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朱成碧

　　赤子心

　　黄少天的感冒，大概是因为之前压了太久，所以一发而不可收拾。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黄少病了，当然免不了有大家的嘘寒问暖。但看到他病得连起床都困难的样子，众人唯一的想法是赶快送他去医院。然而黄少天却执拗地不肯，用沙哑得辨识度低得几乎没人能听明白的声音，试图以他擅长的话痨来说服大家，换来的当然是大家充满同情和不解的凝视。

　　而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结束于喻文州拿着手机拨开围观的人群，说，“我打了120，他们马上派救护车过来。”

　　黄少天抬头看着喻文州，满脸病态的潮红，嗓子痒痒地闷咳了几声，那病弱的模样像极了林黛玉。

　　喻文州又气又想笑，转身招呼着围观的队员都出去，给病人留点空气。

　　黄少天想反驳自己没严重到那种程度，却发现自己真的是很累，全身都很重，连抬手都没力气，于是也就破罐破摔地任队长去发号施令，看着那些让他有安心感的队员们一个个地被赶了出去。

　　“要我也出去？还是在这里陪陪你？”喻文州回到床边，倒了杯水端了过来。

　　“倒是想人陪……但全都被你给赶走了，”黄少天翻了个白眼，“就凑合了吧。”

　　“那我去叫于峰过来？”喻文州笑了笑问。

　　“得了吧。”黄少天笑骂了一句，从被子里挪出手，揉了揉发烫的眼睛。

　　“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喻文州把黄少天的手拉下来，往他手里塞了水杯。

　　“我这样怎么喝？你为难我啊。”

　　“我喂你啊。”

　　“……”黄少天目光凌厉地向喻文州甩了一记眼刀，看见的是对方温和的笑容，似乎并不是故意说出暧昧的话，转而便觉得自己太敏感了。开开玩笑什么的，原本只是很正常的事，但烧得有些糊涂的黄少天觉得自己有些消受不起，悻悻道，“队长，我都这样了，你就别折腾我了。”

　　“……”喻文州耸了耸肩，又走近一些，把黄少天扶起来，当真喂他喝了点水，然后让他躺下，一边给他掖被脚，一边不以为意地说，“睡一觉吧，待会儿去医院，输点液就轻松了。”

　　“好啊，”黄少天咂了咂嘴，听话地闭上眼睛，“睡醒就有护士美眉照顾了，真好。”

　　喻文州笑了笑，把杯子随手房子一旁的床头柜上，搬了黄少天电脑桌前的椅子到床边坐了下来。

　　虽然是坐在床边，但喻文州并没有像痴情小儿女那样盯着黄少天把他的脸看出花，只是看着百叶窗，胡乱地想些有的没的。

　　北方的冬天过起来很舒服，但供暖前的日子就像黎明前的黑暗一样，明明不是最冷，却最让人难熬。黄少天在这个时候感冒，让队里的大老爷们儿都有点手足无措，你说房间里的空调是开着好呢还是关着好呢？俱乐部里要是有个医生就好了，可这一不是学校，二不是什么极限体育运动，说白了就是个大点的游戏工作室或者一个小公司，配备医生什么的，至于么……喻文州自嘲地笑了笑，要是别的队员感冒，或者是自己，也不过就是去住两天医院，俱乐部表示一下慰问罢了，但是看到黄少天这么难受，他就像被踩了尾巴似的。

　　太不像话了。真难看啊。喻文州低着头揉了揉自己的前额。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大家都不太喜欢石英钟这种规律的滴答声，手机看时间很方便，他因为训练室不能带手机的规定而戴了一块电子表，但黄少天很钟爱这种细碎的噪音——这在喻文州眼里一直是他怕寂寞的一个证据。

　　病了想要人陪，有人在的时候会说很多很多的话，没人聊就自己一直说，谁要是不理自己了就特别在意——这些本来人人都会有的反应，在黄少天身上表现得特别夸张。如果说普通人的对寂寞的怕是不舒服的程度，那黄少天的怕就是恐惧的程度了。这或许有点病态，却让喻文州怜爱，因为他知道那种对失去的恐惧证明了对拥有的依恋。

　　依恋到即使不舒服，也要强迫自己忍下去的地步。

　　他不由得怨恨起黄少天，为什么会发现自己喜欢他呢。他也和多年前一样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喜欢黄少天呢。

　　***

　　黄少天醒过来的时候，手背上已经插着针管在输液了。窗外很黑，他转头看墙上，没有挂钟，于是问坐在旁边的人，“几点了？”

　　看护他的白衣天使温柔地回答他，“九点二十。”

　　黄少天疑惑地皱眉想，九点多了，怎么这么黑呢。

　　“还早呢，你再睡一会儿吧，输液瓶我看着呢。”

　　“嗯。”黄少天迷糊地应了一声，又睡了过去。

　　阖眼不久，他开始做梦。都是些细碎的梦，和他房间里的时钟滴答那样的细碎，却又不等他想个分明，又往前走，不停地走。

　　他梦到救护车来了，队长把他抱下去。结果到了车里他怎么也不肯放开队长，于是只能让救护车上的病床空着，他却挨着队长挤在旁边的凳子上坐着。护士拿了张毯子给他披着，毯子很重，他一次次地用手肘把毯子顶开，队长一次次地把毯子拉回他的肩上。

　　他梦到他躺着，有人摸他的头亲的脸，好像很小的时候生病母亲安慰他那样。他梦到队长在俱乐部对面和一个疑似粉丝的小青年搂搂抱抱。他梦到他喝了很多酒，问队长是不是喜欢自己。他梦到队长转会了，转去了微草，然后蓝雨输了。他梦到王杰希把叶秋也拉进微草了，然后整个赛季都热闹不起来了。他梦到荣耀垮了，自己失业了，他去找叶秋要帮他打副本的报酬，叶秋给了他一包方便面。他梦到车流不停地在眼前穿行，像照片里那种暗夜流光一样。红灯一直亮。一直亮。

　　他是被尿憋醒的。

　　护士美眉靠在旁边打着盹儿。黄少天手脚有些不协调地想起身，折腾得输液瓶碰着架子叮叮响，那姑娘一下子就清醒了。

　　“你干嘛？！”小护士的声音响亮清脆，伴随着这声呵斥，啪地摁亮了房间里的灯。

　　黄少天反射性眯起眼睛，抬手挡在眼前。这台词这光效，怎么都像是美少女战士怒斥入室夜盗。黄少天有点尴尬地放下手，心里嘀咕着这是在搞什么，人家想要一个温柔的护士美眉，才不是要过来被训的。

　　那小护士也似乎从被惊醒的紧张中恢复过来，发现自己像喊捉贼似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温柔起来，“你在打点滴，要多休息，起床干什么，黄少天？”

　　黄少天感觉特别别扭，有多久没听人如此咬字清晰地叫过自己的名字了？每天的生活都在荣耀的圈子里打转，大家要不叫他黄少，要不就是亲近地叫他少天，这么连名带姓地直呼姓名，让他有种被老师说教的感觉。看那小护士没得到他的回应，好像准备再重复点名一次似的，他连忙回答，“我想去上个厕所。”

　　“哦，小便吗？”小护士及其自然地接话。

　　我小便大便要告诉你吗？我想拉什么拉什么，难道还要向你报告啊？黄少天一瞬间觉得心里跑过了无数草泥马，然而还不好发作，只好各种别扭地点头嗯了一声。

　　“好。”那小护士应了一声，蹲下身去在病床下准确地抓了个东西，然后牵开黄少天的被子，空着的左手很自然地搭上了黄少天的裤腰。

　　隔着衣服感觉到那小手碰到自己腰的时候，黄少天整个人都斯巴达了。那刚跑过的无数草泥马又奔腾着跑了回来。他惊悚地看着小护士，脸上血色都没了，他不敢承认血气都集中到腰上去了。

　　“怎么了？你不是要小便吗？”小护士拎着小便壶，疑惑地看着自己被黄少天牢牢抓住的手。

　　“我、自己、去厕所尿、就行了。”黄少天从来没有觉得说话是件困难的事，但这小护士成功地把他噎住了，让那些认识他的人知道，不知道得吃惊成什么样子。

　　“可是你在输液啊，不要乱动，针歪了还要重新插过，我们麻烦你也不舒服。”小护士劝着他，却发现对方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又补充安慰说，“你不用不好意思，你是病人嘛，病人不要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再次被噎住的黄少天坚定地把护士的手拉到安全距离之外，紧张地盯着那个小便壶。心想，老子是病人，但不是死人啊，怎么能就这么被你玩弄。

　　“唉。”小护士叹了口气，也不坚持，踮脚把输液瓶从架子上拿下来，对黄少天说，“走吧。”

　　“走哪儿？”

　　“你不是要去小便吗？”

　　“……”黄少天又一次被噎住了。这次他实在是忍不住，红血状态下话痨属性被激活，“我说护士美眉，我是想要去上个厕所，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小便小便地说，如果你觉得尿尿不文雅，也可以用上厕所来表达吗？难道你不觉得上厕所这三个字很有深度和高度吗？厕所只是一个地名，上厕所的字面意思只是表示到厕所这个地方，并没有说明我们接下来要进行的活动，但是由于厕所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在那里只能进行某些特定的活动，这就明确地表达了我们想要表达的意思。我觉得汉语如此博大精深，我们应该充分发挥它这方面的优势，而不要把大便小便这种话说得太明白，会让人很不好意思的。你认为呢？”

　　“……”护士美眉愣愣地听他说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废话可真多。好啦，你不是要去上厕所吗，走吧。”

　　“你也要去？”黄少天在门口站定。

　　“我陪你去啊。”

　　“你看着我怎么尿得出来？”黄少天觉得那群草泥马根本就不曾离开过。

　　“谁要看你了？我不帮你拿输液瓶，你怎么小……怎么上厕所？”

　　“我可以用嘴咬着。”

　　“……”

　　“……”

　　“你赢了。”那小护士把输液瓶塞给黄少天，说，“我回一趟护士站，待会儿你有事就按床头的呼叫铃。”说完转身就往护士站跑。那随着对方奔远而去的压抑中的咯咯笑声让黄少天不由得菊花一紧。

　　果然，黄少天在洗手间的时候听到那些值班护士爆出的狂笑，吓得他尿歪了一点。这些护士美眉真是太可怕了。黄少天一边叼着输液瓶洗手一边想，有美女看护好是好，但这种太那个的事还是很尴尬啊，难怪现在也有不少男看护。不过……黄少天把想象和之前的现实重叠了一下，一个拎着小便壶解自己裤子的陌生人，就算是个男的，也一样很可怕。作为一个手快最快脑筋转得快的人，黄少天在想着这个之后当然立刻又考虑了熟人的情况。然后在他把男看护的脸替换成队长之后，他觉得那群不曾离开的草泥马又欢腾地奔跑起来了。

　　**

　　“护士美眉，我决定要投诉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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