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画师

　　苏一槿出生在丰都名山镇，只是这地方早已沉入江水，消失在地图上，当年开坝时，无数人拿着拆迁费用四散在对岸，看着这个古老的小城没入长河。
　　但之后的十几年里，他依然无数次梦见这个地方。
　　比如现在。
　　脚下是石板铺作的街道，青石被人踩得光滑，还布满斑驳的青苔和霉湿的水渍，所以他走得很慢。通过阴司街的牌坊后，两旁是木制的旧式两层建筑，一楼店铺，二楼住人，店铺门是用木板砌的，每天开门时一块块卸下来，关店时再装上去，很麻烦，所以不少店铺门都只开一半，光纤昏暗，露出黑黢黢的缺口。
　　但他知道每家店是什么，卖杂货的小卖部，有红油羊杂的面店，卖经文的书店，甚至还有台球室和录像厅，店门口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打牌，他从那些人身边经过，也没有人理会他，四周非常安静，连打牌的人都没有发出声音，就像是上演了一出哑剧。
　　大概是个梦。他抬头望向这座小县城背靠着那两座山丘，据老一辈人说，那两座山一阴一阳，互相制约，互相平衡，不能打破。但好些年前，政府为了方便游客在两座山之间搭建了索桥，修好后就出了几件事故，后来拆除了。
　　“桥还在，”他看见那两山间晃晃荡荡的黑色影子，“桥还在……我记得……”
　　他记得孩童时的自己站在桥的中央，突然刮起了大风，索桥剧烈地动荡起来。他大声尖叫着抱头蹲在桥中央，桥的两头都有人在大声叫他的名字。
　　“苏苏！苏苏……！……苏一槿！”
　　“迟到了。”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裂了条缝的天花板以及一张不太会出现在噩梦里的脸。
　　“……吓死我了。”沉默半响后，他面无表情道。
　　“你今天再迟到，死了也会被你们老板鞭尸。”叫醒他的人离开床边，点了根烟，随后拉开窗帘，把窗户也推开一点缝隙，冬日清晨有点黯淡的金色光辉和冷冽的空气一起泄入屋内，让刚从被窝里坐起来的人抖了抖。
　　“你又一夜没睡？”打了个哈欠，苏一槿披起衣服，问向他的同居人。因为越来越亮的光线，对方下巴上刚长出的青色胡茬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特别惹眼。
　　“今天截稿，”那个人一边回答他，一边踱出客厅去，“早饭好了，出来吃。”
　　苏一槿“嗯”了一声，跳下床冲进卫生间，往脸上泼了两把凉水，又被激得一个哆嗦，镜子里有一张似乎还算青春年少的脸。他大学毕业不到一年，身上那股学生气还没完全蜕去，加上稍许娃娃脸的功效，如果忽略黑眼圈的话，算得上是个挺精神的学生样子。
　　当他一切洗漱停当穿戴完毕走到客厅，就看见同居人坐在桌边，趴倒桌上，一手还拿着筷子，一动不动，俨然一副凶杀案现场。
　　“你是嫌我的人生还不够刺激吗？”
　　他无语地坐了下来，包子是楼下张大爷那里买的，豆浆是附近快餐店的，咬了两口包子后他用筷子戳了戳对面尸体的手臂。
　　“这么困就去睡。”
　　“……其实……”那坨物体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什么？”他竖起耳朵。
　　“我的稿子还没赶完……所以你要不要帮……”对方抬起头来，眼神很诚恳。
　　“姓周的我跟你说你想都不要想，不要以为两个包子就可以收买我，我上班了，拜拜！”
　　一口气喝掉豆浆，又塞了一个包子在嘴里，苏一槿拿起包和外套冲到门口，在对方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已经在“嘭”的一声后冲出门外。
　　姓周的愣了两秒，然后笑了一声。
　　“没良心，哎。”伸了个懒腰，他从桌子旁站起来，走到窗边。刚升起的太阳被云层覆盖得严实，从窗口居高临下地望出去，整个世界在灰雾的笼罩下也慢慢散发出了生机。
　　“桥，”他重复了一句苏一槿方才的梦话，用额头贴上窗户，冰冷的触感短暂地驱散了睡意，“……他居然还记得。”

　　苏一槿一路小跑到了公交车车站，加入等车的队伍。他抬手看了看表，还好，因为周漠叫得早，所以时间还算充裕。松了一口气后，他竖起衣领，从衣领里掏出耳机塞进耳朵里，将自己和这个生机勃勃又吵闹不休的世界隔绝开来。
　　虽然他认为自己本质上是一个积极向上、热爱生活、随和易亲近的五好青年，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身边却没有几个深交的朋友，能长期盘踞在他的私人空间里的，更是少之又少——就像是有什么把他和其他人隔离开了。
　　车停了过来，有些刺耳的刹车声透过耳机刺进耳蜗，苏一槿刚回过神，就身不由己地被人流推挤着上了车。在寒冷的天气里，似乎大家就没有那么排斥人和人之间的肢体接触，反正穿得够厚，而且挤着也暖和。
　　苏一槿估摸着现在的自己大概就是被有这种想法的人包围了，因为他连一动也不能动，侧着身子贴在门上，呼吸有点困难还不能自救，大概到下一站开门时就会跌出去。
　　“苏苏。”正在挣扎时，他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的小名。
　　“哎？”心想着难道是遇上了认识的人，但他却没有办法转回头去看，只能应了一声。
　　“苏苏。”这次声音近了一点，他脑袋里浮现出有人为了和他搭话拼命挤向他的画面，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也很努力地想转过身来看看身后，但被身边仿佛练过大小擒拿手的阿姨压制得死死的。
　　“苏苏。”这次声音更近了，而且听得更清楚。这样清脆的、又有点回音的声音……有点耳熟，而且有点……像小孩子？
　　想到这节，他有点愣怔，随即就发觉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反射性地一低头，就见一个黑发的小女孩站在他脚边，正拉着他的衣角，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后，慢慢咧开嘴笑了。
　　那是一张没有笑意的脸，眼睛很大，漆黑的眼珠占据了大半的眼眶，而那个几乎咧到耳根的笑容让他脖子后一股莫名的寒意升了起来，像在冬天穿球鞋踩进了水坑，既冰冷又黏糊的触感包围了脚底，周围压制着自己的力量仿佛越来越大，他感觉自己的肺都要快被挤出来了，他张口想骂一声，但喉咙一紧，声音被卡在中途。
　　那个女孩还是那样盯他。
　　“我靠！”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后，他下意识地想挣开周围压制着自己的人，但一碰到刚才那个仿佛练了擒拿手的阿姨，就发现不对，因为那绝对不是人的触感，粘稠、潮湿，软得像泥，他咽了口唾液，慢慢转头看向自己身边。
　　一张让人很难形容的脸。溃烂、化脓后的五官融在一起，像是严重烧伤后爬出火场的尸体，苏一槿好不容易忍住了反胃的干呕，就看见那残缺了一半的嘴唇嘟噜了一下。
　　她说：“苏苏……”

　　“啊！！！”
　　汽车到站，苏一槿猝不及防地从车门跌了出去，摔在一旁的马路牙子上，周围等车的人都吓了一跳，司机也急急忙忙地下车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茫然地从地上坐起，环视四周，过了很久仿佛眼睛才有了焦距。
　　“不是吧……玩得这么大。”苏一槿有些丧气地揉着自己撞到的膝盖和肩膀。
　　“你……你要不要紧？”司机有些紧张，毕竟这年头伤到个人很容易吃不了兜着走。
　　“没事没事。”嘴上敷衍着，他抬起头，越过司机的肩膀，看向车门内，没有小女孩，当然更没有什么腐烂的会说话的尸体。
　　但他肯定自己身上那种被挤压过的，寒冷刺骨的，恶心反胃的感觉是真实的，刚一回想他就已经忍不住冲到一旁的垃圾桶旁吐了起来，使得周围的行人纷纷躲避不及。直到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在旁边的小摊买了水漱口后才喘过气来。
　　“小伙子，宿醉啊？头一天喝太多第二天就不要勉强自己上班了嘛。”摊主大爷收了钱，随口道。
　　“上班……上班！？”像是被惊醒了一般，苏一槿忙抬手看表。指针毫不留情指向10点。
　　“完蛋……”他自暴自弃地坐到了小摊旁边的花台上，开始努力动用被搞成浆糊一样的大脑来整理情况。
　　“等等，我在车上呆了整整一个多小时？”再次看时间后他突然想到这点，车程完全超过了从家里到工作地的距离，他抬头看向站名，发现果然已经快到终点站了。
　　“……看来只能找救兵了。”他挠了挠下巴，最后认命地从包里拿出手机，打给那个今天早上看起来再不睡觉就要挂掉的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