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还于人海（修改版）

　　成年人的世界，千帆过尽，所有难事都可以在一觉醒来，归于平常。甚至可以把那些曾经让你疼的死去活来不敢言语的事，当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笑着告诉别人。

　　日子必须得照旧，心中不许有波澜。

　　浅浅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醒了。四周沉寂，她翻了个身，再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神色倦淡。昨晚一切，像一场华而不实地梦境。

　　等二平一周年祭日到了，她一定要回家去祭拜。给他买酒喝，烧许多纸钱。

　　想舅姥姥了。

　　那是一个再朴实不过的老妇人，做了好吃的一定要送给街坊四邻。常常会打电话问她现在好不好。她说，挺好的。其实好不好并不那么重要。有人想她才重要。

　　舅姥姥一个人在家，一定还是四处在干活，闲不下来。她总说，人一闲着，就得病。

　　舅姥爷是在浅浅考上大学那年病死的，之前一直瘫痪在床上，一日三餐要人喂食，生活不能自理，都是舅姥姥一个人照顾，浅浅在家的时候也会帮忙。舅姥姥从没有过一句怨言，总是跟浅浅说，人啊，过日子就是这样的，你照顾我，我照顾你。谁要是得先走了，你就好好伺候他最后一程。

　　舅姥爷火化之后，舅姥姥照样下地干农活，一天几十块钱，自己带上干粮，一出去就要到天黑了才能回家。浅浅没见她哭过。只知道她会把舅姥爷的照片和小舅舅的挂在一起，高高的，一进门就能看见。父子俩年轻的时候，几乎一摸一样。

　　他们的二儿子是浅浅的小舅，十几岁就去内蒙古跑车，出车祸去世了。其他孩子都去了外地。

　　农场那种地方资源匮乏，没有什么好的发展，有段时间流行去南方打工，去了南方就在那边扎根了，想把他们老两口接过去。他们不愿意离开黑土地，把浅浅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着。

　　舅姥姥说，舅姥爷是从吉林延边一路寻亲走到建设农场的。那时多穷呢？那么远的路程，连坐车的钱都没有，只能靠走路。东北的冬天，大雪寒天，零下几十度，几乎冻成雪人，拿着介绍信给舅姥姥的父亲看，就这样留在了建设农场。舅姥爷第一次领到工钱，给舅姥姥买了一双新鞋。他说，你看你的鞋都是假鞋片子，到了冬天可咋整。后来他们就这样顺其自然的结婚了，过了一辈子。

　　浅浅深受他们老两口的影响，觉得过日子就是那样，彼此照应，不求富贵，但求平安，凡事看开。

　　她真的会很怀念那里，但再也回不去了。

　　挂钟响了，到点了，浅浅下楼做早饭，发现康国深已经走了，厨房里自己弄过吃的，门口的鞋子摆的整整齐齐。

　　昨晚聊了什么吗？没有。

　　一夜过去，大家都该忘记。

　　快到年底，气温骤降，浅浅给康康找了羽绒马甲护肚子，又套上棉外套才出门。

　　今天司机有事要忙，栖子堂那边的她不想找，那个宁聍每次送人都盯着她瞧，刨根问底的有点烦人。听说他是康先生舅舅家的什么亲戚，也不敢得罪。

　　全都是麻烦，她宁愿坐地铁送康康去上学，见小朋友跟着老师进了校门。人才离开。

　　康先生家里也有好几辆闲车，可她不会开。她什么都有努力去做，觉得不会可以学，但是考驾照这种事，她实在学不会。驾照考试当天把路边的路灯撞弯了，实在丢人，教练太凶了。这项技能，好难，也危险，她选择放弃。

　　地铁半小时达到，她站在医院大门口，深呼吸，今天也要好好说话。几个月了吧，只来过两次，太难接受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直在逃避。但舅姥姥说，人得了大病，就想见见最亲的人，陪在身边，说说话，宽宽心，没什么大心愿了。

　　走进病房，是刺鼻的药水味儿，爸爸在病床上靠着，妈妈用小脸盆洗一条毛巾。

　　见到浅浅，两个人都愣住了。

　　浅浅很自然的走到床边，认真说：“爸爸，我这次没有买东西过来，您这个病也不能吃，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算多，您收着吧。”

　　浅浅把钱放在柜子上，妈妈立马推搡，“浅浅，我们不要，我们有，你自己留着，不要跟我们这么客气。”

　　到底还是生疏的，浅浅用力压着装钱的信封，语气坚定，“妈，你拿着吧。”

　　妈妈没有再争执了，地方小，大家都自觉的尽量保持安静。

　　隔壁住了新来的病人：“你们女儿真孝顺，女儿好啊，到头来都是女儿伺候，儿子是指望不上的。”

　　妈妈跟那人寒暄了几句，浅浅问：“年年呢？”

　　妈妈说：“她在学校里上课呢，学习忙就不让她老是过来了。”

　　“哦。我来吧。”浅浅点点头，伸手拿过妈妈手里的毛巾，给爸爸擦手。

　　食管癌是消化道肿瘤，典型的症状为进行性咽下困难，先是难咽干的食物，继而是半流质食物，最后水和唾液也不能咽下。等死。

　　爸爸的手，皮包骨头。看着浅浅，眼眶子红了起来。

　　浅浅说：“爸，我最近时间比较自由，主顾家里事不多，有空路过就能来一趟。”

　　爸爸听着，有些欣慰。

　　话音刚落下，就来了几个人，提了许多东西来探望。来人三四个，浅浅一直低着头，眼睛余光瞟见了一双锃亮的皮鞋，西装裤脚熨烫的笔直。

　　都是做学问的，人家一看就很是风光。

　　听见那双皮鞋的主人说：“丁教授，怎么样啊？我们也是才知道这个事情，你看你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们。这里病房也太小了，这样吧，我回头跟你们院里领导说一下，给你专门安排一间。”

　　丁元任很虚弱，还是努力坐正了身子，讲究个风骨，说：“不用不用，不麻烦领导了，我这个病基本上也是定了，准备出院了。”

　　“不不不，这个事情既然大家都知道了，肯定是要帮你争取的。您在学术上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的，应该得到优待。学院里有这方面的基金。”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浅浅觉着很熟悉，抬眼看去，忽然浑身一震。

　　“李老师……您……”

　　浅浅声音实在很难平稳，话也说不清楚了。

　　这样的见面，谁敢相信？

　　“是你啊，浅浅。”

　　李兰之在看清浅浅的一瞬，也是为之一震，不敢相信会在这里遇见自己儿子家里的小保姆。

　　眼睛落在浅浅手里的毛巾上，再看看一家三口的模样。

　　“浅浅，原来你是丁教授的女儿啊，真是太巧了！要不说人跟人讲个缘分呢。”李兰之很意外，也很高兴，话语温和。

　　难怪呢，她一直觉着浅浅这个孩子说话办事很有自己的骨气，不卑不亢，温暖纯良。很懂得教育小孩子，康康只听她的话。尊重长辈的建议，说什么都是好的好的马上做。

　　在书房里帮忙整理东西，知道她研究的是吐火罗文，能说出许多并不知名的语言学家，是有点学问水平在身上的。李兰之同她聊天没有一点障碍，所以格外的喜欢。甚至喜欢到脱离了雇主关系，把她当自己的学生看待。她可比学校里那帮家境优渥的叛逆学生听话多了。

　　丁元任也很是吃惊：“您怎么认识浅浅？她去过B大吗？”

　　“不是，我现在在李老师的儿子家里做事。”浅浅直说了出来，这并不难。

　　浅浅看着李兰之一行人，意识到，原来爸爸的学问做的这样好了，已经是这么有层次的教授了。可以得到李老师的垂青和探望。自己这个女儿做的，确实很失败，竟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做到了什么职位，在学术上有了什么贡献。甚至作为丁教授的女儿，实在不怎么长脸面。

　　她不觉得自己丢人，但别人眼里她就是给爸爸丢人现眼了。在建设农场，那些人背地里说坏话造谣戳脊梁骨，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妈妈都不敢回去了。

　　李兰之很能看懂浅浅，毕竟也算相处了很久，有一定的了解，不想她难为情，很快就把话题带走了。

　　丁元任早年去B大做过学术报告，那次的报告给李兰之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的语言学研究方向一样，见解也很一致，就成为了朋友。丁元任从天津调职过来之后，大家经常在研讨会见面。这是个非常有骨气的学者，一辈子潜心研究学问，不追求名利，从来艰苦朴素，到哪儿都穿一双布鞋，业内人都非常敬佩他。

　　一番谈话，聊着聊着，还是学术上的事居多。浅浅站在一旁听着，没有声响。

　　等他们全部都走了，丁元任马上就问：“浅浅，你认识李老师多久了？”看起来挺熟。

　　“快一年了吧。”浅浅如实回答。二平走的时候是年初，现在已经到下半年了。

　　丁元任思考良久，拿出他教书时的做派，正色道：“浅浅，我现在就在语言大学任教，让你再回学校念书，是完全可以的，等我一旦不在了，人走茶凉，就没有那么容易的事了。你正巧又认识李老师，这是你的运气，人的一生没有多少运气，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如果我死了你还是这样，那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死不瞑目啊。”

　　这一番悉心指点，好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觉，全是酸楚，浅浅根本不忍拒绝。

　　妈妈说：“浅浅，你在你爸爸心里，很有天赋，比年年有天赋多了。只是你爸爸不爱夸人，从来没告诉过你。”

　　太多顾虑，浅浅不能马上答应，“嗯，我休学已经超过年限了，我得回去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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