看着我,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的侍从玉卿死了。那是在陪祖父打猎的途中,玉卿为我挡了一箭,箭上有毒,他就此不治而亡。祖父用这件事情大做文章,铲除了许多异己,也使得父亲的地位得到了巩固…可是,对我而言,却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朋友。”
“你看到那个射箭的人了么?”
允炆点头,“那个人,是四叔的随从。”
我皱起眉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揭发出来?”
“揭发什么?骑马打猎,本就难免意外。再说那个随从,当场就被锦衣卫抓进了诏狱,严刑逼供一连数月…什么都没审出来。这件事发生之后,四叔先是请罪,又是大病,燕府上也是沸沸扬扬…”他顿了顿,然后悲伤地看着我,“何况…他是我的叔叔,难道会害我么?”
“你…”嘴上这么说,可若非如此,又为何有这么悲伤的眼神呢?
允炆摇头,“就算他真的有心害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在南京,他在燕北,他又能如何害我?我的父亲是未来的皇帝,他害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耸耸肩,这家伙说得倒是句句在理,只是着实不知人心险恶。他这样的人,斯文儒雅,生在帝王之家,也许也是一种悲哀。
“锡兰,不要担心。”允炆拉住我的手,“不会发生同样的事了——我会保护你的。”
“…”啊?保护…谁?
“什么呀,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甩开他的手,“你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不要再让人有可乘之机,白痴。”
“白…白痴?”O - O
“难道不是吗?明明有人企图杀你,你却还在为对方说话。”
“哈哈哈…”允炆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没,我就是觉得…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允炆的笑容里似乎掺杂了一丝揶揄,“你居然叫太子的儿子白痴,还出言不逊诬陷皇子,真是大逆不道,当杖责五十。”
“哼。”谅你也不敢打我!
他突然不笑了,静静地看着我,“锡兰,我喜欢你。”
啊??我愣愣地看着他。哪儿跟哪儿啊?
“留下来吧,在我身边。”他似乎是很真诚很真诚地看着我,看得我好不痛快,“干…干什么这么肉麻,我本来就是皇上赐给你的侍从。”
“太好了。”他又笑了,指着这片开阔的宫城,“那么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家。”
…家?
“这里才不是我家,”我瞪他一眼,“我家在僧伽罗。”
“啊,对。”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么…在你回去之前,可以暂住在我家里啊。”
“你…”
又在胡说八道了…这家伙。谁要暂住在你家!谁要留在你身边!谁要跟随你!谁要你保护!谁要你施舍!谁要…这个,丝毫不能理解我的富贵公子…你这个…柔弱的,聒噪的,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
可恶…
“锡兰,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又在聒噪…真是。
“男儿有泪不轻弹,有什么不开心的和我说么。”
“我…”你以为我想哭吗?眼泪自己往下掉…
他静静地看着我,用那双过分安静而温柔的眼睛。突然,他伸出手来抱住我,“没办法,我就陪你在这儿哭一会儿吧。”
那么温柔的眼睛。那么温柔的声音…
白云满鄣来,黄尘半天起。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
何处才是归所?
此处便是归所。
“允炆…唔…”阳光好烈…我努力地睁开眼睛,诺大而冰冷的军帐内没有一点儿人的气息。这么强的阳光,难道已经是正午了?明明感觉睡了很久,怎么还是这么累。我摸索着床沿儿,“…嗯…?”
谁?我身边坐着的是谁?
“…姚老师?”
“醒了?”
这个声音是…“王爷?”
突然阳光暗了,有什么东西碰到了我的脸,粗糙而温暖,在我眼眶周围轻轻地抹了一下。
“做恶梦了?”
“不…”我想避开他的手,却浑身疲乏,力不从心,“只是睡迷糊了。”
“既然如此,就速速起来,随我去见道衍。”
“是,王爷。”
起身的瞬间,男人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不要怕,你既已追随本藩,他人就动你不得。多余的事,莫要去想。”
“… …”
“谢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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