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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爸爸的“外遇”
三月午后,院子里头不知何时吹来一阵风,在这暖意渐浓的春日里,突地令人心旷神怡起来。院落中央的桃树也似是急要开花的模样,煞有其事地精神抖擞了。墙角边的迎春枝条也渐渐繁荣,不复往日干枯的形状。这不知何时跑来的风,吹得桃树欢喜迎春惬意。置于桃树下的一只竹篮,脏兮兮,丑不拉几,躺在那里想是满足极了。细看窝在里头的一只花色小猫,打着呵欠猫着身子,不时甩几下尾巴,也确是在享受这春日初来的阳光。
呆了半刻,终于听得妈妈的声音从院落外头传来。妈妈每天都会去城里头卖菜,大清早出门午后三点后才回家,偶尔拖到日暮时分,菜不卖完妈妈很少往家走。
“顾师娘,你回来啦?”这是隔壁傅婶的声音。
“是啊,今天没搓麻将啊?”妈妈的声音没有丝毫疲惫。
“没凑到人哟!今天晚上烧什么好吃的啊?”傅婶是寡妇,偏偏天生一副乐观模样,平日就在附近学校里头负责卫生工作,周末的时候以搓麻将和带孩子为乐。傅婶有个儿子,前年结的婚,在城里买了房子,去年冬天就抱上了孙子。孙子名叫陶乐乐,跟女方姓,因为傅婶家不富裕,于是儿子就去做了上门女婿,房子其实也是女方家买的。
妈妈的声音渐近,就见她推着三轮车进了院落门,边还在答傅婶的话。“今天晚上啊,吃红烧肉,晚上到我家来啊!我带你的饭一起烧。”妈妈的头发习惯性地盘成一个髻,窝在后脑勺,发色是浓密的黑。
傅婶的声音亮又清脆:“不用咯,儿子媳妇今天晚上说是要接我去大饭店吃饭,我这还头一回去大饭店呢!”
妈妈含笑回了声:“好。”然后转头,看见我坐在小板凳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只笑了笑,一径将车子推进小屋子,放下扁担和篮子。捋了捋耳边的发,她问:“你爸人呢?”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大周末的又不晓得往哪里野去了。”妈妈暗自嘀咕了句。
“妈,你今天回来得好早。”时针刚刚指在午后三点。
妈妈还在自顾自地忙,嘴里头念叨着:“你爸什么时候出门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花猫一跃跳到我腿上来。去年五月的时候,这只花猫被妈妈从外面捡回来,刚捡回来的时候她甚至连毛都是稀缺的。我给她取了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五五”。我没有搭理妈妈,继续坐在小板凳上安抚着五五,还只一个劲地发愣。
“作业做好了?”妈妈终于发现我神思恍惚,与往日不同。
我嗯了一声,然后仍旧发着呆。
妈妈盯了我两秒,又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我知道她要回屋去理今天赚的钱了。她会把卖菜的钱全部抽出来,那些钱全都是小额的碎钱。她会仔仔细细地一张张将纸币摊开,分门别类,硬币全都装在一只精致的饼干盒子里。做完这些,她再将手洗干净,然后搬张凳子提了毛衣袋,同我一起坐在院落里头织着毛衣聊天。当然,平常周末的我通常都在看书。作业做完以后,我还会习惯性地拿起点什么来读。最近在读的是国外的名著,从《茶花女》开始,到现在在读的《基督山伯爵》,我不记得已经读了多少套了。读得废寝忘食的时候也有,特别是《基督山伯爵》,整日都在想大仲马先生如何能将故事情节安排这么紧凑又完美无比。
但是,我今天没有在看书,完全没有心情看书。因为昨天发生了一件让我很伤心的事情。这件事情的源头是坐在我前面的男孩子。坐在我前面的男孩子名叫胡岳,他平时总喜欢捉弄我嘲笑我,但平日里他怎么样笑我我都不予搭理,可是昨天早读课的时候他居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用含着诡笑的眼神盯着我的眼睛说:“听说你爸有外遇了。”我顿时气得面红耳赤,立即回道:“胡猪头(我和同桌一同给他取的绰号),你别信口雌黄!”自诩才女的我,经常在句子里头加些成语。最近还喜欢模仿外国人说话,比如“快啊,看在上帝的份上”之类的。
“你别不信啊!我爸昨天从澡堂回来的路上看见的,说你爸带着个女人从镇上小弄堂里出来。那个女人打扮得很漂亮,也是盘着头发,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但是我爸说了那人虽然打扮比你妈时髦,但其实没你妈漂亮。”
除了这最后一句话中听之外,前头句句伤害到了我。原本最近就觉得爸爸变得很奇怪,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有些心虚起来。
只好用书狠狠地砸了他的头,并且警告说:“胡猪头你再胡说,我就去告诉唐老师”。唐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女的,对我们非常严厉。
变得奇怪不是随口胡诌的。就拿上周六来说吧,往常周末爸爸都会到集镇上走走,中午之前回来,吃完午饭以后有睡午觉的习惯。可是上周六说是学校里有事,就出门了。午饭时候迟迟不回来,家里只有一点剩菜剩饭,平时家务活一点都不让我碰,所以即使有剩菜剩饭我也还是喂不饱自己。无奈之下我只好打电话给爸爸单位,那边有位阿姨接了电话,声音非常好听。她说虽然单位确实有点事,但是去的只有她一个而已,因为只有一些简单的工作需要临时处理。爸爸说谎了,这是头一个冒在我脑子里的想法。随后我又想到,爸爸为什么要说谎呢?
今天也是这样,说是有事出门,大清早就出去了,中午也没回来。我只好又饿了肚子,刚刚听妈妈说今晚吃红烧肉时,差点忘了心里有多难受。然后就不自觉想到胡猪头在我耳边嘀嘀咕咕说的那几句话,思来想去,越想越难受,连大仲马先生的作品都看不进了。妈妈回来之前,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她。可是从哪里说起呢,原本也是毫无根据胡乱猜测的事情。
过了半晌,妈妈从屋里搬了张凳子出来坐在我旁边,开始织起衣服来。这件毛衣是织给爸爸的,妈妈说爸爸一年到头就只有那几件衣服,虽然是做教导主任的,但是却从来不在乎自己的穿着,现在身上穿的那件羊毛衫还是几年前教师节学校发的,之后也没买过什么衣服。想着在学校老师和学生面前也不能太丢脸,还是亲手给他织一件吧,所以就算白天再忙,妈妈也还是会抽出时间来织毛衣。
深灰色的绒线绕成一大团,放在袋子里。细细的针在妈妈的指间来回穿梭,动作娴熟又漂亮。使劲一扯,线团便咕噜咕噜滚了老远去。五五从我腿上跳下去追那线团,我忙把线团捡了扔回袋子里。
风吹得人懒洋洋,我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或许,原本就没什么吧。
晚饭时候,爸爸回来了。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子。女人打扮很时髦,和妈妈一样盘着头发,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男孩子看上去年纪跟我差不多大,面庞清秀,眼神冷淡,从进门开始便冷冷地打量着我们家。我突然想到胡猪头说的话,立时打了个寒颤。
八点档剧情开始在脑海里上演,我和妈妈不会被赶出去吧?毕竟对方带的是个儿子啊。然后我又迅速地想到如果我们被赶出去,要去哪里比较好?嗯,肯定是娘家。可是妈妈除了一个弟弟,好像也没什么亲人了。外公外婆老早就过世了,那我们就必须去投靠舅舅舅妈。可是一想到这一点,真令我浑身不舒服,因为舅妈无论怎么看都是个非常势利的女人。其次我还想到走之前要把桃树给砍了,我那么喜欢这棵桃树,坚决不能留给他们。五五也要带走,不能留在这里受他们欺负……
停留在遐想当中的我,根本忘记了周围还有其他人这回事。于是当那个女人喊了声“姐”之后,我整个人几乎接近石化了。我从来不知道妈妈她,还有个妹妹!
那个男孩子从早上起床后就一直站在桃树旁,面朝院落门,不知道在想什么,只留给旁人一道萧索的侧影。五五跑到他腿边绕了几圈没被搭理之后,就再也不愿靠近他。折回后一直拖着我的裤腿,我知道它是惦记桃树下的那只篮子。
他说:“我叫纪连远。”昨晚他用淡淡的嗓音说出这样一句话之后,再没发出什么声音。
妈妈哭了,那个据说是我阿姨的人也哭了。原始事件他们并没有同我说,我只知道这个叫做“纪连远”的男孩子,刚刚没有了爸爸。无人依靠的阿姨只好带着他,来到了我们家。
虽然不再担心被赶出去的问题,可是看着这个叫“纪连远”的男孩子无所依傍的孤单模样,突然生出一种可恨的叫做“同情”的感情来。
天空无比地昏暗,像是要下雨一样。屋里不时传来傅婶的哭声,妈妈今天没有出门去卖菜,她清早开院门看见傅婶边晾衣裳边抹眼泪。妈妈忙问怎么了,傅婶呜咽着说:“我那个不孝顺的儿子,他……嫌我丢人哦,去了还没吃什么就让我走……”原本欢欢喜喜的一件事,现今却变成这样子,我暗暗叹了口气。妈妈将傅婶哄过来,留她在家吃了午饭,才稍稍缓和一点。
虽然手捧大仲马,可是心思完全不在这上头。这是我人生当中遇见的最大的一件事了,而且大人们根本不同我说明白,连他们要住在我们家这种事情都不和我商量。没有办法,我们家向来孩子是做不了主的,根本不可能像苏景家一样,连买水果都是猜拳决定的。这就是孩子的烦恼啊,那些大人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明橙,你过来一下。”我只好将大仲马先生放在了小凳子上,一步一步拖着走向爸爸。
“明天你要带着连远一起去上学,他在你隔壁班。他对这里不熟悉,你带他认识认识老师和同学。”虽然始终是平淡的口吻,却不知为何不容许人反抗。
我将眼睛投向书柜上的《飘》,心里想着这么厚啊,头不自觉地点了一下。
爸爸说,纪连远成绩不是很好,到了新的学校肯定跟不上,你一定要多帮帮他。爸爸说,你比纪连远大一岁,是姐姐,一定要多让着他点。爸爸还说,这次的期中考试,如果考不好就没收你的那些小说书。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思绪游离在《飘》和爸爸所说的话之间。
“下个月就期中考试了,你把知道的题型都跟连远说一遍,等考好试再看小说吧。”爸爸以这样一句话作为结束语,结束了我们长达半小时的谈话。
走出屋子,突然看到那个人在翻我的大仲马。那个人,当然就是纪连远。
“喂,你干嘛乱动我东西!”
他原本在认真翻书,听到我的话,慢慢抬起头来。我想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我时的表情。大大的眼眶里,没有波澜,只是清清冷冷,水波潋滟。像是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将手里的书放下,自己慢慢走回到了桃树边。
我觉得有些愧疚,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可是最后我却只是悠悠地说:“听说你成绩不是很好,爸爸让我多教教你。”
他没有回头,好似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我站在他的身后,进又不是退也不是,我想去看一看他脸上的表情,我总觉得他的背影像在哭泣。可是我没有勇气去打碎一个人的梦境,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最后我只好收拾了我的大仲马,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三月的阴天,到了傍晚时分开始淅淅沥沥地落雨。缠绵的雨丝打在桃树上,我期待在这场新雨后,我的桃树已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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