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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活太久并不是什么好事。
比如说总不能呆在同一个地方，免得别人都老了而自己却还保持着年轻。又或者脑子里记忆太多总会不小心记混了事，张冠李戴，或则干脆忘到角落去。
所以人生虽长，仔细回顾，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颠沛流离。
一口气喝光艳红如血的酒，缇奇米克起身离开冷清的酒吧。
身后响起酒吧大门关闭的声音，早晨的空气中带着黏黏的泥土气息，这在已经被钢筋水泥占领的现在里显得尤为难得。顺着小巷一直向前，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那个广场。依稀记得百年前这里已经很美，现在好像没变多少。
这也是他喜欢这里的一个原因，保存完好的古建筑总能让时光慢下来。
他不太喜欢世界变化太快，这会让他有一种自己被滞留抛弃的错觉。
不，或许不是错觉也不一定。
随手点上烟，从口袋里翻出震动个不停的移动电话，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初秋早晨的空气里波纹般散发出去，“早上好。”
“缇奇！”电话里响起尖细的女声，这个声音他也听了很久，闭着眼都知道对方是什么表情，“你再不出现的话千年公真的会废掉你哦！”
“嗨嗨，知道了。”身长挺拔的男人懒洋洋地应付着，迈着长腿朝广场走，“一大早就斥责人，你会毁掉我一整天的好心情哦，罗德。”
“别骗人了，你肯定没睡。”电话那头的人咕哝了两声，“至少告诉我你在哪儿吧？”
男人环顾了一圈，慢吞吞道，“广场。”
电话那头顿时炸了毛。
“全世界那么多广场我知道你在哪儿！”
“好吧，维也纳。”
“我让人去找你。”
“别让那个三眼怪来就行。”
“……我说你们还真是不厌其烦……”
毫不在意地在喷泉旁边的台阶上坐下，缇奇米克叼着烟腾出手解开了衬衫上面的两颗扣子，漂亮的锁骨若隐若现，犹如他美得逼人的脸，让人连多看一眼都觉得会被夺心摄魄。
“劝架的话就别说了，我不舍得让这么漂亮的城市毁掉。”
有些事不需要刻意去追究原因。比如黑色教团和诺亚之间的战争为什么还不结束，比如罗德明明是诺亚长子为什么总保持小孩子的容貌，比如转生了很多次的智之诺亚为什么总是叫瓦伊兹利这个讨厌的名字。
当然，也不要去追究他和瓦伊兹利为什么不合。他能找出很多理由来完美无缺地堵住悠悠之口，但大家都知道那只是他随口说的，当不得真。
从缇奇米克嘴里说出来的话要打对折以后再打对折才能相信，这连那些富人圈里大小姐的女仆都知道。
这些年他变得越发乖戾随性，像是无法捕捉的烟，人前却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模样，绅士大方，讨人喜欢。偶尔有人见识到他的凶残狠厉，也只会被吓得不敢多做评论。
反正诺亚队伍也经过了很多次洗牌，那些新生的家人总是没多少时间和他熟起来。
家人死掉就流泪，转生就庆祝，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多年来他一直在一旁看着，好像永远都是那副模样。
“我说，你在听吗？”
思绪被电话里的声音拽回来，缇奇米克望着广场上渐渐增多的人影，抬头看了一眼天边跃跃欲出的一轮红日，随口应道，“在听。”
“巴塞罗那那边的情况不太妙，你去不去？”罗德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不去。”
“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
电话被挂断，男人毫不在意地随手扔在一边。
“嘿，介意让我用一下电话吗？”一个声音忽然自头顶响起，紧接着身后有人绕到了前面。
缇奇米克抬眼，是个有着瀑布般黑发的东方女子，瘦高的身材，五官精致，揉合到一起有着令人移不开眼的美感。他很少能觉得哪个东方人这么漂亮，除了……
对方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嘿，回神了。”
缇奇米克怔了怔，嘴角漾出好看的笑，用标准的英音回道，“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女子指了指自己手心的电话，讪讪道，“没电了。”
“请用。”缇奇把台阶上的电话递了过去。
对方毫不介意地站在旁边打起电话，似乎是找不到路，中途又问了手机主人这里的位置之后，挂掉了电话。
“谢谢，帮大忙了。”女子指了指旁边的台阶，“介意吗？我被要求原地不动等待。”
“我的荣幸。”缇奇收回手机，看着这个陌生的东方女人在自己身边坐下，而后问，“迷路？”
女子抽了下嘴角，而后大方承认，“是的。”
“我只带了钱和护照，现在全没了。”对方摊手，“只好向家人求助。”
这算什么，有人出门旅行，行李都不带的吗？
有够任性。
缇奇米克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如雕刻般的五官顿时因为笑容而变得柔和起来。他点了根烟，长长的睫毛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仿佛镀了金。
“我认识一个人，也从来都是什么都不带。”
从前的记忆忽然从身体的某个覆灰的角落抽出一缕，就像是再平常不过一般呈现在眼前。没有什么痛心疾首也没有什么痛不欲生，毕竟时间长了以后，有些东西就会和血液骨髓杂糅到一起，流贯全身，无处不在。
所以也就成了习惯。
他一直知道自己记忆力很不错。
自从有些事忘掉了又忆起来，就很难再忘记了，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晚都能梦到那个人任凭自己揽着腰，低着头，浓密的睫毛颤颤发抖。他们坐在被火围起来的墙内说话，外面的一切声音都听不见，狭窄的眼界里只能容下一个人。
他说不会忘，就真的没再忘过了。
似乎发现他忽然僵住的动作，东方女子眨了眨眼，开口，“没想到先生抽女士烟。”
缇奇米克回了神，“很奇怪？”
“稍微有点吃惊。不过现在看又顺眼起来。”女子一脸真诚，“我个人不太喜欢那种很呛的烟草，所以连带弟弟的烟都被我逼着换掉了。”
狠狠怔了一下。
……很熟悉的调调。
缇奇米克吐了口烟，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一应情感全部被压在了长睫毛下，在深邃无边的眼睛里迷荡徘徊，冲不出也缩不回。
他不想开口说话，只好沉默，目光穿过偌大的广场，穿过造型漂亮的喷泉，穿过那些保存完好的建筑，穿过时光，没处落地。
以前的事历历在目，只是回忆里那些相关的人都已经看不清面容。情感肆意横流，横冲直撞，欢喜的，惊艳的，细水长流的，难过的，恐惧的，撕心裂肺的，麻绳般不停地编织再编织，最终织成一张大网，捆缚住那些逃不掉的人。
幸或不幸，他是那网内人。
一大片灰暗混沌的记忆中，总有那么一块干净的地方，像是有人坚持不懈地每天打扫，一边拨掉蜘蛛网，一边絮叨着一成不变的话：怎么能被遮盖住呢，不能呀。
不能啊。
可是记住有什么意义呢，那些必须两个人才能承担起的东西，压在一个人肩上，一不小心就能压弯了膝。诺亚的生命何其漫长，人类比不得，这注定是一场悲剧才对。
这个道理缇奇米克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彼时他已经成为诺亚队伍里除了千年公和罗德以外活的最久的一个。他知道自己以前犯了个顶天的大错误。
这个错误不是他们曾经站在对立的两岸，或者他曾因为变成了另一个人而伤了她，或者她伤了自己，而是他们都荒废了时间。
如果能够再来一次。
缇奇米克想。
遇见那个人，相识，爱上她，如果能够回到那时，他必定会抛弃一切站在她身边。诺亚也好教团也好，翻天覆地也好碧落黄泉也好，陪着她，看着她，和她相爱，哪怕背后洪水滔天也要和她共度完人类的一世，一直到她生命耗尽的那一刻为止。
他所惋惜的，从来不是自己死了她活着，而是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多看她几眼。
“很早以前也是有人说我的烟呛，这才换掉的。”
缇奇米克最终把目光定在了喷泉溅起的水花上，轻声说道。
“那先生的朋友一定是您很在乎的人。”女子语调轻松地回应，细长笔直的腿被随意地伸展在台阶上。她用手肘撑着身子，潇洒地对着喷泉的方向笑得很肆意，“我弟弟说，如果不是看在我们身体内流着相同的血，他一定连理都不会理我。”
“小姐和您弟弟的感情也令人羡慕。”缇奇被她的率性感染，笑起来。
“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弟弟。”女子看过来，黑色的眼睛犹如宝石，“可是除了他，没有人会为我换掉烟。先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您那位朋友才是幸运的人。”
她目光灼灼，认真而真诚。
缇奇米克怔了怔，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没问过，也许吧。”
那个人，初识时还算健谈，就是嘴巴毒辣。随着一件件事情发生，时间刷刷地过，她越发地不爱说话，内心的真实意思更是从不轻易出口。疼不喊疼，高兴时也只是眉间微松，被人关心了害羞了，也不过是几息间就强压下真实情绪。一切都埋在心里。
那种变化他不是不知道，可以为只要自己在她身边看着她，别的无关紧要。
那时看完戏剧回来，她在房间里旧伤复发，自己坐在床上给她包扎伤口，问她，为什么这次没带圣洁。
结果那个人居然一本正经地说，“你应该庆幸我没拿圣洁，否则死的就不是一个恤之诺亚，而且也为了避免降咎，毕竟和诺亚走的近。”
当时他吃吃地笑，结果那个人着急地问，“你不信？”
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说，你说什么我都信。
居然从来没有问过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维亚纳的早晨美得如画，清晨湿润的薄雾被太阳光一粒粒染上金色的光芒，喷泉的水晶莹剔透，折射着耀眼的光，来往的行人们脸上带着轻松惬意的笑，旅客们则成群结队地拍照玩耍。偶尔有孩子从他们身前跑过，嬉闹的声音铃铛般动听。
缇奇米克就这么在台阶上坐着，似乎不愿割舍这令人心神安宁的地方。尽管因为身边的东方小姐而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但却也阻挡不了他的好心情。
是的，他很愉快。
无论以前有多伤心、扼腕、悲痛，他们相识，他爱上她，是件从不会后悔，也永不会遗忘的事。自己能一直记得她，记得自己爱过一个，并一直爱着一个人，虽然难免寂寞，却并不空虚，还很庆幸。
也许她正活在某个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也许她已经死了，也许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没关系，他记得就好。
“啊，我弟弟来了。”
身边的女人挥着手臂，而后一个清秀俊朗的青年从人群中走出来，在看到要找的人时松开了紧蹙的眉，露出风华逼人的好看的笑，然后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先生，谢谢你陪我聊天。”高挑的女子从地上跳起来，勾着弟弟的脖子笑得很灿烂，“这是我弟弟Sean。”
姐弟俩的五官极为相似，双胞胎一般，站在一起，仿佛周身拥有魔力般让人不由地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缇奇米克看着，不知为何又一次想到了那个笑起来绝代风华，狠起来也可以如刀锋般凛冽的人。
和女子的不拘一格相比，弟弟稳重多了，他先是扔给了女子一部新手机，而后正式地向帮助并收留了亲人的缇奇米克道谢，“家姐给您添麻烦了。”
“没什么。”他笑着起身，“缇奇米克，小姐怎么称呼？”
“我没有英文名……”东方女子僵了脸，顿了顿，临时起意，“佩特拉，叫我佩特拉好了。这个名字不错，回头就用这个了。”
后半句是她对弟弟说的。
“缇奇米克……”佩特拉低低咀嚼着这个名字，反复了几遍，似乎有些困扰地蹙着眉，顿了顿，确定这个似乎很熟悉的名字是她第一次听。她压下了情绪，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做了握手的姿势，“你名字很好听。祝您和您爱的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缇奇微微怔住。
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那只秀气漂亮的手和自己之间好像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河，河水凝结般粘稠如泥沼，而他要穿越无数阻碍，才能到达彼岸。
是了。那个人和自己也隔着这样遥不可及的距离。
像是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转瞬，缇奇米克抬起手臂，握住了那只手，带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轻声开口。
“你的名字很美，佩特拉。”
如果能回到从前。
一直到看不见那对姐弟为止，缇奇米克垂下眼眸。
他只想再看那个人一眼，听她说一些话，不管说什么都可以。
这样就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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