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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的故人
他本不是情绪敏感的人,只是这一句词念的,无端端便含了连吴邪都模模糊糊感觉得到的复杂情绪,让小狐狸一颗心莫名就翻滚如爆在火上焦烤一般。吴邪觉得这小哥一双眸子怪慑人,似是流动着一星半点的期待。
唔,期待,懂了。他也是大家族出来的狐狸崽儿,人类心底的弯弯道道儿不清不楚但好歹也学了半吊子,一般人卖弄些诗词歌赋附庸风雅什么的,大抵是喜欢同伴来捧下场子。这道理就跟每次他家三叔蹦跶凶时若是大奎在一旁附和几耳朵“三爷英明”,那便只能坐等结局不可收拾一般无二。而若是他二叔半天视若无睹,那气焰高涨的老狐狸多半也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这么个理,忒简单些,小狐狸心思一转,自觉将这小哥儿的闷骚心思揣摩了七七八八——小哥儿他再如何少年老成,也还是希望听到别人赞赏的。
说到赞赏,那也是有门有路,万不可随意一声“好”字敷衍人家,实在不符合他们地仙中人的气度,好在吴邪平时跟着自家三叔也算饱经历练。话说吴家三狐狸那是察言观色见人说话的一把好手,身为这把好手的大侄子,吴邪经过二百多年摧残,嗯,这词儿用得不大妥当,应该是观摩学习,倒也练成了比他三叔还要青出于蓝的好好手。这不,现在便派上了用途,小哥儿脸色虽淡定,又如何瞒得过吴邪这等此道好好手?
于是小狐从容咳嗽两声,真挚而恳切地评价:“这一个悦字,真正有画龙点睛、戳破中心的独到之处。两句对仗工整,读来令人动容,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绝妙好辞!这个山有木兮......木,额,什么枝的尤其好,好就好在......对了,就好在着眼他山,而情谊愈切,小哥你这么一读,再合适没有。”
他胡七胡八绉了一通,自我感觉还算在点子上,没有枉费许多年磨下来的功夫,看来虽然久不出手,底子到底还是有的。于是心中这么一得意,便将自己一双泥爪子搁上了张起灵微凉的手背,以示真诚。当然眼下两人形容不堪地挤在一处水洼洼里,头发丝儿上还往下淌泥汤儿,未免有些不雅。
张起灵淡淡飘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问:“那你倒是说说,这词写的这般‘绝妙’,究竟是什么意思?”
咳,这下就大大不雅了。还能是什么意思,你不说了嘛,总跟男欢女爱搭边儿就是。只是这话便不好说透了,他不知小哥儿突然抽的哪门子风,半天挤不出个字儿来。于是吴邪小狐面上下不来台,神色很是尴尬,他两人此时都浑身狼狈泡在池泥里做泥鳅,这闷哥儿不说一笑应之然后将两人解救出去,反而脸色冷淡地非要在这里扯出个什么诗词大意,莫不是烧坏脑子?
小狐犹犹豫豫伸出爪子去探张起灵额上温度,张起灵一怔,竟让他手覆上额头,正有些恍惚,耳边小狐喃喃自语便传了过来:“不烧啊......”
这下便不好办了,他吴邪活了两百多岁,也只知道人类脑子糊涂时有可能烧了,既然排除这么个唯一选项,凭他的博闻广记也周转不灵。“阿嚏—”凉凉池水确实舒服,但若泡久了,小狐那点儿两百年道行也还是吃不太消,于是郁闷的小狐狸也不去纠结旁边这位大爷到底是烧到哪里,他只知道,大爷还要站下去的话,自己是一定得烧了。
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委婉地暗示“该出去了”这个大意,就见张起灵静静转了头避开他放在额上的手,眼中也不看他,伸手摘了旁边一支招摇摆动的白荷往他怀中一递,说:“拿好。”
吴邪一边揉着痒痒的鼻子一边抱住紧紧收在怀中,大大的荷花鲜嫩欲滴,迎风摇动,淡淡清香莫名就令他心情松快。张起灵也不知在水下怎么一蹬,便带着他一个空翻跃到翻个底儿掉的小舟上方,一只手揽了他腰,另一只手握着黑金刀柄在飘飘荡荡毫不受力的舟子上一撑,两人便轻轻巧巧落在湖边。
吴邪只顾抱着自己的白荷花,刚刚那一串儿炫目至极的动作,他却眼晕的很,生怕自己怀中荷花一个不小心折了。待抬头时,却见湖面上净是呆滞的眼,目光灼灼盯了他两人,吴邪心下一沉,坏了,莫非是自己刚才不察,裙裾翻起露出那双没腿的脚?这真是流年不利,早觉着裙摆什么的迟早出事儿,这下好了吧,刚才若不是张起灵没事非要来上那么一手猴跳,他也不至于落到男扮女装还漏光的凄惨境地。行了,现在有张起灵在旁压着,长长的月白裙摆倒是不飘了,可你说你为毛要耍这么一手!
于是没胆子直接怒斥的小狐狸满腔悲愤,将怀中荷花往地上那么一摔,扭头就走,尚来不及甩两句绵里藏针的话讽刺张起灵,抬头就见一个粉面油头、兰佩轻裘的弱质公子哥儿持了酒盅,脸上一副羞涩状扭搭扭搭挤过来,张口便是:“姑娘风姿若仙......”待看到旁边张起灵无声无息杵着,又忙不迭拎起袖子擦了两把汗险险改口:“奈何仙姿已有所属,可惜,啊,不,是可羡、可叹、可赞!小生敬合该二位一杯、敬二位一杯。”说完又贪看了吴邪两眼,才颇为恋恋不舍地扭身。
吴邪肃然起敬,这位看来也是个人才,竟能一眼就看出自己“风姿若仙”来,还夸夸其谈毫无压力,顶着旁边张起灵一张死人脸愣是把酒喝完才走,实在令他这个每次屈服与张大青年眼神威压的小狐狸汗颜。不放过任何学习机会的吴小狐热络地将人拉住,友好地表示“希望能再畅谈一番”。
被拉住的粉面公子倒是受宠若惊,反而红了脸讷讷半天打不出个屁来,多亏了他焱火狐狸天生耳聪目明,这才隐隐听清说了什么。“姑娘请自重......”
吴邪一口气恨不得憋死自己,瞧那人脸上欲拒还迎的红云,他连话也说不出来,觉得深受打击。唔,所以说两百年窝在狐狸洞不蹦跶的感觉就是如今跟不上世道了?到今天吴大少爷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走来走去的,净是不长眼的瞎子,一个两个分不清性别。
还姑娘呢,姑你妹子!愤愤松手,隐隐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淡淡地轻笑,吴邪心底火气嗖嗖往上窜,竟然凭着一股怨气直接揪着张起灵胳膊就走,后面尚在娇羞中的小公子一时不察,眼前便只剩白白大大一朵肥荷花还躺在地上吹风。
“去茶楼吧。”张起灵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平淡,虽说没有吴邪想象中的嗤笑,却也令他有些不爽,只是为什么不爽、不爽到何种程度,吴邪却下意识地不去探究。其实张起灵真的没有取笑之意,只是再这么任由他拉着走下去,两人就可以出城了。可是刚闹了大乌龙的吴小邪听在耳里反而如一根火柴碰上油灯般,“跐溜”一下就点着了。
“不去!你刚刚为什么不打发走那个人?!”
张起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反问:“我为什么要打发那个人?”
憋着的火儿一下子全被这人冷淡的眼神儿浇灭,吴邪咬着下嘴唇儿,他知道这事儿根本和小哥儿没关系,人家帮他他要感激,不帮也是正常。说起来要不是他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也不至于被个人类如此调戏,总之一句话,刚刚这件事完全算是他自取其辱。只是理智上赞同了,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受。
吴邪是少爷,是地仙,是生来灵力高强的小二世祖,有什么事他三叔摆不平的还有二叔接着摆,因而本性来说虽然不蠢,甚至称得上聪慧,但甫入凡世,又有点子依仗法术的小心思,自然而然便放松了警惕、轻看了人心,才那般容易便被阿宁和裘老道士抓去。加之这两天折腾得狠了,又是断尾又是修道无望,打击接踵而来,心底下意识便想找个人倚靠。张起灵在他濒死时高调出场救他出去,又助他化形,在小狐内心深处一瞬间赶三叔超二叔,一跃塑造成最为可靠可信的高手形象,于是积压多天的阴郁在遭遇羞辱后便不自觉期盼张起灵出手——然而事实证明,他有点异想天开。
好吧,不能要求太多,默默告诫自己后,吴邪有些无措地对张起灵道了歉,红着脸说:“小哥儿,刚刚对不住,我这两天有点不太适应凡世,冲你乱发脾气了。你别放心上啊,咱们去茶楼吧?”
张起灵点点头,眼中划过一些情绪,转身当先超正确的路走去,吴邪红着脸跟在后面,尽量无视身后巨大的城门,宁死不承认自己身为地仙却不记路的杯具事实。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半柱香功夫,还没看到茶楼招牌,就听前面远远传来一个夸张的大嗓门儿,张起灵抬头看了看,带着无邪转进了前面的二层小楼。
“各位看官您赶巧儿,今趟是胖爷在这京都说书的最后一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啊,能来这里听兄弟我说上这么一段儿,那便是缘分不是?咱也别客气,要是说得不好您就直接上来把兄弟轰下去,做哥哥的若是眉头皱上那么一皱,这些天讨得些银钱便搁在这儿与众位分了!”说着,说书人豪迈的掏出一袋碎银拍在桌上,随即又大模大样地四下抱了抱拳接着道:“若是说得勉强入您的耳,各位也别别扭,吆喝两声儿给个辛苦钱,王胖子这里先谢一声!”
这么一大段儿开场扔出来,小小的茶楼里一片叫好声,那说书人一撩衣摆,大刺刺抖开折扇,喝了口茶润润嗓,便开始挤眉弄眼儿抖着肥硕喜庆的赘肉说起书来。
吴邪跟着张起灵上了二楼刚在包间儿坐下,便看到这说书人语气夸张左右开弓说得挺热闹。这人的行事作风倒是和他认识的那只肥胖野猫有八分相似,可是在凡世酒肆这等三教九流聚集地大说而特说,一般地仙是干不出来的。地仙大都自恃身份,若真是留在人世也多是独立门户,万万做不出此等有损仙家气象大丢颜面的事情来。比如他三叔前些年因为要找什么东西留在凡世,也是借着开钱庄的生意扎足,不过王胖子那妖虽然接触不算多,却也看得出不是拘泥的豪放爷们儿,这么一想,吴邪又有些不确定了。
他的疑惑下一秒就被打破,说书人折扇这么一抖啊,张口就神秘兮兮地抛下一句:“兄弟这是最后一场,看在和众位脾性相投,今天不讲那些宫闱秘史,就给咱们来段儿压箱底儿的,说说这传说中的地仙界!”那些个慕名而来的小青年儿、中青年儿、老青年儿支愣着耳朵一听不讲“宫闱秘史”顿感失望,早有人跳出来吼了一嗓子。“什么地仙界,别是你自己没料了讲不下去才编这东西出来唬人的吧?”
吴邪抿了口茶,暗自偷笑,看来真是那位体格特殊的兄弟。只是主讲宫闱秘史,倒是令他这主修合欢之术的代言人狐狸精惭愧不已。
那胖子不是个能忍的,一听这话瞬间毛了,一扯领口,勉强将袖子捋到小臂(再捋不上去了),鄙夷地开口:“你懂什么,老子这张嘴就是活招牌!今天要有一字虚言,爷爷这身神膘刮下来给你小子炖肉吃。没见识并不代表不存在,各位都知道自古开天即立有凡世与冥府,至于传闻中向道之人苦修飞升的天界,却是虚无缥缈不可追寻,咱们也就不把它算在内。而除却众所周知的凡世冥府两界,千万年前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方神又施展大神通,硬生生在两界交汇之处破出地仙界来,供根骨清奇得了造化的万物钟灵修炼繁衍。如今世上所传各类仙魔妖道之说,大抵是地仙中人幻化入凡世而来。”
这时另一角上又有人开口责问了。“许多奇谈志异里便有四方神立界一说,你这说法到也称不上稀奇。”
那胖子远远瞄了一眼,似是惊异于有人竟听闻过地仙之说,咬咬牙再次抖出猛料来。“这位小兄台家学渊源,说的不错,确实不算稀奇,可是胖爷今天要讲的,便是在地仙界都少有人知道。一直以来公认四方神是为人鬼两界逼迫才不得不为妖类新立一界,然而胖爷我从某些老辈儿口中得到的却是四方神当初仅仅是为了封印住什么东西,才合四方象力立下大誓愿,杀身成仁熔铸结界,不想临门一脚竟出了问题,连带人鬼交汇之处都整个封了起来,遂,自成一界。”
吴邪听得入迷,四方神立界的传说他自家藏书就有不少重笔描写,但如今这个版本倒真是头一次听说。其实他也曾疑惑凭着他们西泠山的狐狸窝和山脚下小道观中人类的相处,虽说多年来互有死伤,却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中。万年前的妖修并没有如今这般多如烟海,况且人类为万物灵长,得道妖修大都感悟天地仁心造化,心底深处还是对人类有向往有亲近之意,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才导致四方神闲着没事儿突然集体自杀开辟地仙界呢?
不管怎么说,若是没有诱因,好好的活了这多年,怎么就非挑上那段时间突然过不下去了?如今胖子这么一说,虽然明知他为人不靠谱儿至极,十成里有五成是真就不错,却仍然隐隐接受了这个说法。
吴邪一向喜好读书,此时有了想法自然要与人印证一番,正要拉张起灵讨论,却扭头看到这位从来古井无波的脸上隐隐有些泛白,垂下的黑色额发里那对墨染眸子似乎有一瞬的厌恶,吴邪一呼之下,看到他抬头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神情,竟好似有些悲凉。
再看时却只见他稳稳端着茶水,除了肤色还有些白得惨然外,表情淡漠地就好像刚才的厌恶与悲凉都是错觉,茶水一滴未洒,吴邪却忍不住冲口而出:“你到底是什么人?”
张起灵看着小狐疑惑又有些气囊囊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说:“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这不是个问句,张起灵说完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似乎对胖子的夸大其词哗众取宠也没有兴趣,自顾自静静看着茶楼顶发呆去了 。吴邪当然知道凭他两人一天一夜的关系根本还是交浅忌言深,这个回答算是意料之中。他本来也不指望这闷油瓶子能好好回答,如胖子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自行添加有一说十,其实就算刚刚那句质问在这个情况下也很不合时宜,然而他看到这人一向淡漠的脸上露出那样的表情,就有些情绪失控,现在只得自己暗暗懊恼。估计小哥儿是觉得他多事嫌弃他探人隐私了。
这时胖子正说到地仙界最亲近人类的狐妖一族,胡天胡地夸口。“......这狐妖啊,最厉害的就是传闻中西泠山上那一窝子焱火狐狸了,天生灵力高强,往往每一代都有大能力者打通逆行界门化了人身从这红尘走一遭,嘿嘿,还能顺便与凡世男子结下一夜露水姻缘。”
“哦?焱火狐狸化成人形想必很是美艳咯?”先前说地仙界不稀奇的男子再次发问,吴邪第一次没注意,这次才想起往过看去,只见那人坐得偏僻,身形隐在暗处,虽然看不清面貌,但声音清泠动听,虽然较一般男子要细些,却偏偏有种潇洒从容的韵味。
“美艳嘛~那是当然,咳咳,不美艳如何教那些有根骨的男子房中术......唔,我们接着说这房中术啊,其实合体双修嘛,也是需要悟性的,这狐族妖物化身成一个美貌女郎,便看上了小溪边那一个美青年,于是这半夜便敲了他门,潜入房中欲与之行那云雨好事......”
吴邪本来还会神地等着他说万年前四方神拼却一死也要封印的是何等魔物,却不料这胖子不改本行,三两句又拐到了“房中秘术”上如此这般吐沫横飞地说了个眉飞色舞,什么将嘴儿凑上前去、什么两人抱在一起啦,就连吴邪这等专业人士都不得不赞一声艳而不俗。其间更有诸多狐妖手段如“公子,妾身惧寒”,又如“潸然泣下,楚楚可怜”,身为焱火一族这一代唯一嫡系传人,吴邪终于惭愧地承认爷爷塞得那些书他还没领会透彻,唔,回去最好再领会下指导精神。
等到面红耳热听到第四遍“两人便腻到一处分不清谁的手、谁的脚”时,吴邪有些不满了,在他看来这位焱火族“先人”好不容易入趟凡世,竟然一天到晚都不干正事儿,当然不排除这胖子讲不下去只得一遍遍让两人“腻到一处”的原因。于是他打算回头招呼张起灵,却发现旁边的座位哪里还有人在?
张起灵竟不说一声抛下他一人听这“房中术”听了四遍?啊,不是,他想表达的是,闷油瓶儿这挨千刀的,继把他困湖里吃泥巴之后,又把他一个人扔掉走了?!那闷油瓶子知不知道没了灵力支持,凭他自己不出半个时辰就得原形毕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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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八一出,真是有人事已非的感觉。当初追了多少年……这篇文就算是留给自己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