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华已尽

　　张阳生进晏府不久，就到了中秋节
　　这年月变得厉害。皇上没有了，朝廷也没有了，但尚未完全衰落的大户人家，那些老规矩还是要守的。并且外面越是变得厉害，越是要把老规矩守住，这样仿佛就能安慰深宅大院里的太太夫人们，好像昔日的辉煌并不曾过去。
　　晏家算是老规矩保存的很完整的人家了。
　　那些老体统也是要花钱的。虽然没了当权近臣的荣宠，好在早年老太爷并不以读书人的身份轻贱商人之职，从协理买办大臣做起，一路把晏家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所以到现在，倒是不缺钱。

　　中秋节在晏家是热闹而隆重的，从七月底就要开始准备。
　　田庄里送上来新收的蔬果，还有一些开始长得肥硕的鸡鸭活物，一拨一拨的人来人往，繁荣而热闹。
　　张阳生这些日子过得格外高兴。七少爷已经开始进学，每天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能看见。别的时间里，他快活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看那些白且润泽的米一担一担挑过，欢蹦乱跳的鱼从大缸里带出水花撒了一路……
　　孩子都是喜欢热闹的，除了晏青那样性子的少爷，其他院子里买进来的孩子、家生的孩子都和张阳生一样跟着送礼的庄里人跑前跑后，笑闹成一团，偶尔还能得到一点大人们顺手的赏赐。
　　节日里，家里主子们很愿意看到这样欢腾充满生气的场景的，只要孩子们没碍着做事，就没有人像往日里那样管手管脚。
　　一来二去，张阳生很快交到了不少朋友。

　　八月十五的白天，拜月祭祖的准备工作到了最后的高潮。
　　前厅里，男主子们指挥下人熏香点烛，郑重地请出祖宗的牌位；后面大堂里，太太、姨娘、姑妈、舅母、表姐妹、堂姐妹…….一屋子的女人围坐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谈着，包糯米枣泥小包子。
　　小姐太太们做的东西并不是普通的吃食，而是专门为晚上祭祖做的祭品。
　　小巧玲珑的包子收圆了口，背上扭上三股嵴，又在顶上团出一圈花，最后正中端端正正盖上红泥的“福”字。
　　小姐太太平日里并不常做工进厨，虽然手是巧的，难免生疏，常常有把“福”字打歪了，或者扭花扭得不好看的，就赏给在外面玩闹的孩子们。
　　窗外，一群进不了大堂也没资格到前厅去，又出不了什么大力气干活的孩子们——三姨娘养的小戏子、大少奶奶的童男、下人家的儿子，争抢着赏出来的小糯米枣泥包子，更显得热闹了。

　　晏青无聊地坐在窗边梨花木椅子上，过节这天不用进学，母亲非要他来热闹热闹，沾沾喜气。
　　晏青略略扫了那群闹成一团的孩子们一眼，目光定在一个人身上——他的暖床家私——张阳生。
　　看了一阵，晏青有点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了——争抢一团看不太清楚形状的、有点像是糯米粉团做成的什么东西。
　　张阳生闹得尤其起劲，他已然抢得了那团东西，高高托在手里，蹦跳着不让别人拿去。那欢腾劲是晏青从来没见过的，在他面前，张阳生从来是大气不出的样子。
　　不知怎的，晏青觉得有点恼火，回身从大堂中间的簸箩里随手拧了一大把糯米粉团。一群女人稀奇地看晏青，看得晏青难得地微微有点脸红，女人们更是稀奇了。
　　晏青手里捏着粉团，看着窗外欢闹成一片的孩子们，心里有点空。
　　他把手里的粉团一会儿搓成长条，一会儿团成圆团。
　　当粉团已没了湿热的触感、雪白的颜色也已变成淡灰的时候，他才把粉团捏成一个四不像的东西，又揪了一朵豆沙裹在里面，朗声喊：“张阳生！”
　　笑闹中的孩子们听见这喊声都住了手，回头看见是那个晏家最古怪最宝贝的七少爷，顿时一窝蜂散了，只留下张阳生一个人。
　　张阳生赶快把手背在背后，动作有点古怪地小跑到窗前。
　　“给你，”晏青把手里四不像的东西递给他，“吃下去，现在。”
　　张阳生用一只手接过来，看也没看，张嘴就吃。“好甜哦。”他咂着嘴笑，和刚才一样欢腾，也是晏青没见过的。
　　“傻瓜，”晏青的心里的空好像有一点被这个笑容填满了，“也不看看是不是能吃的东西就吃。”
　　张阳生继续“呵呵”笑，多了点傻气。
　　晏青也笑了：“以后，只准吃我赏的东西，听见没有？”
　　张阳生点头，将一直藏在背后的另一只手举到晏青面前：“这个给少爷。”
　　原来是刚才一群孩子在抢的那一团雪白，是个弥勒佛模样的东西，晏青接过来，问：“什麽东西？”
　　“米泥菩萨！”张阳生兴高采烈，“我抢赢的。”
　　所谓米泥菩萨，是用红薯或者土豆刻了菩萨印章，然后印盖在米粉或者面粉图案上。印在米粉上的是米泥菩萨，印在面粉上的则是面泥菩萨。虽然简陋，但是都用食物做玩具，对穷人的孩子来说，是节日里难得的奢侈。
　　晏青“哦”了一声，把这团糯米做的小物件握在手里，转头对母亲说：“妈，我要走了。”
　　“怎么了？”母亲停下手里的动作，“刚才还挺高兴的呀。”
　　“他进不来。”晏青答非所问。
　　晏太太略略探头，看见窗外站着的张阳生：“你屋里的孩子？让他进来吧。”
　　“太太让你进来。”晏青说完，坐回梨花木椅子。
　　“好。”张阳生受宠若惊，一溜小跑从前门侧边奔进大堂。站在晏青面前的时候，头上还冒着热气。
　　晏青从椅子里站起来，指着旁边一张贵妃榻说：“坐那。”
　　等张阳生刚坐下，他就手足并用地缠在张阳生身上。
　　张阳生赶忙伸手抱住，怕他摔下去。
　　晏青挪来挪去，终于找到满意的姿势，安心地打起盹来。手里的米泥菩萨被拽得太紧，微微有点变形了。
　　母亲向女人们笑道：“这孩子，以前谁都不准近身，我抱他都不高兴，怎么就看上了这粗孩子呢。”
　　众人一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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