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鬼

　　那天过后。当岳冰心中这份感情快要呼之欲出的时候，白却突然间从书里消失了，一如当初出现时那般悄无声息。

　　岳冰不死心，寻寻觅觅了好久，甚至怕他又换了寄住的书籍，还翻遍了自己和室友的所有书，一页一页，仔仔细细，都没有再看到那手俊秀的行楷。
　　当初发现白的那本物理书，也只剩下华而不实的花体字母。
　　她不愿意去相信，那个会读自己心事的灵魂，已经转身离开。
　　翻弄了一个多月，就在岳冰快要放弃的时候，某日在课上无意打翻了水杯，绿茶润湿了书的最后几页，慌忙擦拭中看见茶水渍中隐约浮现的字，像极了秋水中倒映的虚无缥缈的月。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柳骨清俊，笔力遒劲，是白最后的字迹。
　　那本物理书的最后一页，字和一片梧桐叶，成为岳冰悼念那些不可思议的凭证。

　　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岳冰无法理解，为什么当自己终于能直面感情的时候，白却离开了。
　　莫非他又读心，知道这一份不能明言的爱慕？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白，你是后悔当初相识吗？

　　白真的走了。

　　千年来遇见的人有太多太多，痴情的，冷酷的，愚笨的，聪颖的，单纯直白的，城府极深的，他们在白的世界里踏歌而行，却最终不留痕迹。
　　他早已不是当初心若白纸的俊朗青年，可以为一名心中神往的女子相思成疾。如今亡魂未能成妖，千年的时光里他也修炼出一副铁石心肠。
　　见多了人世间纷乱纠葛，方知爱这个词足有千斤重。
　　白曾相信过爱可以坚若磐石，也曾相信情可教人死生相许。但渐渐地，相爱却不能厮守，相守却不能终老，付出却换来背叛，真心却换来欺骗，古往今来，谈得上圆满谈得上真爱的姻缘又有几桩？看得多白反而糊涂了，不知两个人该用什么，才能换来一段琴瑟和谐幸福美满的佳话？
　　白不敢再轻言爱情，只因那是一座华丽的城堡，进去一看却发现家徒四壁。

　　于是白舍弃了过去的那份真，开始麻木地看着这个世间。

　　但不知为何，会在那个女孩子面前不计后果地暴露自己的存在。
　　难道是因为那个雨天，她也望着窗外的烟雨出神，眼神里有太多与年纪不符的深沉？
　　或许还有那天清晨，秋风乍暖还寒，她把自己细细护在胸前跑出宿舍去上课，在那个暖春般的怀抱中自己听到了久违的人类的心跳。
　　一个炙热的拥抱，等了太久，让早已无法流泪的自己几乎能够感受到热泪盈眶的错觉。
　　岳冰。岳冰。
　　北岳有冰，粼粼皓洁。
　　她有时会咬住下唇若有所思。
　　她会发现自己的存在，成日翻找自己的踪迹。
　　她会忍痛舍爱，却因自己的一句不经意的话痛哭失声。
　　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她也向往过爱情。只是这份期待的爱，不应该寄托在一个早已没有躯壳的灵魂身上。
　　可是莫名地，就是想接近一下这个充满期待的灵魂。看看能不能，融化自己冰冻千年的心。

　　于是再一次不计后果，去窥探了她的心。
　　自己本就是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灵魂，千年间辗转漂泊，早已耗去了大部分的意念，又强用读心一术，这只能是让魂飞魄散的日子来得更快些。
　　白可以预感到自己千年来的寂寞如雪，只是没有料到，那个人类的女孩子，会因为那三言两语便爱上素未谋面的自己。
　　可是想当初，自己不也是对那个匆匆瞥过数眼仅是书信往来的富家小姐真心倾慕，还为她咳血，留了印记在两人都钟爱的《诗经》上，像临寒独开的梅。
　　笔尖流露的情意最终化作困住自己的牢狱，个中滋味他早已尝过。
　　现在不过是换了角色，就又是另一番思量。
　　一梦千年。
　　无须饮下那碗苦涩的孟婆汤，无须步过那道漫长的奈何桥，当年坚持生生世世的追随，也会在漫长的轮回中消弭。
　　并非薄情寡义，只因不是两情相悦。
　　如今亦是这样。
　　于是，终究孤独似铁。

　　为人时听闻七十古来稀，为鬼时才知人生数十载只是须臾，弹指一瞬，不过尔尔。
　　当年种种，不过转头空。
　　伤过痛过，笑过哭过。
　　我们都曾有过情伤，但为此相濡以沫，终究无法长相厮守。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白最后一次窥探了岳冰的内心。
　　你爱我，但终归人鬼殊途。更何况，我无法爱你。赠你一叶梧桐，希望你能找到生死不渝的爱情。魂飞魄散之时，白默默地许一个愿。
　　对了，自己的字已是千年没有练过，笔画间虽融着沧桑，却还是当年幼稚的模样。
　　呵，其实说早已看尽沧海桑田，临到消失之前，自己还不是像当初稚嫩的少年那样么。

　　白闭上了已经睁开千年的眼睛。
　　这下，终于可以结束了吧。

　　只可惜，这些岳冰都不知道。
　　她还在抱着那本物理书，期待着有一天，白还能够再次出现在书里的某一页，自己一翻开书，又是一片清新惬意。

　　（全文完）

《光年之外》
年少时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