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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又一粒星辰落下,顾惜朝倚着身后的柱子,碗中酒尽,呛得咳出声来。
戚少商轻拍他的背,责怪道:“慢点,没人和你抢。”
顾惜朝笑笑,点头,指着桌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子,“是谁喝得比我还快?”他挪动了下身子,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戚少商喉头一哽,不动声色地拉过对方,让那头不安分的卷发铺散在腿上,惹得顾惜朝一阵微弱的挣扎,“别动,这样舒服。”
顾惜朝阖眼,他知道一抬头就会撞上对方的眼眸,他还不想,不想看到一丁儿别样的情绪。他沉默着,感受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梳理他的发,掠过眼角,眉梢,偶尔被掌心的茧子搁到,太真实了,太平静了。
“快天亮了吗?”
“不,还没”,戚少商飞快答道,而后苦笑着摇头,实在太傻了,他仰头分辨着头顶的星空,今夜月色极好,已经偏西。
“你打算以后长住在此了?”
“有我陪着你不好?”戚少商故作为难,“要知道,我早就无处可去了。”
顾惜朝动了动脑袋,似是摇头,“那么,我假定,旗亭酒肆重开,要改姓戚了。”
“自然。敢问顾兄弟愿屈居此地做活抵债么?”
顾惜朝一时沉默,轻叹一口气,“我何时欠你了?”
“原来顾兄弟记忆如此不好,当日太原深陷窘境,你应了我什么?”
大当家,算我欠你,若是今次惜朝有命归来,经后全凭调遣,绝无二话。
至今,戚少商想起都会双手颤抖,他倒在床上,不能动,看着那人缓缓披上铠甲,拿起逆水寒,寒锋出鞘,视线一片模糊,想大声吼叫却不能,想出手挽留亦不能,拼命眨眼,有什么苦涩的水滴舔上嘴角,那人撩开纱帐,再也看不到,看不到。
顾惜朝挑了挑眉,“大当家岂会不知,顾某从来言而无信。”
“不,我信。”
顾惜朝倏地睁眼,月色下,一双灼灼黑瞳正对着他,他移开眼,“你何必,明知道……明知道,我只会骗你,用计伤你……”
被戚少商一语打断,“可我还是忍不住信你”,语气中充斥着无奈,“你骗我也好,伤我也罢,谁让我只是个土匪头子,怎么也学不乖。”
傻瓜。
顾惜朝咳嗽一声,“看来我别无选择,只能留下。”
戚少商点头,“从此,旗亭酒肆只卖不掺水的炮打灯和杜鹃醉鱼。”
“好。童叟无欺,戚大侠开店理当如此。”长时间的仰躺,顾惜朝喉头沙哑,吐字份外艰难。
戚少商犹疑片刻,还是替他换了个姿势,无法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改握住对方的手,冰冷的手心让他惊了一跳,暗自责骂自己,“我去拿件外衣,很快。”
“算了,不需要,马上就天亮了。”顾惜朝蜷缩着枕在戚少商腿上,后背贴着对方的腹部,温暖的气息让他舒服得轻叹,睡意朦胧,真想打个盹啊。
“记得把晚晴接来,这辈子,我对不起她。”
“告诉穆鸠平,凡事要用脑子,别跟个傻子一样……不要给连云寨丢脸。”
“还有,雷家那小子,学好神哭小斧和七略,随时等他来报仇。”
戚少商点头,才想起对方看不见,吸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我会。”
“还有……”顾惜朝喘了口气,重重咳了数声。
“别说了,”戚少商的手轻按在饱满的唇上,指尖一点点湿意,“我都知道,你累了,休息会儿吧,等天亮了我叫你,我们一起看日出。”
顾惜朝抓住了留恋在唇边的手,紧紧握住,“还不累,今儿午间睡过了。那年,你我被三千骑兵困在大雪山上,可是三天三夜没有阖眼。”
“还敢说,你就是个倔脾气,我劝你睡会儿偏是不听,后来……”
后来,毒伤复发,差点送掉半条命,治好了也落下病根,若非如此,又怎会……
“大当家,逆水寒在哪?”
戚少商侧过头,拿起放在一旁的逆水寒,举到顾惜朝眼前,剑在鞘里,安安静静,“是把好剑,李陵送我之时说剑会示警,我一笑置之,直到后来,我才信了。”
顾惜朝伸手摸了摸柄上的云雷纹,一切因缘际会都因这把剑而起,“饮血太多,杀戮过重,终究不详。”
“无论如何,它于我也无用了,大概还比不上一把柴刀。惜朝,当年你如此信誓旦旦要得到它,我便赠与你,常伴左右吧。”
“大当家好慷慨,长埋鞘中,不如寻个有缘人。你我都非良主,为了它,失去太多。”
戚少商知道他又想起了那场惨烈的追杀,你死我活,到头来谁都没有赢。
“君失红泪,我失晚晴。”
戚少商苦笑,“那年红泪嫁给小妖,请我去喝喜酒,你偏要同去,毁诺城死了那么多姐妹,也不怕被乱刀砍死。红泪倒是一语不发,见了你,就甩了我一巴掌,你在一旁事不关己的模样。”
“息红泪一贯女中丈夫,偏遇到你,后来把你叫道房中,想必温言软语,也不亏啊。”
戚少商扳过顾惜朝的脸,理了理鬓边的发,“你可知她与我谈了些什么?”目光炯炯,仿佛要看进人心底去。
顾惜朝咳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呛的,脸颊发热。
“她问我灵堂上为何放了你,连云寨和毁诺城的仇要怎么算。呵呵,你猜我怎么答的。我说,戚少商只有一命,听凭她处置,他日黄泉见到诸位当家,亦一力承担,该如何便如何。”
“挫骨扬灰么?”
戚少商瞪了他一眼,正色道:“逆水寒由我而起,你也是我引入寨里的,戚少商从不逃避责任,更何况……”他笑了笑,俯身凑到对方耳边,“更何况,你的事,我从来做不到不管。”
顾惜朝抬手推开他,“以后你想管也管不着了。”
戚少商摇头,“顾公子,你说我土匪作风,我还真赖着你了,少说几年,多说几十年,还有下辈子,轮到我千里追杀可好?”
顾惜朝咳出泪来,“尽说些……傻话。”
四目相交,戚少商的眼底带着温暖的哀伤,令人不敢直视,顾惜朝转头看向逆水寒,“再舞一次剑吧,你的一字剑法我只完整看过一次,总领不及精髓,想必是藏私了。”
戚少商应了,仿佛从喉咙口逼出的声音,欲站起身来。
“等等……”顾惜朝拉着他的衣袍,略一犹豫,似是要抓住什么,终究还是放开了,倒是戚少商了然,双臂圈住他,紧紧一抱,“你坐这里,我去去就回。”
戚少商扶他坐起,背过身,抬起衣袖胡乱擦了擦脸。
“少商,三弦呢?”
戚少商看了眼挂在墙上的三弦,前几日他刚擦了灰尘,调了音,铮亮如新,“下次吧,断了根弦。”
顾惜朝了然一笑。
皎洁的月光与炫目的剑影舞成一片,却掩不住光影中矫健的身影,漆黑的发散落,细看鬓边已然斑白。顾惜朝记起他中箭毒发那日,倒在那人怀里,以为是最后一眼,醒来发现对方两鬓染霜,只一夜功夫,戚少商笑称,白首到老,他日不用怕不能陪他走到白头。
“少商……少商……大当家……”眼前模糊一片,他依旧睁大了眼,不敢眨一瞬,那些呼喊是无声的,因为他死死抿紧了嘴唇怕咳出声,他弯了弯嘴角,嘴角有什么液体在不断溢出,他笑了,他知道对方能听到,能感觉。
喜欢的人,他心里所想的事,我能感觉得到。
戚少商突然停了下来,高高地仰起头,天破开了一点点白,混沌成一片,他没有转身,片刻后重新舞了起来,一字剑法,流畅地从手底从心底倾泻而出,一生一次,他力图做到最好,他知道那人在看,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
天色大白,又是个好天。
他收剑,俯身在对方额头印下一吻。
惜朝,好梦。
一阵凉风吹过,仿佛那人清浅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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