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蒲

　　【一】

　　春日阳光明媚，正是百花齐放的好时节。

　　若蒲倚在了石桌旁小憩。

　　洪家少爷洪澈兴冲冲地从前厅走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美景——

　　一树灼灼桃花下，黄衫少女倚卧青石圆桌上，几片桃花瓣轻轻缀在少女发间，鬓边，小袄上，风过，扬起裙上薄纱。

　　人比花娇。

　　洪澈微微一笑，眉角弯起个温温柔柔的弧度。

　　他放缓了脚步移到少女身边，怕惊动这如梦似幻的美景，却难耐心中汹涌欲出的喜悦，仍是执起扇子轻敲少女肩头。

　　“若蒲，醒醒，醒醒咯。”

　　如此温柔清澈的声音，轻轻唤着她。

　　若蒲微微张开迷蒙的双眼，映入眼前的便是一张带着春风般和悦的，俊秀的面容。

　　“四少爷。”若蒲慌慌忙忙地起身要请安，裙兜上的花瓣也慌乱地掉在地上，踩碎一地娇艳。
　　洪澈扶起若蒲，眼里是璀璨的喜悦，绽放出光华神采：“若蒲，我给你带来了个好消息呢，你猜猜看。”

　　若蒲微微垂眸，轻声道：“莫不是老夫人允了四少爷？”

　　“哈哈，正是！”洪澈不禁笑起，朗声道，“娘已经同意让我娶你过门做正室了，你可高兴？”
　　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苦笑，眼中闪过的是不易察觉的落寞，然而这样，她还是用喜悦的语调说着：“奴家自是高兴的，只是……”

　　“只是怎地？”

　　“不，没什么。”

　　洪澈见此也不再追问，心情甚好地吩咐若蒲好好准备，便去忙活后续的事情了。

　　大风扬起，吹落洋洋洒洒的桃花飞舞。

　　若蒲伸手接住一捧妍丽，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她即将成为洪家四少奶奶了。跨过那深深的红木门槛，走进那深不可测的幽幽大宅。

　　【二】

　　洪家最近喜事不少。

　　大少奶奶顺利产下一子，白白胖胖的小子。见谁都爱笑，还常常抡起粉嫩粉嫩的小拳头东挥挥西打打。

　　二少爷经营的茶庄今年收成颇丰，质量也不错，白花花的银子滚滚流了进来。

　　三少爷的通房丫头香香最近查得有了喜，三少爷乐的将她收成了妾。

　　四少爷终于一改终身不娶的念头，决定迎娶若蒲为妻。

　　本来，老夫人是不愿意若蒲进门的，看在她多年侍奉四少爷的份上，收个妾来也就算是大恩大德了。

　　若蒲的丫头出身着实让她不满意。

　　不过那四少爷可是性子倔得很。早先便扬言不愿娶妻，可把老夫人气个半死，今好不容易动了婚娶的念头，看上的竟是个普通至极的小丫鬟。

　　抗争了好久，最后还是四少爷发话非若蒲不娶后，老夫人才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大小姐素来是疼爱弟弟的，帮四少爷说了几句好话，又宽慰了老夫人：“阿澈难得有愿意娶的女人，总比起他做个老光棍好吧？何况男人么，怎可能守着一个女人一辈子呢。现在阿彻是觉得若蒲那小丫头清秀可人，等过段时间腻了，自然会去寻上别的女子的。”

　　老夫人想想，也是有道理的，遂令管家着手准备四少爷的婚事去了。

　　【三】

　　洪澈与若蒲两人相敬如宾，婚后生活自是和美。

　　老夫人时常派了人送几碗补汤过去，美其名曰补汤。不是给洪澈，便是给若蒲，其用意明显。

　　“多子多孙是福呢。”老夫人常常念叨，“要多多开枝散叶才好。”

　　老夫人最宠爱的便是大少奶奶，嫁进门五年，得了三胎，其中一胎还是双胞胎。更令老夫人喜得合不拢嘴的是，这四个娃娃还都是男孩子。

　　相比之下，二少奶奶进门四年，才生了一个女娃娃，就得不到老夫人的疼爱了。幸而二少爷的侍妾成群，膝下也有了几个男孩。

　　“你的肚子，怎还没个动静？”老夫人皱眉瞧了瞧若蒲那纤细的小腰，“若是不行，便让澈儿多找几个女子来吧。”

　　若蒲常常躲在被窝里偷偷拭泪，洪澈偶尔见了，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担心，也有些忧心。

　　冬日的家宴上，若蒲对着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飘着油花的鱼汤，蹙着秀眉，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老夫人，少夫人都是过来人，见此情景，暧昧一笑。

　　唤了大夫来，若蒲果然是有喜了。

　　洪澈欣慰地笑了，若蒲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老夫人乐呵地常常来看看若蒲。不时送点儿小玩意，再送几碗名副其实的补汤，或是频繁地来念叨几句，啰嗦一会。

　　冬日里的喜气是掩不住的暖洋洋。

　　暖到人心里去，眼里去。

　　【四】

　　“纳妾？我不要！”洪澈眉头紧皱，将手中的青瓷茶杯狠狠往红木桌上一方，上品水仙立刻溅出几许来。

　　老夫人神色严肃，冷冷地瞄了一眼激动的洪澈，眼角余光扫过了面色苍白的若蒲。

　　若蒲微微咬着下唇。

　　几年前那日她瞧着梅花开的喜人，想折几支，不慎跌倒，滑了胎。

　　她的身子她自己最清楚，本就单薄虚弱，再小产一次，怕是没有什么希望再生儿育女了。

　　老太太当日含着泪花儿安慰她以后还会有的，然而时光荏苒，看着她的肚子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老太太的态度也变得冷淡了。

　　有什么办法呢。若蒲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些。

　　洪澈双拳紧握，大胆地望向老太：“不管怎样，我不想再娶了！”

　　老太太端坐正中，满脸严肃，怒叱一声：“澈儿！不得无理！蒲儿都未曾反对，你有何好计较”

　　印象中，她记得老太太叫她蒲儿的时候甚少，一次是知晓她有有孕，一次便是这时，劝洪澈纳妾的时候。

　　洪澈望向身旁静坐着的若蒲，一脸不可置信：“娘子，这可是你本意？”

　　若蒲微微垂头，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男子有个三妻四妾实属正常。”

　　顿了顿，又轻轻吐出一句，“妾身至今无法为洪家延续香火，自知有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少爷万万勿要为若蒲担上这等大罪名。”

　　洪澈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卡在了喉间。

　　这理由，他无法反驳。

　　微雨落在了天井上的青苔边，过堂风冰冷冰冷地吹拂着。

　　【五】

　　未隔几日，老太太便为李茂定了一个合她心意的女子作妾。那女子乃城北贾老板的庶女贾薇。

　　大喜之日，新娘满面娇羞，新郎脸色铁青。

　　若蒲黯然起身，缓步至西厢房。室内的幽冷寂静，厅堂的喧闹哗杂。

　　几盏萤灯，微映空凉。

　　幽幽一叹，这，就是命。

　　她早早熄了灯，卸去一身脂粉。厢房倏暗下来。

　　贾薇活泼开朗，人情练达，说话如蜜糖一般好听，不出几年便赢得了洪家上下一致的喜爱。

　　虽说她是庶出，但贾老板对她的喜爱可一点不少。

　　是风风光光地嫁了进来的。

　　老太太对她的喜爱程度显然比对若蒲得多。

　　“少爷，累了吧？妾身亲手给您炖了碗莲子羹，您尝尝？”

　　贾薇笑的如花一般灿烂。

　　“放那儿吧。”

　　洪澈抬头，微微扫了一眼那描金花的骨瓷小碗。

　　贾薇轻轻地放下托盘，识相地行了个礼，笑盈盈地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的花香。

　　碗上还漂浮着几片粉嫩粉嫩的花瓣。洪澈忍不住拿起调羹尝了一口，很甜，也很香。

　　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云阴阴地压下来，有点沉。

　　想着若蒲眼角那弱柳扶风的泪珠儿，额头忽然有些疲乏的疼痛。

　　自几年前那孩子小产没了后，若蒲便一直闷闷不乐的，眼中时常泛着水花儿，也无心做些其他事儿。

　　每每他安慰开导了半天才好。

　　舍不得她伤心，心疼她的忧郁，然而，他也很累。

　　【六】

　　待宅里满园秋菊尽数落尽后，便迎来了江南的冬日。

　　南方之冬天较之北方暖和得多，但阵阵袭人的寒气明显感觉得到。

　　贾薇没有什么动静，老太太开始有些着急了。

　　唤去一问才晓得，原来洪澈夜夜留宿西厢房，而独留贾薇一人。

　　老太太叫了洪澈来，好生训了一通。

　　“娘，孩儿只是看不得若蒲这般伤心……”

　　“你这孩子，她整天那副自怨自艾，见谁都一副冷淡脸色的。娘本也是心疼她的，好言好语宽慰着她，不想这几年她竟消沉下来，这能怪谁？贾薇那孩子我看着好，人也活泼，接人待物也通达，比起那整日自去抹泪的好了不知多少！”

　　若蒲本是个多思虑的女子，孩子没了已是极大的打击，几年也不曾恢复。又见洪澈放在她身上的心渐渐淡了，不觉更加苦闷凄凉。

　　日夜愁闷着，积郁成疾，外感风寒，卧床不起。

　　这一来急坏了洪澈和众丫头，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来看。大夫一时也说不上，只道是心病，又开了一张滋补调理的房子，遂抓了药服之。

　　洪澈毕竟还是打心眼里疼惜着若蒲的，眉眼间有掩不住的焦急与心疼，若蒲只浅笑着安慰他。
　　话虽如此，若蒲的病情却日益严重起来。

　　她时常将咳了血的帕子丢进火盆里，但瞒不了多久，洪澈终是发现了。

　　老夫人见此，叹了口气：“罢罢，真没个让人省心的。澈儿，你还是好生顾着她吧。”

　　若蒲每日醒来，望着窗外的凝霜冰花，总得要出神半日，喃喃自语。

　　自个的身子自己最清楚，怕是时日无多。

　　“澈少爷，您对若蒲的爱，若蒲生生世世难忘。但求若有来世，能做个配得上您的女子。”

　　【七】

　　熬过了一季严冬，人们对姗姗而来的春日显得分外欣喜。

　　适逢城东钱老板请了洪澈洽谈丝绸买卖，并邀上其家眷共赏春花。

　　洪澈念若蒲身体虚弱，不便外出，遂携了贾薇与老太太出了去。吩咐了下人们尽心照顾四少奶
　　奶，便乘了马车出去。

　　洪澈到城东后，约好了次日赏花时间，便去忙活自己的了。

　　说来也巧，只消洪家大宅里的猫鹰鸣上一夜——

　　满城花落尽，空留残枝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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