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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蚕到死丝方尽
锦鳞虽不愿再见乾隆,甚至对他心存怨恨,但圣旨既下,自然谁也违抗不了,于是虽已是夜色深沉时节,仍往养心殿而去。
入殿,下跪,行礼,“皇上吉祥。”低着头,好一会儿,没有回应,抬眼一看,乾隆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似是痴了一样,稍稍提高声音道:“皇上,皇上。”
“啊?啊!”乾隆清醒过来,“平身,赐座。”这一年来,见过美女无数,后宫多添的嫔妃个个美若天仙,自以为早把她抛之脑后了,怎么,怎么今日她一出现,所有的事都似全没了意义,自己的心神依然被眼前这女子全部吸引住了。
“谢皇上。” 锦鳞坐下,眼观鼻,鼻观心,静候乾隆的旨意。
“你……还好吗?”乾隆犹豫了半天,就冒出了这么句话。
“好。” 锦鳞皱皱眉,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乾隆步下台阶,在殿内踱过来,踱过去,绕了好几圈,锦鳞只坐着,不问,不理。乾隆再沉不下气,站定在锦鳞面前道:“朕今日召你前来,是有重要的事同你商量。”
“是,皇上请说。”
谁知乾隆又静默下来,然后是一句绝算不上是重要的事的问话,“你,你还恨朕吗?”
锦鳞正要说些言不及义的话搪塞搪塞他,乾隆也察觉到了似的,先堵道:“朕不怪你,你说实话。”于是锦鳞沉默,默认。
乾隆苦笑,果然还是这样,她还真的不想掩饰,“傅恒呢?他也是吧?”
“他不会,他永远不会恨皇上的,他只是恨我,或许还恨他自己吧?” 锦鳞肯定地说,天下最能了解傅恒的还是锦鳞,傅恒忠君之念从小就已根深蒂固地融入了他的血肉之中,他这一辈子永不可能去恨乾隆的。
“他与家中可有联系?”
“皇上,可是六哥出了什么事?” 锦鳞敏感道,对于乾隆的话总算起了兴趣。
“朕还只是怀疑,你先回答朕。”
“只来过三、四封信,内容很短,基本上没说什么,只是报平安的而已。”
“是吗?”乾隆沉吟。
乾隆想了好久,还是眉头紧锁,锦鳞按捺不住,问:“皇上,您在怀疑什么?”
“希望只是朕多心,本来没什么,朕知道他打了几次胜战,捷报上过几回了,朕试着召他回京,说京中另有要务,他却回报说若现在放弃,匪势必将更大,到时难保不危害到朝廷,你知道,前方战事到这儿,再快也得几天,朕也不是全面了解情况,不能全然不听他的意见的。”
连皇上下旨召回,他也不愿回京了,他真是如此恨这个家了,锦鳞心中痛楚。
乾隆微有不安,续道:“前几日又上了一次捷报,说敌军主力被歼灭,只是,这次战役十分惨烈,我军伤亡也不少,傅恒说他也受了一点伤。”
“啊!” 锦鳞紧张地站起:“怎么了,受什么伤了?严不严重?”
“你放心,只是小伤。朕也在全面了解战况,傅恒的奏报太轻描淡写了,其他人的奏折上说的,可分为两派,好听的,说傅恒是身先士卒,率先冲入敌军,擒获敌首,说得不好听,是,是他……”乾隆突然觉得说不下去了。
“他怎样呢?皇上。” 锦鳞急道。
乾隆定定神,重新道:“从这几次的大战役中分析,朕怀疑,怀疑那些人说的可能是事实,他们说:傅恒打战简直是不要命了似的,总是自己最先冲入敌军,虽说这样可以鼓舞士气,但傅恒看起来实在是像有、像有求死之心。朕翻出了他以前作战的折子,依他的风格看,并不是这样的,他一直是比较稳重的,他……”突兀地停了下来。
锦鳞的脸色煞白煞白的,用全身最后的一丝力量问道:“小七呢?他身边的那些侍卫呢?”
“王小七此次正是为救傅恒,中了敌人一刀,在后背上,从肩部一直划到腰部,险此丧命,急报上说战场上医治条件不好,在做过急救之后,无性命之忧,傅恒已派人送他回京了,只是速度较慢,估计要过几天才能到。锦鳞,锦鳞你怎么了?”连小七都受了那么重的伤,锦鳞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乾隆大骇,扶住她突然软倒下来的身子,放在椅子上,一叠声叫:“锦鳞,锦鳞你醒一醒,锦鳞。”看她还是毫无反应,大声对着外边喊:“小李子,传御医,快传御医来。”
小李子偷偷瞄了一眼殿内,应道:“喳。”一溜烟跑了宣御医去了,清流一看之下,几乎吓懵了,急忙打叠起精神,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冲到锦鳞身边,摇晃着她的身子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小姐,你别吓清流啊,怎么会这样?”说着说着,眼泪不由下来了。
乾隆试着掐了掐了她的人中,清流手忙脚乱拿了一杯茶灌进她的嘴里,锦鳞呛了一下,咳了起来,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清流大喜,问:“小姐,你怎么样了?”
“我,我……” 锦鳞迟疑了一下,骤然间不知身在何方,然后方才的话迅速倒回了脑子里,闭上眼睛,痛苦到简直不愿再清醒。
清流却误以为她又要晕了,急叫:“小姐,你撑着点,小姐。”
“没事,我没事。” 锦鳞喃喃道,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挣扎着起了身,眼前一阵发黑,晃了一下,清流就在旁边,赶快扶住她,一步步走出去。
“等一下,”乾隆挡住她们,“朕叫了御医,你身子还没恢复,等他诊治完了再说,先坐下歇歇吧。”
“不,我没事,让我走,我只要离开。” 锦鳞想绕过乾隆继续走。
“那朕方才说的事,你,你可有什么法子吗?”乾隆活了几十年,第一次这样正儿八经地征求一个女子的意见。
“法子?” 锦鳞嗤笑,“皇上还要什么法子,正好如你所愿了,皇上。”
乾隆看着她,眼神是如此的忧伤,“在你心中,朕只是这样的人吗?傅恒是朕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无论怎样,朕绝不愿他出事。”
锦鳞也定定地看着他,似在衡量他话中的真意,半晌,移开视线,长叹一声:“当初种什么因,如今结什么果,是我们两人联手把他送上了刑场,现在,现在又能如何呢?”
“真的,真的没有法子了吗?这次好在是有个王小七,傅恒才算是幸免于难,下次可就……”
锦鳞再不理会他了,却见清流呆站着,心知她才知此事,一时无法接受事实,叫:“清流,清流,回去了。”清流回过神来,颤声问:“小姐,皇上,皇上说六爷怎么了?”
锦鳞只低低回她一句:“回去再说。”
自那日进宫之后,锦鳞原先的小病突然转重了,而且不看大夫,不喝药,皇上派来的御医也被拒之门外,除了清流外谁也不见,但清流费尽唇舌,不知说了多少好话,锦鳞只是躺在床上,两眼发直地盯着屋顶,似是全都没有听进去,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清流束手无策。
四天之后,王小七被送回到了傅府,伤势十分严重,幸得处理妥当,一路上显然也被照顾得极好,所以目前身体还无法动弹,人倒还清醒。
清流忧心锦鳞,听闻小七回来,心想让锦鳞见见小七,或许可以让她开开怀,现在除了这个恐怕也没有其他什么事还能让锦鳞关注的了,反正情况已坏至不能再坏了,于是当日下午就把这消息告诉了锦鳞,锦鳞知道小七回来,立刻起身,拖着虚弱的身子去看望小七。
进得小七房中,王总管正侍候小七喝下药,见夫人来了,赶紧搬了张椅子,让锦鳞坐下,道:“小七的伤只是小事,已经让爷费了心,怎么再劳烦夫人呢?真是,真是……”
“王总管,我想和小七说说话,他的身子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你们说话,你们说话。”王总管退了出去。
“小七,谢谢你。”
“不用,夫人,这是小七的责任,是我活着的目的。”小七冷淡地说。
“六哥他真是每次出战都身先士卒,不顾自身的安危吗?” 锦鳞探问。
“夫人有什么疑问可直接点问。小七是粗人,只会直来直去,不懂得拐弯抹角,夫人其实是想问:爷是不是真有求死之心?”自那晚亲睹傅恒的伤痛之后,小七对锦鳞的尊敬就荡然无存了,何况傅恒变成今天这样的情况完全都是为了锦鳞,叫他如何还能好声好气与她说话。
锦鳞的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把手上,长长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肌肤里,血珠渗了出来,也毫无所觉,“那么,是真的了。”
“你害得爷还不够吗?现在假惺惺地表现你的关心又有什么用,我告诉你,如何爷真的出了事,我拼着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让你们好过,管他是什么天皇老子,我也不放在心上。”小七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不小心扯动了伤口,闷哼一声,斗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清流过去,道:“你别乱动,我看看。”小七也无力再动,由着清流检查一会,无甚大碍,才又命他躺好。
锦鳞惨笑,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道:“不用你动手,不用你。”站起身,游魂似地走了出去,清流只能担忧地看着她,怀疑是不是不应该让她来见小七,因为她心中的伤痛显然是越来越重了。
在这忧心忡忡中,乾隆又过了一个多月,前方敌我两军形成对峙阶段,都不敢轻举妄动,暂时还不会开战,这让他心里稍微安定下来。
前几天又下了一道圣旨,召傅恒回京,回奏刚到,劈头就是一大通的道理,什么战局未定啊!什么怕将士离心啊!乾隆连看也懒得再看,直接跳到最后,果然,又是推托之辞,绝不能于此时放弃已经营好的良好局面,实在无法回京。
乾隆心里苦闷,重重扔下奏折,这傅恒,难道真的只有死了,才能把他尸体运回来吗?还是要学岳飞,让朕下十二道金牌才召得回来,正在烦恼之际,小李子鬼鬼祟祟的探了一下脑袋,又缩了回去,大喝:“小李子,滚进来,干什么呢?”
小李子连滚带爬进了养心殿,扒在地上道:“奴才该死,皇上,有人求见。”
“求见就求见,干吗鬼鬼祟祟的,什么人?”
“是傅夫人身边的丫环,叫清流的,奴才不知当不当奏,所以……”
“让她进来。”清流求见,难道又出了什么事?不知为何,乾隆有不详的预感。
清流一进来,“扑通”一声跪倒,还不等乾隆发问,就哭着道:“皇上,皇上救救小姐吧,小姐,小姐她快不行了。”
乾隆“嗖”地站了起来,惊骇道:“你说什么?”
“小姐的病越来越重,她不肯看大夫,不肯吃药,上次老爷让奴婢灌她吃下药,也全都吐了出来,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皇上。”
“你怎么不早点说。”乾隆跑出了殿外叫:“小李子,宣胡太医,叫他立刻到傅府去,清流,我们走。”
“喳。”小李子命人去宣口谕,匆匆跟着乾隆往外跑。
清流带着乾隆直到锦鳞房中,乾隆顾不上其他,走到床边坐下,锦鳞平和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像、就像死了一样,乾隆打了个冷颤,不自主手伸到她鼻子底下,还有气息,长长吁了一口气,轻轻唤道:“锦鳞,锦鳞你怎么样了,醒一醒。”
清流制止他,“皇上,先别让她起来,等太医看过了,再叫她起来吧。”看来她一醒来,定是不想看大夫的。
乾隆急不可待,出门,问小李子:“胡太医呢?还没到吗?”
小李子眼尖,看到胡太医气喘吁吁,正往这儿过来了,道:“来了来了。”过去扶着胡太医三步并作两步过来。
“参见皇……”胡太医还没跪下,乾隆挥挥手,“好了,好了,快进去诊病吧。”
胡主医坐到床前的椅子上,清流拉出锦鳞的一只手,胡太医搭在脉上,全屋都静了下来,个个都盯住了胡太医。
胡太医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神色越发凝重,每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可好一会儿,胡太医仍没诊完脉,甚至还闭上了眼睛,似在细心思索。
乌云聚拢,天色转暗,一片阴霾笼罩上空,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间,胡太医可算当世医术最高之人,连他也这样犹疑难决,沉思许久,这病……
良久、良久,胡太医放开手,乾隆急切问:“怎么样?在没有什么危险?”
“夫人心律失常,脉象瘀塞,心血淤滞,胸膈郁闷,原来身子又弱,要治好恐怕、恐怕不容易。”
“什么?胡太医,你的医术不是很高明的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样的病就、就治不好了。”乾隆色厉内荏,责怪起胡术医来了,明知不是他的错。
“如果只是这病,也不是全无希望的,只是夫人心中郁结极深,而要治好这种病最重要就是少思少想,少忧虑。皇上,臣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必得先使她丢了那些愁思,还病才有希望,否则她无求生之念的话,谁也救不了她。”
没有求生之念,难道又一个傅恒吗?乾隆像斗败的公鸡,颓然道:“你去琢磨琢磨,给她开最好的药,这些日子你不用去太医院了,就住在这儿,专心给她治病好了,不是你的错,是朕、是朕的错啊!”
胡太医不敢去过问皇帝的私事,应声“喳”后出去斟酌该服的药去了。
乾隆跌坐在床头,盯着锦鳞无知无觉的苍白憔悴的脸,心中悔恨无比,怎么也想不到,她是如此烈性的女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己做了些什么?竟然以为用那些权势手段就可以得到她,真是大错特错了,现在一切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锦鳞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乾隆沉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察觉,清流是一直看着锦鳞的,扑上前去,叫:“小姐,小姐,你醒了吗?”
锦鳞眨眨眼,缓缓睁开了双眼,焦距先是茫然地四下飘浮了一阵,慢慢凝聚起来,落在乾隆身上,疑问:“皇上?”
乾隆欣喜,略微俯下身子道:“锦鳞,你醒了,觉得怎么样了?朕让胡太医来看过你了,胡太医说你的病只要好好休养,慢慢调理,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要好好听胡太医的话,尽快治好病。”
“皇上,不要……不要自欺欺人……我的身子,我……我自……自己清楚。”才说这么两句话,锦鳞就无以为继了,歇了下来,鼓足力量,又道:“皇上,记得我当初说过什么吗?你、你会知……知道,你将得到……得到什么的,现在,现在你知道了吧。” 锦鳞累极,说完想说的话之后,又沉沉睡去了。
剩下乾隆就那样坐着,一时无法移动全身的任何一处地方,原来她恨自己已到了这种地步,不惜用生命来报复吗?是啊!她在向自己明白表示:没有傅恒,她宁愿死,在她心中,从未把自己这个皇帝当作可与傅恒竞争的对手,傅恒根本是任何人都无可取代的,自己还枉作小人,以为可以争一日之长短,殊不知在她心中,皇帝也不过如此。
许久,乾隆终于走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淅沥的小雨,乾隆迈着固定的步伐,就那样走进了雨幕之中,小李子急忙撑开一把伞,举到乾隆的头上,被他一手挥开,乾隆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突然疑惑起来:这是雨水,还是自己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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