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还于人海(修改版)

作者:王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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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屋子里异常安静。此刻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古怪。互相看着彼此,听见彼呼吸深沉。

      浅浅难受的吞了吞口水,嗓子疼,眼睛疼,四肢也酸痛的厉害。总之难受的要命。

      眼前男人一脸倦怠,斯文俊朗的面孔离她近的离谱,下颚线格外分明。屋子里开了暖气,只穿一件薄薄毛衫,略微低垂的脖子轮廓分明。

      这人好像瘦了不少?

      手机信息声嘟嘟嘟的响,他忽然起身,拿着手机出去了。

      独自静了一会儿,浅浅回神,想要下床洗漱。他正好又回来了,立刻伸手扶住她。身体实在虚弱,只能任由他搂着。

      “你还是别靠太近了,你看我满身都是红点点。真不传染吗?”浅浅有意躲了躲。

      他下颚紧绷,搂的更紧,霸道说:“听话点。”

      浅浅回眸望着他。这人忽冷忽热,好怪。

      康国深见她跟看陌生人一样对自己懵然发愣,小脸皱成一团。可可爱爱的。睡的有点乱的长发蓬松的别在耳后,用手一撩,几缕长发搭回胸前,散发一种随性天真。

      他用手掩了下嘴唇,语调很柔软:“你这才是第一天,水泡还没出来,还不是最痒的时候,等水泡出来,千万别用手抓,抓破了会引发感染,还会留下凹痕。知道吗。”

      “嗯。”

      浅浅乖乖点头,无意识的就只知道跟着他走。

      到了卫生间门口,他放手说:“进去吧。”

      “哦。”

      进了卫生间,听见他在外面说:“里面东西全都是新的,用清水洗洗脸就可以了,或者把毛巾打湿,用温水擦一擦,如果嘴巴里也长了水痘,刷牙小心点。洗好了出来吃饭。”

      “好。知道了。”

      浅浅在洗脸池边站立,对着镜子点点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嘴角上翘,脸上满是红点也并不难看,她发现自己的面相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改变了。再也没有从前那种颓败疲惫之感,变得鲜活立体灿烂了起来。

      她对着镜子里的姑娘笑了笑。女孩子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呀。她的二十岁生日都还没到呢。

      目光扫过台面,所有东西都是他用的那个牌子,摆放的整整齐齐。浅浅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很想去看看窗子外面。每次都匆忙离开,还没有好好看过这里。

      不过他刚才说水痘不能见风。这几天都不能出门了?

      浅浅站在窗户边往外看,这是个非常有年代感的宅子,承载了极丰富的历史文化。这么好的大宅,在康国深眼里,成了又小又旧,不值一提。他的标准实在太高。

      事实上这里一点都不小,旧是一定很旧了,深宅大院,官家府邸,哪个不旧?要看是什么人住过的。有身份的人住过的,再旧些都是不同凡响的。

      这间老宅,原本是康国深二伯的,他是为国牺牲的烈士。牺牲的时候还未有婚配,按规矩宅子就传给了他父亲。

      三进式深宅大院,有回廊鱼池,厢房、耳房、车房,后院有花园,和两棵枝繁叶茂的柿子树。院子的围墙外,还有银杏树的枝叶伸展进来。

      院内的影壁,精美的拱门砖雕,上面雕有花卉,走兽和吉祥图案。拱门两侧为民国式拱券窗建筑,一间挨着一间。顶部有朝天栏杆,栏板上雕琢岁寒三友,松、竹、梅。拱门外两侧是砖雕多宝阁,阁内雕有暗八仙图案。

      最开始浅浅只是好奇,那些雕刻都是什么呢?有什么意义吗?不熟的时候,她每次都只是看着,不敢问的,因为喜欢还用手机拍了照片。后来是康国深发现了她对那些东西很好奇,主动跟她讲了。暗八仙就是神话传说八仙过海里面八位仙人的宝物,八仙八宝。大概寓意是长寿之意。

      康家爷爷奶奶住的那个大院也是旧旧的,可那里戒备森严。隔几步就能够看到有哨兵,很威严地站着军姿,身后绿色的木头岗楼,警示着外人不得擅闯。整条街笼罩着一种神秘感。

      有几次从万寿路回程,浅浅只让司机送到半路,下车后自己一个人顺着玉泉路往前,约莫10公里,长安街延长线,熙攘繁华,车水马龙。那时候她就知道别人的车不好坐,路还是自己走自在。

      郑瑞明说,他们和那些靠薅资本主义羊毛发家的富二代可不一样,天壤之别。

      那她和他们,就是云泥之别。

      浅浅站在窗子边发呆,卫生间的门被轻轻叩响,康国深问:“浅浅,你好了吗?粥要凉了。”

      “哦,我好了,马上出去。”

      浅浅把卫生间整理干净,没有一点水渍,连头发丝都没有。李老师每次都叮嘱,卫生间一定要时刻保持干净,不然时间长了很难清理。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生活规矩,她从来尊重别人家的规矩。

      餐桌上,两人相对而坐,浅浅低头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不过嗓子疼,吞咽困难,始终眉头紧锁。

      康国深一直瞧着她,问:“怎么了?烫吗?我凉了一会儿了。”

      “不是,不烫,我嗓子疼。”浅浅捏了捏脖子,说:“我可能吃不完,怎么办?”

      “吃不完倒了啊。”康国深不以为然。

      “李老师不喜欢浪费,她要是知道会不高兴的。”

      浅浅在这样的家庭里做事,当然要悉心观察每一个人的脾气秉性,兴趣爱好,并牢牢记住。每一个细节都得做到位。她很早就发现,李老师和康老先生都是特别珍惜粮食不喜浪费的人。几乎没有剩菜剩饭,如果实在剩下了,会拿小袋子装好,出去遛弯,给流浪猫狗吃。

      康国深惊奇,旋即笑了起来,逗她:“你真的很了解李老师啊。没关系,剩了我等一下装袋子里丢出去,不让她知道。”

      浅浅深受水痘折磨,一点都没心情,还是被他逗笑,“算了,我还是尽量吃完吧。”

      见她心情好了一点,康国深心里也舒坦多了,“没事的,不要勉强。刚才他们给我打电话了。全都出差了,一个去广州做学术交流,一个回老家审查,顺便还要去看看我大伯,估计得在天津住几天,一时半会回不来。”

      “你老家是天津的?”浅浅惊了,真巧。

      “是啊,我们康家是大家族,根基在天津,据说以前是开票号的,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发展到这边,后来就慢慢都升调过来了。”

      随着国情变化,大家族势力发展都是些曲折漫长的血泪史。这些事康国深自己都未必能了解的很清楚。

      “我爸爸是天津人,以前在N大教书。我放假了就会过去,好巧是不是!”她一下子眼里像有小星星似的闪闪发亮,兴奋愉悦。

      她很高兴,高兴和他在成长中有这么一丝丝相通的牵连。这微妙的发现让康国深如被神衹点通,整个身体感官从内而外扩张,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兴奋。

      他努力压抑住自己内心深处那股激动情绪,将它压缩至最低百分点,淡定回应:“那是好巧。”

      他们今天,一起醒来,一起吃饭,一起聊天。这个女孩已经默默无闻地陪伴他快一年了。

      最终,他实在压抑不住,想要告诉她一些私事。

      “我小时候是在天津长大的,一直跟着我大伯,就是我大哥他爸,我大伯人很散漫,不怎么管我,他和我爷爷俩人脾气不对付,见面就掐,人就留在了天津。我大哥是跟着我爸长大的,因为他听话,任由我爸我爷爷他们几个随便摆弄。我大哥你见过的吧,像个鬼见愁,都不会笑。”

      康国深心情极好,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十八九岁,第一次认识一个倾心的女孩儿,有很多很多心里话想要跟她倾诉。这感觉让人沉溺。他不再觉得自己一败涂地,甚至是有种死而复生之感。

      原来一个人真的能完完全全撼动另一个人腐朽的灵魂。

      “那你以前在什么区?”浅浅一下子变得更开心更好奇。

      “和平区,成山公馆那边。”

      “我爸爸住在八里台校区。”

      浅浅对天津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个大学,每一次她去都是一个人坐车到校门口,等很久很久,爸爸下班了才出来接她。妈妈要去接年年。但她仍然起期盼着能够取得。因为去了可以穿新衣服,买故事书,吃糖葫芦,还可以看爸爸的书。

      爸爸的书柜里有许多许多的书,她从小就什么娱乐活动都不喜欢,就喜欢在书柜里找书看。每次要回建设,最怀念的,竟然是那个书柜。人不是一开始就很喜欢读书的,是因为能够拥有的东西太少,只能选离自己最近的,最容易得到的。

      “那你籍贯怎么不是天津?”康国深也觉得这是意外的惊喜。

      浅浅微笑解释:“那时候条件有限,我父母只能把一个孩子带在身边,而且迁户口很麻烦,我就一直被寄养在别人家,只有每年放假才可以去见爸爸妈妈。”

      康国深多多少少能猜到,她的成长环境一定有很多委曲求全,不得不看人脸色,但她以德报怨,坚强懂事,很知道照顾体谅别人感受。

      浅浅想换一个话题,问道:“李老师他们要去几天?”

      他闲散地靠着:“难说,他们俩几乎没有什么私人时间,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他们以前一年有三百多天都不在这个家,经常出去几个月才能回来。要么就是常驻外地,这几年才稳定一点。所以康国深后来觉得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矛盾的主要原因是那时候大家不熟。

      “哦,那还好,他们回来我大概就全好了,对吧?”浅浅在心里舒了口气,正好完美的避开了她这个“病毒”。

      康国深以为她是害怕长辈在家不自在,说:“我爸妈不难相处,李老师就是有点强迫症,她改不了。我爸,基本在家也跟不在一样。”

      “我知道啊,他们是挺好相处的,尤其是李老师,总给我讲课。”

      讲课……浅浅想到什么,说:“对了,康康现在需要家长辅导作业,你有时间吗?我这样,不能辅导他写作业了。”

      “我现在属于无业游民,在家闭门思过,有的是时间了。不过我不想。”

      “为什么?”

      “烦,辅导孩子写作业会被气死,我还是想多活几年。”

      “你胡说……哈哈……”浅浅被逗笑,他对她终于能像个朋友一样了……

      “我没胡说,这事我真不行,要不干脆这段时间把他送走。”

      “不行吧……”

      “行的。我说了算。”

      吃完了早饭,浅浅才想起来厨房里一片狼藉,那么多餐具还在水池子里泡着。她想洗完,康国深不许,说他来处理,让她回去房间休息。

      人难受的时候管不了那么许多,也不愿意勉强自己。浅浅没问怎么处理,直接回屋里躺到了床上。没一会儿,又感觉有些无聊和难忍。身上的水痘,冒出来更多了,耳朵里都有。她这人真是干什么都不顺,有够倒霉的,去个医院探病而已,还要被人传染!

      浅浅转头看看床头摆设,大概是个高中时期的旧物,很有年代感。李老师说过,她儿子没有洁癖,但是讨厌别人进他的房间,坐他的床,动他的东西。任何东西变了位置,他都能察觉到。所以每次打扫卫生,这个房间她是不进来的,都是李老师亲自收拾。

      有时候烦了,李老师也会抱怨,稀罕弄他的破玩意儿,落灰去吧,事儿精,也不知道随了谁?

      康老先生笑言,还不是随你这个妈。

      浅浅忍不住想:能够躺在这张床上,算是特殊待遇了吧。

      由此心里面开始不由自主的不断想着他。

      这个人……要是细细琢磨,也不奇怪的。普通人经历一场婚姻都会掉层皮,何况他这事闹那么大那么难看,所有的冷淡漠然,阴晴不定,忽冷忽热……都是有来由的。

      她脑海里忽然勾勒出人影再逐渐放大,变成越来越清晰的特写画面。

      他那么高大,挺拔,优越的五官,眉眼冷隽斯文,有深沉厚重的气质……

      有时候又很像个小朋友,跟朋友开玩笑的时候也会骂脏话……会很大声的笑,会变得很平易近人。

      这人有着太多夺目耀眼的光芒。有的人拼命想得满分,而有的人得满分只是因为卷子上只设置了那么多分为满分。他好聪明,智力超凡,能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就熟透所有案件相关法律,比专业的还懂该从哪个角度为自己辩护。

      连他的律师都惊诧:康总您厉害啊!

      他说:这有什么,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

      他还说:我喜欢中国的社会规则和法律体系,中国是人情社会,人情练达即文章。怎么做文章,我从小看到大。

      他跟元律师说,庭审当天要自己亲自做辩护。

      律师走后,郑瑞明整个人都惊了:哥们儿你会装啊!你早知道这事没什么,你还诚心吓唬我!

      他笑呵呵说:那时候确实有麻烦,崇光给我出了不少主意,我这也第一次玩,没多大把握。而且,到底还是得靠老人家托底。你以为他们一言不发,其实拿我大姐当枪使,还算给她做了点业绩。

      真没犯罪吗?浅浅根本不敢去细想了。

      这算什么?就像一场游戏,有人大胆破坏了游戏规则,立规矩的人要惩罚他。

      他说,不如这样,我们把规则改一下。不改?那就都别玩了,单方面宣布结束。只能算他犯规,惩罚不了。

      被检察院卡住那段时间,李兰之真的担心这祸躲不过。经常打电话问。康爷爷直接发话他不会插手,李老师急的都哭了。李兰之和康冼是老夫少妻,她一哭,丈夫肯定心软的,后来就悄悄和她说了实话。

      屁大的事,他弄的那些个玩意儿,根本不值当家里插手,有人会给他办。

      李兰之不明所以,“都说最严重要坐牢啊!到底有没有人管了!”

      随即又是诉苦又是痛斥:“你们康家的孙子辈儿里,我们儿子算是相当不错的了,没在这边圈子里沾染什么恶习,比国城他们不知道强多少!没一点儿坏心思,要不能让那个女人给摆这么一道吗!你们就忍心看着他被整也不管吗?”

      “谁不管他?被整不是他自找的吗。喜欢在烂泥地里踩,就别怪沾一脚泥。跟他说了山上风光好,他听吗!他要是有国城一半听话,我都不要求他能混上国级,现在最次也能混个正处。他就是在天津跟着老大呆一起太久,脑子坏掉了,人气儿不通!”

      康冼平时几乎是没有情绪的人,平静随和,唯独对这个儿子,管与不管,都很糟心。

      “谁让他待在那边儿的?可不是我!是你家老爷子说在这边学坏快,非是不让接过来!嘴皮子磨破了也不肯帮我们带!什么便宜都让他们占尽了,就我们干吃哑巴亏!一碗水端不平,我们做学问的到底是不如走仕途的有地位!”

      “又来了又来了,你这说的叫什么话!”

      就是为了这个把柄,康冼始终忍着让着,到底是亏欠过的,不占理。也没心情斗嘴。凡事有个度就行了,没必要纠结,制造矛盾。人的本事得用来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

      “他那个事没多大,国嵘那样说是为了吓唬他吓唬他,这个事要是能让他老实几天,我们都省心。他不小了,不能再由着他胡闹了!没有出息谁丢人,咱们俩丢人,回头家里人聚一起,老脸没地方放啊!”

      李老师最不服气家里人看不起她的儿子,怒回了一句:“我儿子再不懂事,没大作为,生活作风没问题!比他们都干净!”

      “是是是,你儿子最好!”

      康冼彻底认输,休战。

      他们老两口拌嘴,也没避讳。家里没别人,浅浅平时话少,谨言慎行惯了,他们也就不怎么在意她。

      浅浅想刻意回避的,奈何主厅就那么大,只要拌嘴,多少能听见些。

      他们这种家庭,似乎是连过平常日子都要品评论级的?谁家比谁家高一等待遇都有差别吗?

      昨天夜里,她还听郑瑞明跟康国深说了一堆话。

      “我家我不管钱,可是你不一样,你家底子厚啊,爷爷不管,你还有外公家呢!再说,光你舅舅一个人就够你薅的了,这对他来说简直九牛一毛的事儿。“

      “拖这么久硬是把公司拖垮了,这就是在逼你!我算看透了,这明摆是故意整咱,想办法把咱俩圈起来。”

      “还有,这事儿我不可能就这么算了,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听完这些,康国深很镇静地对他说:“我早知道他们在逼我,那个simon是我老爹的人,履历全是假的。那小子是国安出来的,犯了挺大错误,我爸给保下来了。小子挺会装,还跟我装留学生!就是一奸细。”

      “我操。”郑瑞明竖着大拇指叫:“还得是你爹狠,真是这个!一等一。”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康国深说:“宁聍跟他做过同学,认出来告诉我的。”

      “我操!你也挺牛/逼。”

      “……”

      深宅大院之外,是熙攘街道人群。可浅浅却突然觉得这里是座孤岛,她是这座岛屿上唯一最大傻瓜,一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还曾那么为他担忧过,很可笑,是不是?

      人家台面下的财富和势力,根本无法估量。

      浅浅想到这,更加清醒庆幸,没越过雷池半步。

      读书确实使人明智也明志。

      她的志向,是好好做个普通人。一辈子顺遂已是很难了,哪敢去肖想登天的事儿啊?

      我要是找到我女儿,我就得走了。

      可怎么都找不到。

      是她运气太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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