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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赵顼的人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是从嘉祐七年(1062年)八月的最后一天开始的。
如果没有这一天,如果宋仁宗皇帝的儿子能存活一个,赵顼就只能是一个寻常宗室子弟,或沉迷酒池肉林,或沉湎佛法僧道,被祖宗家法的各种规矩“圈”在府邸里,不能任意与士大夫接触,更无权随意置喙朝政,生命的历程从少年一眼就能望到老年,不会有任何波澜,岁月轻易消耗掉他的生命,最后无声无息的死掉。
可是他的人生,竟然有了这么一个“突变”?!仿佛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即将变成现实。
秋日,晴朗的好天气,天空碧蓝,清澈如洗,几朵白云自由自在的翻卷,任意变换着形状,阳光尤其明亮,却不再燥热,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秋风徐徐飘来,吹起河水涟漪,远望去,汴河犹如银河,星光璀璨。
赵仲鍼骑在马上,眼珠发光,按捺不住地兴奋,满怀好奇地浏览这些世俗的、喧嚣的街景。
街市上,人流如梭,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热闹沸腾,洋溢着快活地、热情地、旺盛的生命活力,与沉闷、呆板、恪守规矩的王府氛围,决然不同。
他已十五岁,梳着童子的发髻,下巴上虽已冒出了隐约的青胡茬,但仍一脸的青涩,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期望。
仲鍼的父亲,赵宗实,是宋太宗之子商王元份之孙、濮王允让第十三子。因大宋的祖宗家法,作为宗室子弟,仲鍼十五年的人生,一直都是被圈禁在王府的世界里,雕梁画栋、锦衣玉食、繁文缛节,如一支精雕细琢的定州白瓷瓶,美则美矣,日子久了,却也十分乏味,了无乐趣。
今日,这沿途的街景,向他展示了另一个世界:市井生活,挑担的脚夫,赶车的马夫,骑驴的书生,大声吵嚷还价的摊贩与客人,嘈嘈杂杂的各地方言声声,商铺门前挑着的五颜六色的彩旗,汴河里游弋的船只,风里旖旎的绵绵歌声,御街两旁沟渠里已凋残的荷叶,沿河而栽的垂柳。所有的一切,无不深深地吸引了他,令他感到新鲜,进而痴迷。
“咳咳!”他身后传来痛苦的咳嗽声,将他唤回现实中。
他急忙回首,望向父亲乘坐的轿子。这两年,父亲一直断续病着。他也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什么病,只是被告知:太尉病了,需要静养。
他赶紧催马往回转,来至父亲的轿子一侧,探下身,隔帘询问:“父亲?要不要停下,歇息片时?”
“不必了。”父亲暗哑的嗓音从厚重的帘子后传出。
仲鍼打算下马探看,但是轿子旁的王府护院鲁千里阻止了他。“小太尉。”鲁千里压低声,提醒道,“街市上人多嘴杂,不宜久留。”
接收到鲁千里警惕的眼神,仲鍼领悟。
当今皇帝年逾五旬,曾有三个儿子,都夭折了,如今虽有几位公主,却膝下无子。六年前,皇帝暴病,一度病情危重。国家无储君,朝野市井议论纷然,宗室惶恐,众臣轮番上章劝谏:早从宗室子弟中择选贤者,立为储君,以固社稷根本。迁延了几年后,皇帝终于下了决心,选择一位宗室子弟为皇子。然大宋开国百年,皇室宗族繁衍,子孙众多,到底选择哪一位赵家子弟呢?
论血缘,赵宗实绝非与皇帝血缘最亲近者。但皇帝却选择了他。赵宗实何等好命,竟被选中?多少人眼红眼热“这等好命”!多少人奔忙于“这等好命”的路程上,而又有多少人死于“这等好命”的期盼上?多少人为此抄家灭门?翻开史书,血迹斑斑。
灿烂的秋光下,流淌着丝丝阴霾!
前方的路,并不好走。他们父子既已踏上来,就断无抽身折返的可能了!要么就是黄袍加身,要么就是三尺白绫!
“吁……!”马夫收紧马缰。
仲鍼敛神,举目望去,皇宫已在眼前。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动着异样奇幻的色泽,仿佛有种能魅惑人心的力量,吸引着观者,痴迷地凝望,难以自拔。
这不是仲鍼第一次入宫。他母亲高夫人,乃是当今皇后的亲外甥女。幼时,他曾随着母亲入宫觐见。然因那时年纪小,宫廷留给他的记忆都模模糊糊,似真似幻,如是梦境。
他上一次入宫,是在嘉祐元年(1056)的元旦朝觐,九岁的他,随着母亲、外祖母、舅母等入宫,他们不但觐见了曹皇后,竟还遇到了皇帝。与一般人幻想中的不同,皇帝既没有穿龙袍,也没有穿黄袍,只是身着一件寻常的素色家居圆领衫,神情疲倦,这令仲鍼感到失望。在他心底,皇帝应当高大、睿智、不怒而威。
那也是仲鍼迄今为止的最后一次入宫。未几,皇帝突然生病,宗室出于许多避忌,就不便入宫了。
和从前一样,这一次,他们也是由东华门入宫。
北宋的皇宫,宋人一般习惯称呼为“大内”。它的正门是南面的宣德门。东面的东华门则是进入大内掖庭重地之门。与之相对是是西华门。北面则是拱宸门。
东华门乃门外长街五里,入夜有禁军夜巡逻,不许闲杂人等近前。白日里却喧嚣热闹,人流如梭,是京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商户林立,人声鼎沸,人流如织,挥汗如雨。八方游人云集,四方美食醇酒,金玉珠宝,古玩字画,南北货物琳琅满目,无所不有,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因与大内比邻,这里就与别处不同,常有大内宦官来此“选购”宫中所需,带来一些大内的信息,故而这里就成了引导京城时尚——从饮食、茶酒到服饰——的所在,也是京城坊间各种“小道消息”的“集散地”。
依宋制度,皇子车驾出行,要提早“清扫”道路,驱百姓回避。但这位“新上任的皇子”不想、也不愿引人注目,特意叮嘱引领车队的宫城亲事官:切莫扰民,一切简便。他们就像寻常百姓一般,穿过繁华的闹市,来到了宫门前。
东华门已洞开,一队宦官守候出来迎候,却并无朝廷的官员,也没有宗室贵戚相迎,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入宫朝觐。
望着皇子车队缓缓而来,宦官首领——入内内侍省副都知任守忠,五味杂陈。可是这个时候,再多感叹也无济于事。他匆忙整顿精神,堆上格式化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依宫规,无诏大内不许骑马、乘轿。但任守忠带来了皇帝的口谕,备下了肩舆,将体弱的皇子抬进了皇宫。
仲鍼下马,试图紧随肩舆而行,却被一群宦官有意无意地隔开了。他左右无助,回首,只见濮王府一众护院、长随都已止步在东华门外,唯有那几个侍奉在王府的老宦官被准许入宫。
仲鍼的视线望向鲁千里。他也正在看他。
鲁千里是个流浪人,无家无业,四海为家,一直遇到了仲鍼的父亲,感念“知遇之恩”,他才停下脚步。这些年,他在王府做护院,教仲鍼骑马、射箭。他们亦师亦友。
此刻,二人相聚十几步远,很短的距离,隔着一个宫门,却犹如一座高山!
鲁千里送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仲鍼明白:这是叫他朝前走。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转回头,望向最近的一座殿宇,飞檐上站立的蛟龙,昂首挺胸,威武壮严,秋阳下,栩栩如生。
“咣!”宫门重重关闭。巨响散布遥远,回音久久不绝。
伴随这声响,赵仲鍼甩掉了无用的伤感,挺起了胸膛,双目直视前方。
我来了!他在心头大声的宣布。
某种奇异的东西在他心头奔腾,如一只鸟儿,翅膀硬了,已站在枝头,跃跃欲试,将要展翅高飞,虽则前路还有许多不确定,虽则天空下将会有许多凶险,虽则会有暴风雨,可是什么也阻挡不住他的飞翔。
嘉祐七年,八月的最后一天,赵顼住进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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