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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江湖
江南三月春。
草长莺飞的季节,空气里涌动着甜美清淡的茶花香气。
江南的茶花都是香的,又小又白的素雅的花,细细的点缀在碧绿的茶园里,最适合水乡的女子簪在发上。皇都大朵的牡丹和芍药艳丽的腻人,也只能放在皇宫里陪着那些浓妆艳抹的所谓美人。
枝芽新舒的柳条轻轻拂过湖面,有朱红色的锦鲤浮上水面啄食柳叶。
君子堂的弟子们都聚集在湖边树荫下,各自拿出笛笙开始了一天的晨练。
杂乱生涩的乐音纠缠着在空气中浮浮沉沉,卷动的春风也变了味似的。
古人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现在正是春日的早晨,可侍女和仆役们都捂着耳朵藏在各自房里,宁可闷上一个上午也要等到正午过后才三三两两的到园子里活动,不过午时是绝不肯踏出房门一步的。
石砚冰站在水榭中凭栏远望,一身青色衣衫仿佛清逸秀美的翠竹一般。
视线边缘一个单薄纤细的身影正蹲在小渠边浣衣,藕荷色的衣衫在风里几乎飘成一面招展的旗帜。
只有蓁儿一个不怕吵的侍女敢在早晨跑出来浣衣。
石砚冰轻笑,抽出腰间的玉笛凑到唇边,十指微动。
华美的乐律随风飘散,宛如大唐盛世贵妃繁琐的宫装却轻盈而飘逸。
满院嘈杂的乐音卷在悠扬的笛曲中一点点被吞没不见。笛曲吹至一半,偌大的君子堂里只剩下那玉笛发出的声响。
男女弟子皆收起各自乐器,闭上眼睛仔细聆听着每个音符,生怕错过哪怕一星半点。
余光里蓁儿放下手中的洗衣板直起腰来望向水榭,双颊上飞快浮起一朵红云,又默默低下头去继续浣衣。
身后倏然升起一股清澈的笛音由远而近加入进来,石砚冰指下的乐律在这乐音下显得黯然失色。
曲子很快吹到结尾。
阶下弟子纷纷躬身行礼道:谢堂主副堂主指点。
萧别情笑吟吟的走到石砚冰身边挥手示意诸位弟子继续练习,一身素色锦袍镶了银边,乌亮的头发扎成一束飞扬在风里,更衬得他俊逸非凡。
他伸手摘去石砚冰黑发上一枚粉白的花瓣,朗声道:砚冰今日兴致不错。早起可是专门过来教导弟子?
石砚冰接过他手里的花瓣抛向潺潺溪水道:堂主过奖。砚冰只是贪恋江南春日晴美和暖罢了,并非特意要在弟子面前炫耀。他微挑起眉毛直视着萧别情,随口又道:这里是君子堂又不是锦衣卫,何必如此早起。
萧别情突然躬身凑近道:言之有理,君子堂当然不是锦衣卫。所以,叫我别情。何必把语气放得那么重,叫堂主岂不是太生疏了些。
石砚冰低下头避开他坚定的目光,别别扭扭的唤道:别情……公子。
文心萝突然从水榭一侧的树丛里跳出来笑道:哈,刚才砚冰大哥的表情好奇怪哦,像被欺负的小媳妇一样!哈哈哈,笑死我啦……
石砚冰沉下脸来假意训斥道:多大的姑娘了还这么爱闹,也学着人家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儿!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文心萝躲到萧别情身后毫无惧色地冲石砚冰扮了个鬼脸:哎呀,砚冰大哥说话怎么和心萝屋里的李嬷嬷一个腔调啦,莫非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文心萝!石砚冰举手作势欲打。
文心萝飞快的跳出水榭咯咯笑着向远处的花海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用食指在脸上刮来刮去,长长的发辫系了绯色丝带在胸前活泼的跳跃仿佛翩翩飞舞的蝴蝶。
萧别情神情怪异的笑道:没想到鼎鼎大名的君子堂智囊玉笔先生还有逗弄小女孩玩的癖好。
石砚冰尴尬的缩回手道:堂主说笑了。
萧别情也学着石砚冰刚才的模样沉下脸来:又叫堂主。算了,还是说点别的——砚冰的霓裳羽衣曲吹得确实不错,改天倒是可以请几位擅长金石丝竹的先生来试着吹吹看。却不知黯然销魂曲练得如何?
石砚冰垂眸:也只练到情海生波罢了。九宫老人传给堂主的曲子,砚冰终究练不到好处的。
萧别情微微蹙眉,低声道:砚冰……今晚戌时到墨轩亭来。我有话对你说。
石砚冰愣愣的抬起头来,萧别情已经慢慢走远了。
***
十四年,整整十四年的光阴。
***
十四年前的萧别情是萧门的别情公子,誉满江湖。只因随父在朝廷起伏数年,看破朝廷势力斗争,自觉心志不得发挥,心焦气躁的少年独自离开皇都回到家乡,却近乡情怯,无颜面对家中亲人。
回乡那日恰逢中秋佳节,萧别情随意找了一艘渔家小船,撑着小舟顺流飘荡直到太湖。
小船独自泊在浩瀚的水波之间,夜幕凄暗,只有一轮明月高高的挂在天际。寒冷的月光直射在水面上,银辉四溅,本就浩茫的太湖和月色连接在一起更显凄凉。
萧别情从船舱里钻出来,望着天际隐约可见的几盏灯笼,不由心下叹息。
中秋佳节应该是全家团圆的时刻,想必现在各家都其乐融融的围坐在桌前分享美味的月饼吧。
他提着一只酒坛爬到船顶,默默向明月挥了挥手,然后狠狠灌下一口辛辣的白酒。
什么朝廷,什么做官,什么荣华富贵……全是假的!全是假的!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能明了儿子的志向,我孤身一人在这天地之间又有什么意思!
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我早已受够了!那个肥硕的男人仗着一身黄色龙袍作威作福又有什么了不起!还有你明月,你的光凭什么也照着那该死的皇宫——
耳畔一阵毫无征兆的风声响起,萧别情毫不犹豫的一把掐住那人纤细的手臂。
他恶声喝道:这位兄台,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偷袭我!
那人挣脱开他的手臂,急急分辩道:谁打算偷袭你了!我看你一个人坐在船顶上喝酒过来看一眼也不行么!算我自找麻烦!回头你掉到湖里淹死官府千万别找到我!
萧别情趁着醉意一拳打在那人肩上:我自己在船上喝酒,那你呢?你又自己过来干什么!
那人毫不客气的回他一拳:醉鬼!我家就在太湖边上,今天中秋我来赏月你管得着么!
萧别情踉踉跄跄的抓住那人的衣领把他提起来:你少骗人,中秋赏月哪有自己来的!
那人就势在萧别情小腿上踹了一脚跳回船上:我就自己来了!你怎么样啊!太湖又不是你家的地盘!想打架我奉陪!
……
半个时辰后。
萧别情和那人拳脚相加了半个时辰,各自趴在自己船上跟着水波摇摇晃晃。
那人不解恨的爬起来用力在萧别情的船上踹了一脚,江南伟大的别情公子就这样毫无形象的跌落水中。
萧别情被凉水一激浑身一颤,刚才喝下去的酒立刻醒了一大半。
他费力的划着水扑腾上船,气喘吁吁的仰面瘫在船首向外不停地吐水。
那人见状凑过来问道:哎,你没淹死吧?
萧别情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略显单薄的身躯,口气顿时软了一半:啊,总算没去阎王爷那儿提前转世。
那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别情长叹道:若不是那群昏官,我萧别情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那人奇道:你就是江南萧家的别情公子?
萧别情点头道:正是在下。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白了他一眼道:免贵姓石,石砚冰。
萧别情的酒完全醒了过来:原来刚才失手误伤了玉笔先生,实在惭愧。
石砚冰戏谑的笑道:彼此彼此。
他翻了个身从自己的船舱里摸出一只小酒壶道:本来还打算也像兄台一样自己看着月亮喝喝酒,现在看来还是算了,我可不会游泳。
萧别情豪言壮语道:不会游泳怕什么……
石砚冰接道:大不了我下去捞你。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过了片刻,石砚冰问道:听说别情公子正在都城荣华富贵,怎么有雅兴跑到这里来对月独酌?
萧别情幽幽道:从官是家父的志向,在下现在已经不觉得朝堂有什么好眷恋的了。只是空有一身才华无处施展,有些愁闷罢了。玉笔先生又是何故?
石砚冰道:你我境遇相差不远,家父要我接手绿衣山庄,可是我却没什么兴趣,单看那一堆账本就要烦死了。
萧别情疑道:怎么,难道玉笔先生不是很擅长算账?我以为你是那种账房先生一类的人物呢。
石砚冰颜面抽搐道:玉笔应该是说我善于诗词歌赋吧。算账我不太懂,不过娘亲经常说我会算计。
萧别情点头道:好啊,我也偶尔舞文弄墨。不如这样,我们两个联手创办一个门派如何?你来做我的智囊先生。
石砚冰想了想,犹豫道:可以考虑吧。
萧别情道:考虑什么,就这么定了。叫君子堂如何?
石砚冰晕乎乎的答道:好啊。
***
那时我们都以为少年意气风发的时代可以永远存在,未来的时间和路,都很漫长。
却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
石砚冰从柜里挑出一件绣了暗花的青色长衫,转身唤道:蓁儿。
蓁儿挑开帘子站在门边恭敬道:副堂主有吩咐?
石砚冰犹豫了一下道:也没什么事。晚上堂主找我出去一趟,蓁儿记得不要关门。
蓁儿失望的应道:是,蓁儿记得了。
石砚冰换好衣服,看看时辰已经接近戌时,踏出房门向墨轩亭走去。
***
墨轩亭四角已经挂上了暖洋洋的红色灯笼,亭子四面也用竹帘挡了起来,围成一个安逸的小世界。
石砚冰掀开竹帘钻进亭里,一眼看到萧别情背对着他坐在石桌旁,桌上一只白玉酒壶,两盏质地相同的酒樽。
萧别情听到身后声音回身勉强笑道:砚冰。
石砚冰在他对面坐下,看他形容憔悴,全不像早晨见面时活蹦乱跳的样子,心下担忧又不好开口,只好也摆出一张笑脸道:堂主找砚冰有事?
萧别情闷闷地嗯了一声,斟满酒杯递到石砚冰面前,一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
石砚冰被他看得浑身发冷,把目光转移到石桌上,这才发现桌上居然还摆了一盏红烛。
有灯笼就够了,何必要再点蜡烛呢。石砚冰在心里暗想。
萧别情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淡淡道:砚冰难道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么?
石砚冰眸色暗了暗,答道:有什么事还是堂主先说吧。
萧别情的手指用力抓住衣服下摆又松开,突然一掌拍在石桌上。
石砚冰望着萧别情手背上骤然凸起的两条青筋道:堂主……别情。什么事值得你如此犹豫。
萧别情颓然坐下,低着头道:砚冰,你先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留在我身边陪着我。
石砚冰端起酒杯凝视着杯中璀璨的琥珀色液体,轻声道: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
萧别情咬着嘴唇望向他:砚冰……我想……修炼忘情天书。
最后几个字他一口气说完,望向石砚冰的目光里带了几分不自知的渴求。
石砚冰手一抖,整只杯子险些掉到地上。
见他一言不发,萧别情试探着唤道:砚冰?
石砚冰很快抬起头来,冷冷道:恭喜堂主终于下定决心了。
萧别情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慌乱道:砚冰,我不是……我……
石砚冰用力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堂主的话说完了?
萧别情默默点头。
石砚冰道:那好,堂主,砚冰现在想清楚了,我不打算继续在君子堂待下去了。
萧别情脸色大变,原本亮晶晶的眼睛骤然熄灭成一团灰烬。他哀求道:砚冰,你要是真的走了,君子堂怎么办……
石砚冰低眉道:还有燕长空和东方凌少。
萧别情捂住脸,片刻之后也仰起脸来:好。你就走吧。
石砚冰起身抱拳弯腰行礼:多谢堂主。
***
决定要忘记。
忘记十四年前太湖的皓月。
忘记把酒言欢彻夜畅饮时滴泪的红烛。
忘记你我共同复兴的九宫八卦阵。
忘记江南三月随风飘逝的繁花。
就像把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亲手裁剪下来,然后看着它载着无数破碎的梦境化为灰烬。
***
石砚冰抱膝坐在亭外冰冷的石阶上,听着亭内那人轻声呜咽,心生凄凉。
他默默地站起身,摘下一朵半残的桃花收在袖中,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明天这个时辰,江湖上关于我石砚冰的传闻恐怕就泛滥了吧。
身后绿树掩映的花丛里,蓁儿提着一盏明红色的灯笼,惨白的脸色被树干掩去一半。
***
十四年后。
东方凌少递给石砚冰一只粗陶烧制的小茶杯道:石大哥,有多长时间不碰洞庭山上的碧螺春了?
石砚冰低头,眼色微凉:我走了多久就有多久。
东方凌少笑道:石大哥真够心狠,自己跑去大漠呆了整整十四年,一封信也不见你来,小丫头的孩子都到我腰这么高了呢。
石砚冰把茶杯放回桌子上:是。记得我走的时候心萝还梳着小辫子呢,一眨眼的功夫就嫁人了。
东方凌少道:婚礼是堂主操办的。他挑了户好人家,总算是门当户对。什么一眨眼不一眨眼的,石大哥,你的头上都有白头发了。
石砚冰抬手摸摸自己的鬓角,苦笑道:岁月易逝人易老啊。
东方凌少耸耸肩道:这么长时间不见,说些这个做什么。石大哥出去这么长时间,嫂子是不是也该领回来看一看?当初一笑迷倒千万人的玉笔先生,嫂子想必也是非同寻常吧。
石砚冰脸色沉了下来:凌少……我还没有成家。
东方凌少摆出一张不可思议的表情:哈?没有成家?石大哥你可真不应该,学着堂主那样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石砚冰起身欲走:凌少,还是不打扰你了。我想出去走走。
东方凌少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声道:石大哥,今天是中秋节。
***
石砚冰独自坐在太湖岸边凝视着茫茫的湖水,皱着眉笑了起来。
十四年前的十四年,也是这番景象罢。
孔子说逝者如斯夫,想想就是这个道理。
他拨弄着身边深褐色的酒坛,却并没有打开的意思。
突然耳畔一阵毫无预兆的风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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