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却空

　　未央的行李很少，只是带了两套正式的装扮和几件平日的夏天衣裳。陛下则是自然的不同，浩浩荡荡的八十架四乘马车，阵仗逼人。
　　行了两天的马车来到海边，换船前往鸿述的最前线，大岛敲宇。敲宇岛靠沸海极近，常年高温。不知手下是如何做到，居然每两个时辰就会给房间换上一大块冰来降温。冰远在千里之外，寒冷不化又是出远海三百里才有的千年寒冰，运到此地几乎已经化去了大半，能处处见到半人高的冰块，自然奢华不同寻常。
　　鸿述方面亦不计小节，取出从十年前就开始请全国工匠日夜织出的大匹锦缎作铺地，从他们上岸之处开始铺陈，一直绵延到岛的另一侧，又用大船五百艘首尾相连，形成一座不见尽头的大桥。
　　百里宜醉换上了礼服，拖尾足足要十人撑起才不会落在地面上。但即使落在地面上亦没关系。因为除却鸿述的锦缎做路，配庭也有铺在路上的地毯。十八针交叉勾成，三层柔软舒适，百里带来了六块长三十尺的细帛紫金锻子，几乎步步生莲花。
　　鸿述城门洞开，钟鼓齐鸣。鸿述大帝熙元亲自来接，身旁是文武百官。
　　百里宜醉走到他面前十丈站定。熙元举起右手，音声在一刹那皆停，只剩下无言对视。
　　熙元先挑唇笑了，点头道，“欢迎百里帝君来敝国一游。”
　　百里宜醉还礼，“鸿述是一个国泰民安的好国家，因为有一位好陛下。”
　　“配庭亦然。”熙元往侧一步，“请。”
　　未央悄悄从百里身边退下，撤下了提裙的仕女。她跟在百里身后三步进殿。
　　才刚刚到殿中，却听身后似乎有争执。
　　未央回头，原来是陛下的侍卫被拦在门口。她刚想开口，却听百里厉声，“退下去！大殿吵闹，成何体统！”
　　瞬间无声。侍卫撤出了门外，熙元的将军亦退回来，脸上颜色自然不太好看。百里宜醉训斥了自己的部下，亦默默警告了鸿述方的侍卫。
　　“是朕未安排妥当，实在惭愧。”熙元道，摆摆手作罢。
　　“我退下了自己的侍卫，诚意熙元帝一定看得出来。”
　　“朕很感激。”
　　“那么我的安全，可全全仰仗熙元帝了呀。”百里含笑道。
　　一下子就将自己放在了绝对安全的位置上。这样自然最好。只是若有意外，则是鸿述方保护不利，自然有理由进行之后的事情。
　　“只要在鸿述领土，熙元一定尽全力。”除却鸿述，可就是另当别论。“熙展。”
　　身后闪出一名大将模样的人物，身着青色铁甲，身材纤长，只是看不清楚模样。“臣在。”
　　“这段时间就由你跟随百里陛下，护她周全可好？”
　　“得令。”伸手一拜，转身走到百里身边，俯身道，“鸿述小臣熙展，拜见配庭帝。”
　　百里宜醉点头回礼。他站起来，走到侧边，正与未央平齐。
　　熙展的名字她曾经听过，是鸿述几乎战神一样的存在。骁勇有谋，战无不胜。鸿述给予他的至高评价，不仅仅是因为他是熙元的弟弟而已。
　　未央侧了一点头去看他，却是一张年轻充满朝气的侧脸。武将的感觉确实敏锐一些，瞬间就发现了未央的视线，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她赶忙敛下眼神。被发现了偷看，她一下子有些惊慌。但毕竟是职位极高的女官，她片刻便平静下心情，专心去听两位帝王的对话。
　　终于等他们空虚客套的场面话结束，她垂首退到最后去牵起百里的袍尾。名叫熙展的男子快步出去，弹了个响指唤来一匹黑色的大马却不坐上去，牵着走过来对未央道，“百里帝君住在城西面的行宫内，她是走路还是坐车？”他似乎看准了未央是百里的亲信，不然如何站在她的身边。
　　他的推断没错。“我们陛下若走路，能保证途中民众不会有无礼举动么？”未央反问。
　　熙展一下子噎住。说能，自己负担不起这个万一，说不能岂不是让鸿述颜面扫地，落一个教民无方的骂名？未央看他张着嘴却不说话，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我们陛下坐马车去，麻烦熙展将军带路了。”
　　他只好点头，转身脸上才出现了一丝无奈。他极少被人家用话噎住，嘴都变得不善于应变了。他懊恼地在身旁小小的挥了一下拳头，却被未央看在眼里。
　　他不会因为这一下子的尴尬就想揍我吧？未央偷偷耸了耸肩，向百里走去。

　　行宫前种了大片的荷花，全都开放着，粉香散在空气中化作雾气。未央跑进跑出的安顿东西，闲下来时候日头几乎已经西斜。
　　她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靠着白玉柱子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这么累？”
　　她连忙回头，鞠躬下去，“只是看着全部周整完毕，感到轻松了一些。”
　　“还没有开始呢。”百里道，侧身站在她旁边。行宫依山而建，探眼就是王城全景。夕阳就在正前方，一轮红日被远海吞了一小半，却照不亮深深墨色的远海。配庭阴雨绵绵，许久不见这样的落日景色。
　　“远海为何不被红日映上金色？”
　　“因为创世时太阳永悬沸海之上，沸海滚烫，民不聊生。神灵怜悯，派出神鸟凤凰，叼太阳东升西落。远海之神被侵扰了宁静之后震怒，流出的泪水染黑了远海，永远与光热对立。”
　　“沸海依旧滚烫。”
　　“只是传说罢了。”百里笑笑道，“这样也很美。”
　　光与暗，美与恶。
　　“你觉得这个国家如何。”
　　“未央没有太深的了解，不敢乱说。”
　　“你总是这样小心。”百里伸手去拂过她好似玉脂的脸颊，“偶尔放松一下无妨。”
　　“但……”她疑虑。
　　“算了，不勉强你。”百里转身进了厅里，“未央随来。春寒未尽，湿气容易催病。”
　　未央低声应了，随着进屋。她端了一杯香片茶给百里，自己退到她身后站着。
　　她总是这样站在她的身后，低眉含笑着去做一些琐碎的小事。她享受这样的生活，尽管不是一个骄傲的公主，她也可以成为尽职的女官。
　　若就这样老去，也不是一件坏事。

　　鸿述庆典在五日之后。
　　熙展得了熙元的命令，带领百里女帝游览鸿述百年河山。手信由宦官传至百里宜醉处，未央先接来展开读毕再传达给自己的女帝。这分明就是熙元刻意的炫耀了，百里宜醉却不以为意，微笑着同意。
　　摆驾。
　　女帝出宫自然与旁的不一样，百里宜醉亦有些像是端了架势一般，布开了排场，鸣锣开道样样不少她不愿坐在马车上，熙展便精心安置了与她来城是相同的专人伺候地毯铺陈，只是百里宜醉信步城内，只看了半日就有些厌烦。本来城中的样子也不过如此，瓦肆，小铺，烟酒茶糖行，以及看热闹的民众。
　　百里宜醉回头只是一望，熙展便极迅速地靠近女帝的身后——敏捷而矫健，几乎只是一晃神的功夫。未央侧了脸去看他，心下也没什么计较，只是单纯的想着，这是要如何练出来的功夫？
　　“熙展将军带我去看看鸿述的山水如何？”
　　熙展皱眉。时局并不算安宁，况国家地形本来就不是什么可以坦诚相见的事情。但是身为客人的配庭帝君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他也没有资格拒绝。
　　百里看出了他的为难，笑笑道，“只有我和未央二人，权当看看山水，放松身心。”
　　熙展还未开口，未央却抢先制止道，“陛下不可！”
　　“为何不可？”百里挑眉，望向一直沉默随在身侧的女官未央。
　　“陛下不可离了我国侍卫，若有一丁点的闪失，未央如何……”未央满心都是对女帝安全的忧虑，反对之语冲口而出。
　　“未央。”百里打断道，“有鸿述大将熙展将军在此，我尚不忧虑，你忧虑什么呢？”
　　“我……”未央无话可说，“可是……”
　　“我知道。”百里道，回头对熙展微微颔首，“走吧。”
　　熙展去牵了四乘马车一辆，掀开帘子，“陛下。”
　　百里上车，亦示意未央上来。
　　未央只得随着一起上车。帘子刚刚放好回身，未央却听百里宜醉轻轻附耳，“未央，一会儿要记下沿岸地势。几个港口，来往人数如何，道路几条，与别国交易多寡。吾为国主不便四处打量，你万万要记牢了，回去写下来。如今只得靠你，才不会引起熙将军疑心了。”
　　未央眼瞳一转，对着百里宜醉低声回道，“知道了。”
　　“有我侍卫，熙展如何会同意领我出城？况且只有庆典时候各国来往才最频繁，也最能看出一个国家昌盛几何，衰败几何。我们自己国家是明白的，只是另外二国却不能得知。这是好机会，”百里微笑着看她，“未央可是明白了？”
　　未央点头。原来是这样。
　　大马嘶鸣。车子停下来。她先下去，拿了小凳给百里垫脚。面前是一条宽约三丈的汉白玉铺成的道路，一直绵延至山林深处。“这是我帝平日观览河山的大道，不会有民众上来，视野也清晰。”熙展道。他今日穿了一件黑色的马袍，更衬得锋利瘦削，但却有种清爽利落之气。他居然是传说中的战神？未央不太相信。不过也许真有这样的人，身经百战而不沾腥气？
　　她摇摇头，转念去想如何完成百里方才交待给她的任务。
　　山林之间的空气更加清新通透一些，地势居高临城，一览无余。确实是一个美丽而安详的国家。
　　“真羡慕鸿述海岸线之周正，贸易往来想必十分畅通。”
　　“微臣不知，但若能成三国友好往来之枢纽，想必陛下也十分欣喜。”
　　“确实。不知我配庭来船若愈加繁忙，是否有足够港口停留？”
　　“自然。陛下只管放心，我国自然会准备优良的航运以供商贸。”
　　他们寥寥着对答，彼此心存戒备却彬彬有礼。
　　是向上的山。未央记住了沿岸的十九个港口，却怕自己脑子不好使，一路默念着又不敢被熙展发现，他们的对话也忽视了，只是专心自己的事。
　　她又回想了一遍记着的数字，一边想到，他如果察觉我是跟着的小间谍，会不会把我直接从这山崖处推下去？
　　她想着，往山下一望去，忽然觉得有些眩晕。层层叠叠的树影逐渐伸展至沟壑之间，葱郁的林子一大片一大片，仿佛没有尽头。怎么这么高。她暗暗抱怨到，扶着栏杆探身去看弯曲至山的另侧的海岸线。
　　只能看见一点点……那是两道港，还是袋形的三港？
　　差一点。她再探身，眯着眼睛去看。还差一点。
　　终于看见全港，居然是六道口。她叹了一口气，手松开栏杆想挪回身子。
　　鸿述在这些地方倒是细心，六道口避风防浪，可停泊的船数多且不占地，正贴合了凸出的地势。
　　忽然脚下一个咯噔，原来踩到了白玉的地砖边缘。鞋高一寸半，本来控制着重心便较费神，贴着边的一打滑更使她彻底的失了平衡。她一惊，下意识的把双手往前一撑，却是一片虚空——
　　“啊啊——”
　　她尖叫一声，上身先跌出了栈道，随即跌出了只有腰高的矮栏，身子先是重击在斜斜的悬壁上，接着微弹而滚落。突出的山石嶙峋，却没有任何一点突起她可以抓住。
　　周围的事物在迅速地向上退去，粗粝的裸石和树枝不断地划擦她的皮肤。她的背和肩膀在摩擦下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云发散开，发丝偶尔被勾着又因为冲力而硬生生扯断，风声凄厉地划过耳边。
　　她在失重的状态下，心都要跳出来一般。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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