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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山事 (一)
一年之后,沈雨漠从贵州回到南方海边的家。一路在山林里的公路上颠簸,几乎没有睡去。火车箱里一群冷漠的脸孔,闹闹哄哄讲着内地不知所云的方言,雨漠在火车靠窗的硬座上,睁眼看着疾驰而过的旷野。连续的景致,联系着跳跃的记忆片段,然后眼泪就这样在脸颊上湿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总是这样不自禁然,在陌生的人群里暗自泪流。20岁的时候,她回南方小城的家。在环城的巴士上。沿途路经初中的母校,涌上来三三两两的小男孩。她头靠着车窗,瞥眼一路华灯初上的夜景,惊异这座自己成长的小城在她离开的时间里,发生点点细微的变化。间隙里听闻小男孩一路讨论数学考卷最末的难题。她想自己以前读书的时候,一考完,也是一大群同学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她从来避而远之,就算被问及,也是敷衍而过,从不向身边的人吐露丝毫试卷上的疑问以及内心的忧虑。雨漠有一种天生的警觉,显示弱势,则有被轻视的危险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她却羡慕起身边的孩童,可以向外人坦露心声,与外界探讨心中的困惑。那是她所一直理解的,西方人开放积极的人生理念。不像自己,从来把心事放在内心的最底层,闷到发酵。自我带来安全的虚假幻觉。后来,她读毛姆的The painted veil.看到首页里引用的雪莱的诗,‘...the painted veil which
those who live call LIfe".在山野里奔驰的火车中,这句话又突然窜出来,大概只有置身陌生人海,她才可以把这个面纱摘下来。这个时候的她,还是沉默,可以不用装饰任何的面目表情,沉溺在自省与回目中。但是,雨漠知道,这样的自己,始终是不快乐的。而她,也一直是不快乐的。
生命的快乐是,安然历经个人各自所要经历的长途,在一个驿站不期而遇,然后各自倾诉于交换这一路心得。如果彼此命中注定,之后的路,一起相互扶持。如果不是,生命里短暂的相知,亦如节日里的烟花火,绚烂在生命的记忆里。
快乐是分享。欢喜与悲忧。
而如此习惯了带着厚重面具的我们,在分享时分再艰难地重卸面具,敞开闭塞紧锁的内心,雨漠不知道,这算是一种历练成长,还是再一次的自我价值的否定。
她不知道,这一年在西南的山林里,于她有何意义。在义务志愿结束的最后一天,她只想着一件事,回到南方的家,去见他。
8岁,小学二年级,雨漠随母亲搬到近郊的职工单元房里。放学回家的时候,路经一户人家的前院,白色的长毛哈巴狗总是蹲守在小路上。雨漠从小独门独户,她母亲经常出差加班,锁着留她一人在小房间。一个人呆久了,她开始惧怕一切不知动向的小动物。总觉得那些小动物会出其不意地扑上来咬一口。
雨漠驻足不前,经常等着后来的路人一同前行。一连几次之后,经常出现在院落里的白衬衣男孩便会出来,俯身抱起了长白毛的哈巴狗,没有声息的回去。
那年是年前搬的家,夏初的一个傍晚,她放学回来。这次他俯身的时候,抬头浅浅笑道,你很怕小动物。雨漠只是看着他的瞳孔。他又说,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吧。她仍是不作声。男孩抱起小狗,起身回走。她看他背后的白衬衣都是笔直。沈雨漠突然问到,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回转身,顿了顿,夏栀时。“‘是好雨知时节’的‘知时’么”。“可能有关系吧。我妈喜欢栀子。我生在5月。”“我也是5月的。”
那天傍晚,夏栀时带沈雨漠去了离他们家不远处的小松林。松针林的石缝上墨绿的灌木丛里朵朵胜雪的栀子,清香幽怨。雨漠很小的时候在乡下外婆家长大。二姨家的姐姐代她去进山的时候,采摘下来,点去中间沁黄的花蕾,穿过一跳细线,像风车一样吹起来。二姨告诉说,这是花是可以入药的。她从外祖父厚厚的彩绘药物典籍里,翻出来,知道中草药里,它们的名字叫做黄芪。
夏栀时在上海读完书,被他母亲唤回。跟在叔父的手下,他也一直喜欢外科。于是回来就回来了。毕业那晚,宿舍4人劳燕分飞,彻夜卧谈。同住的人问栀时,就这么回去了,甘愿么。栀时想想刚进来的时候,四个人同一起点,现在其他仨,一个去美国,一个留在上海的一个三甲,一个到北京读博。自己就这样回到南方的家。他父母很是希望他回去。夏母身体也却是不好。但是夏母却是念叨着田忌赛马的典故,夏栀时这个上等马在中庸之辈挤挤的家乡小城的医院里,又有叔父的关系网在,定然会是顺利安妥。刚开始,也是犹豫过,但是他想着去美国的从临川变到基础,就此于手术刀绝缘;留在三甲的定然没有能够如自己在医院里随心所欲;最后他也从无读博的欲望,因此就这样回来。顺着父母铺好的道路一路前行,倒也没有什么不开心。
他叔父很骄傲,每次向人介绍栀时,总说,这是上海回来的夏医生。
雨漠约和他吃晚饭。带了贵州的一副蜡染回来。她,就用报纸裹起来。还是像过去那个提着报纸笔墨和练习作品去老师家的栀时眼中很是不爱整洁的沈雨漠。见了面,她之前想了一肚子的话,反而都说不出来。他也不大问。雨漠就淡淡说,那里的条件不是很好。学校建在几个村落连接的山上。孩子们每天要走很远的山路来上学。下雨天,有时候会有泥石流。栀时,笑道,哈,学校建在山上的。雨漠心里咯噔。想起以前有个皇帝,大臣向他报告说,今年饥荒,百姓都没有米吃了。皇帝说,没有米吃,那就吃鱼肉,也是一样的。雨漠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栀时问说黄果树。雨漠在那里的时候,给他邮寄了一张当地的明星片。大致写的总是暧昧,告诉说自己想他一类的话。雨漠本来要说,栀时,在瀑布底下水声轰鸣,很想那时身边有你在。这句话前前后后想了很久,在水花漫天飞舞,响彻心扉的倾泻中开始字字斟酌,一路行程也心心念念着。现在要告诉的人就近在眼前,雨漠却什么也说不出。她当然也是希望他安稳妥帖的日子就如此下去,只是觉得也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竟然开始怀疑,他是否值的自己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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