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杀

　　叶巢咕嘟一声把鱼肉咽下去，赵寻芳目光冷冷，道：“我是不懂医术，但我亲眼瞧见他把什么东西加进了你碗里！”

　　“半叶桃李，一季春风，不是毒药。”苏浮十分肯定地道，“是补药。”
　　赵寻芳嘴抿了抿，十分无奈。他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只是苏浮和他这位大哥应嘉之间的关系实在太过奇怪，他着实看不懂。
　　应嘉垂下眼来，火光掩映之下一张俊朗的脸显得阴晴不定，他端着那碗粥，犹豫了许久，没有放下，却也没有拿过来继续喂苏浮喝。
　　苏浮脸色清冷，目光却十分温和地看着他，低声道：“拿来罢。”
　　应嘉豁地抬起头来，几乎将颈项折断一般的力度，死死盯着他的脸半晌，终于将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摔，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苏浮静静地看着他，却见他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背影纹丝不动，仿佛踌躇了许久才缓缓道：
　　“阿浮，我并不怨你。十一殿下允我只要将你带回去，必保你性命。”他蓦地拉开了门，江风混着雪花一道飘进门里来，瞧着远处乌沉沉的江水，声音却仍是平静，“我多谢你没有拆穿我来让我难堪，但我也……并不想将你带回去。”
　　他的手掌豁然攥紧，喉咙都似乎发紧：“不，我并不是违逆十一殿下，你在外面生也好，死也罢，从此都不关我的事，只是我绝不会将你带回去。”
　　他这一句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苏浮却是听懂了，并没有什么太大神色起伏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了然却悲哀的神色，低低道：“大哥，是我的错。”
　　应嘉低低叹了一声，大步出门，将门砰得关上，之后再无声响，便如他突然到来时一样。

　　赵寻芳和叶巢大眼瞪小眼了许久，叶巢终于迅速把自己那份粥吃完，将地上的勺子捡起来洗干净，然后用自己的碗盛了粥，拿到苏浮面前去道：“哥哥我喂你。”
　　苏浮看了他一眼，举起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叶巢将鱼刺小心剔除，放到他口边，他便张口咽了。三人在一片沉默之中吃完了这一顿一波三折的晚饭，苏浮看着赵寻芳，赵寻芳未等他开口便道：
　　“你愿意说我就听，不愿意说我便不问了。”

　　苏浮微微一笑。这世上总有赵寻芳这样的人，只要同他在一起，轻而易举便会心情很好，觉得很温暖。
　　“我师傅与兵部尚书曾是至交，因此我进京赶考时很长一段时间都寄住在尚书府，与尚书公子颇为投缘，便成了结义兄弟。会试过后，我被宣进宫殿试，大哥却名落孙山。我一直觉得此事蹊跷，大哥即便考试时有所失手意外，最多名次靠后些，断不会连殿试资格都没有。”
　　赵寻芳腹诽道：那可不一定，看他一副绣花枕头的草包模样，也许只有你觉得他有才华罢了。
　　苏浮自然毫不知晓他的腹诽，脸上神情却变得有些苦涩：“之后我被钦点为当科状元，回到尚书府想告知大哥这个喜讯，却听人说大哥被十一皇子宣进宫去，似乎是要他当伴读。当时十一殿下都已经十七岁了，哪还有什么要人当伴读之说，我当时便不信，深怕大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十一殿下，十一殿下要跟他过不去，顾不上自己刚当上状元地位还不稳，便进宫求见十一殿下。”

　　他的脸色仿佛刚被冰雪洗过一般的清凉通透，乌黑的眸里却满是苦涩之意，叫赵寻芳都看得觉得满心发苦，只听他仍在缓缓说道：“见到十一殿下之时，我才知道，错了，全然错了。”
　　“那年春日宫中赐宴，各重臣公子都被召参宴，那时大哥听说岭南有一味药很是对症尚书大人的头风病而即将出门，便让我代为参加。我那时只想着随便混过宴会就罢，只当赏杏花时在我身旁与我聊了半日的贵公子是哪位大人家的少爷，却不知那是当今十一皇子。”
　　“全然错了，十一殿下当我是尚书公子，当我是应嘉，因此大哥才会莫名其妙名落孙山，才会莫名其妙在殿试当日被宣进宫中见十一皇子。”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便有些怔怔然，张口闭口了几次，似乎全然不知道下面的话该如何来说。

　　叶巢没有听懂，赵寻芳却懂了。要说这等风月之事，确实没有人的悟性能高过寻芳公子，他一回想应嘉走时的话，那些没头没脑的东西一瞬间便全都明白了。
　　他摸了摸下巴，道：“所以其实……应公子是……挺喜欢十一皇子的，是罢？”
　　苏浮听他这一问便知道他已然听懂了，点了点头，甚为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赵寻芳也替他觉得累，这种事情实在麻烦，最麻烦的是，也许应公子本来就喜欢那位十一皇子，被宣进宫中当伴读也许还很是欣慰，到头来方知原来不过又是一个流水落花的故事。
　　他虽然并不知皇家贵族之事，于人心却很是容易看透，听苏浮这么一说，便已知道这兄弟二人的症结所在。
　　“其实你……”他不由得轻笑一声，“是不是处处都压他一头？”
　　苏浮点头道：“我懂你的意思。”
　　两个人都是心思玲珑，倒是叶巢在一旁听不懂他们的哑谜。赵寻芳玩味地看着苏浮，应嘉公子对苏状元，只怕还有难以解开的瑜亮情结。

　　三人在这小屋静静过了一夜，赵寻芳武功高又不曾受伤，醒得最早，破旧的小窗晨曦微露，一缕淡色的晨光照进来，混合着海浪的声响，宁静而安稳。
　　苏浮侧着身躺在他身边不远处，脸色仍是苍白的，只是他本身肤色便白皙，闭着眼睛时，浓长墨黑的睫毛覆在眼下，衬着肤色，犹如直接取了一支墨笔在雪白宣纸上画就。
　　这个场景原本应当陌生，赵寻芳却不知为何感觉到一阵熟悉的心悸，仿佛理应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他仔细寻思了许久，终于确认像苏浮这般的人物，理应是见过一次后绝不会忘的——他在昨日之前，绝不认识苏浮。

　　苏浮睡得浅，听到响动便也睁开了眼，不久叶巢也醒了，摸了摸已经开始觉得饿得肚子，看向锅里，却是没什么东西了。
　　赵寻芳站起身道：“我们尽快动身，到就近市镇里买一些干粮也好。”
　　“市镇？”苏浮笑道，“寻芳公子居然敢去人多之地？”
　　赵寻芳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人多之地必然有通缉榜单，苏浮虽然长得也是令人过目难忘，但当真论到五官却并不特别出色，叶巢更是一个寻常浓眉大眼的农家少年，就是他寻芳公子，实在太容易叫人认出。
　　这么一想他倒也一时踌躇，苏浮摸了摸怀中，取出一张面具来，道：“过来。”

　　赵寻芳一见便知他是要给自己易容了，却见他小心翼翼从衣服夹层中取出各式各样的物事，然后在自己脸上抹上些凉凉黏黏的物事，将面具覆上，又用尾指轻轻展平抹匀细微边角处。
　　苏浮手上无力，按起来力道也不大，只是此活精细，他倒不好借叶巢之手。许久之后，赵寻芳感到他终于停下了手，手指却并未从自己脸上挪开，漆黑的眼珠定定地望着自己的脸，里面不知是什么意味。
　　赵寻芳不由得便伸手摸自己的脸，被苏浮止住：“别乱摸，现下东西不够，贴得不牢的。走罢。”

　　三人一路南行，不久见到市镇，寻芳公子向来不是很能吃苦，便盘算着要雇马车，买衣服，买零食，还要暖手炉，棉被等等。
　　叶巢目瞪口呆地想告诉这位大少爷今次是逃难来了不是郊游来了，正在酝酿怎么开口，苏浮已经一句话将赵寻芳的念头打消：“寻芳公子身上有多少银钱？”
　　赵寻芳哑然，他当日出门买包子而已，当然不可能带多少银两，何况——那些银两，全都被寻芳公子当做暗器，十分阔气地扔掉了。
　　苏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将赵寻芳气得不轻，登时从衣带上解下一枚双鱼佩，显然便是要拿去当。

　　刚刚解下，苏浮瞥了一眼便道：“嗯，不错，京城玉成斋特级师傅的手工，北方玉城一级的山流水玉料，普天之下除了寻芳公子不知道还有几个人有？”
　　赵寻芳面红耳赤地将双鱼佩塞回去，只听扑哧一声，却是叶巢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恶狠狠地瞪了叶巢一眼，道：“那如今你有多少银两？”
　　苏浮叹了口气：“我没有银两。”
　　“那你说这么多废话……”
　　苏浮看似十分怜悯地看着他：“但是我有这个……”说着便取出一枚小小的玉印，上书“万宝钱庄”。
　　万宝钱庄并非一个钱庄，准确来说，它是一个江湖门派，兼营钱庄生意。因非正式钱庄，所以也并无发行银票宝钞之力，但长期在万宝钱庄有定额银两存续的客人，便会得到这一枚玉印，各地万宝分号均认印不认人，见印提钱。
　　寻芳公子终于没有话说，他多年不行走江湖，万宝钱庄自然不会有存银，就算有，以寻芳公子的个性，这一枚玉印也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
　　叶巢接过玉印，看着苏浮仍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就想问一句要到哪里才能找到这个传说中的万宝钱庄，刚刚望向赵寻芳，寻芳公子就黑着脸道：
　　“不要问我，我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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