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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在人世,就连这样的婉转惆怅也是热闹的。没有词不达意,没有凶猛异兽,也没有直劈囟门的闪电惊雷。四处热闹细软的街市城镇,其实颇为可亲,可爱。
回到人间的千觞,仍旧换上最寻常的素色布衣,有时候熏熏然,有时候做出正经的样子,大抵又在骗吃骗喝,叫旁人看来,“真是没半分形状”。
千觞便笑道,我又不是当官的,也不是修道的,要那形状来做什么。
于是一来二去间,在那热闹的街市城镇角落里,就又多出一些个奇形怪状的朋友来。若啸聚一下,大概也能坐满酒楼的一个楼面。
不过这并不常会发生,因为四处走逛之后,千觞往往还是回到船上,睡在微微摇摆着的船舱里。
船顺水流,漂去一些陌生的城镇。船舷挂着一盏琉璃灯,风平浪静的夜晚便点起,一壶清茶,一轮明月,度过一整夜。
船舱里面,有一些生活着的痕迹,仿佛疏落着的笔画,漫不经心的,仔细看去却每一样都精致。
日日相见,时时想念了就可以见到,没有利害关系的牵扯,想在一起就在一起,想睡一张床就睡一张床。几个月以来,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除了那时为女娲效命所作出的努力,千觞从未长久耐心地对待过谁。其实并不特别费力。有时候感到很费力了,也不会轻易地想要放弃。这样一个人,不为人夫,也不再假装成任何一种身份,魂魄化形,分明是虚幻的,却又真真切切的就在自己身旁。
丹方药理,能回忆起来的,少恭就会写一些下来,不成章目,有时候字迹都很散乱,也许仅仅是想写几个字来排遣心绪。千觞记得青玉坛有许多整理编排过的古旧典籍,有的成了册,有的还没有,就整齐叠在长案上。记得青玉坛的弟子说,那都是欧阳长老整理的。
更多余不愿写字的时间,就用来画一些能回忆起来的人。没有颜色,刻意的寥寥草草,只勾画出最鲜明的部分,其余都一笔带过。
起先只是偶尔见到一幅,后来竟慢慢地多起来,一幅一幅,一张张陌生的脸,红颜白发,男男女女,神情也从起初的平淡,到了后来的冷眼偏狭,甚至于疯狂怒吼。
画完的画,搁在桌上晾一阵,就沓到镇纸下面,不再去多看。千觞翻着记录散乱的丹方,又翻着这些画,说,这些,全都是你的故人?
少恭“嗯”了一声,低头裁着纸。略微心不在焉的,自来到江南之后,越来越常见到这副神情。
少恭告诉他,哪一个人曾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哪一个是曾经的妻子,又有哪一个是父母长辈其中之一。
这些人,多半与他的某一世有着深厚的情谊,结局也多半离落。少恭说,有一次,他渡魂到一个婴儿身上,那母亲起先还非常爱怜地抱着他,但忽而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竟露出恐惧之色,把他丢给乳母,从此就十分惧怕了。那以后,每当渡魂至婴儿之身,多半的时间里他就闭着眼睛,装作睡着。
少恭说,宿世的伴侣,更有太多次都是一样的。“多到有时候,我已经分不清她们的脸……无非起初恩爱,而后厌恶,最后离弃。渡魂之身寿命并不长久,我总是……会死在她们之前。但每一次再行渡魂之后,我都回来,回来看看她们的脸。可惜……”
千觞默默地听着他说,千觞想,这可惜,或许是在说巽芳,但此时此刻却不该再问下去。持续了一阵之后,他终于发现少恭其实不单纯是想说给他听,更是在努力地回忆。一世一世,斑斑驳驳的记忆,生怕再不去回想,就要忘记了一般的,心慌忧惧,少恭绝不会说出来,千觞却能感受得到。
这些记忆时常从中断绝,又时常和另外一件事搅缠在一起,翻到某一张画的时候,少恭思索了许久,却终于想不出那人的名字。
“想不出名字,为何要画呢。”
少恭摇头,没有回答。他把画压回镇纸下面,微笑着看千觞:“今夜月色应该不错,不如上岸走走。”
千觞也看着他,走近跟前:“少恭,你是不是……”
少恭生硬地打断他:“没有。”
千觞便不忍心再问,挽住他的手臂,拖着去甲板上透气,平淡地说些话。
这些寥落的时刻,少恭会变得非常温柔安静,安静到很长时间一语不发,任凭千觞说什么,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出乎意料的,真的在一起的时候,少恭要得很多,有时竭力索求,有时又让千觞用力地抱着自己,忘情的刹那,脸上的神情总是淹没在阴影里。千觞还是个凡人,也需要休息,所以有的时候,简直招架不住。
船是在青龙镇订做的,非常结实之外,也被装饰得颇为雅致。若仅仅是行于各州县城镇,其实不需要如此考究,不过千觞表示,有钱的时候就尽量花,反正不花掉,也是喝酒赌钱流水价地输掉。
少恭自然是无所谓的,两个人奢侈地住着这样一艘漂亮的船,偶尔遇到想搭船的商贩旅人,问了目的地,就直接驶去那里。
清明时节,一个挑着担子的姑娘踏上了这艘船的甲板。是千觞看见她的,一闪念间想起来,那姑娘倒没认出他,先认出了少恭。
几年前,也是在江上,也是在船上,那姑娘指摘过少恭弹的曲子,后来,还帮他们找回了被偷走的包袱、琴和酒壶。
“哈,这就叫缘分了。”千觞笑嘻嘻地,跟那姑娘开着玩笑。
少恭披着衣,站在一旁,只是笑了笑。
姑娘说,她已经嫁了人,嫁的是个瘸腿的铁匠,穷得叮当响。走南闯北地做买卖已经是过去的事,现在,她只在几个固定的地方来去跑生意,和穷铁匠丈夫加起来,两个人赚的钱刚好可以过活。
姑娘很开心地从肩上挑的货物里找出一些干果,莲子、核桃仁之类的,也不说搭船的报酬,只当做是送给有缘的人尝尝。千觞看她衣着简朴,这样奔忙甚是辛苦的样子,但一片豪爽的,也就不推辞。
姑娘说:“老娘这辈子就不会看走眼,看上的都是些有意思的人。先生看上去比那时候老多了,是境遇不如意么?”
少恭看着她,也不生气,只是略笑着:“有劳记挂。”
“那时候我想你一定是个很不快活的人,而且这辈子大概也难再快活起来,不过你弹的那个调,居然也叫老娘挺难忘记。”
少恭一怔。
那姑娘说:“先生不记得了?”
只是寻常的话语,但千觞打量少恭的神情,心里忽然一紧。
江水奔流,四时不息,船身缓缓地摇摆着,住久了以后,常在梦里也觉得置身舟中,前尘往事,漂流无定。
少恭躺在床上,背对着千觞,认真地思索了许久。少恭说:“何时遇到过她……我真的不记得。”
千觞闭着眼睛回答:“这样的女人,忘了就忘了。没事。”
千觞于是想起,最近少恭已经很少再画什么,所写的,大多是经史典籍中的只言片语,写道,刑天断首,葬之常羊,写道,泛彼柏舟,至死靡它。
所恨过的,所爱过的,一点一点丢盔卸甲地遗忘掉……清明微雨中,少恭靠在船舷,微微蜷缩起胳膊。
早晨江边的风带着雨水的清润,吹在脸颊上很舒服。千觞问他,要不要去见见那些还活着的人。去琴川,还有江都。
少恭似乎觉得这个建议有些可笑,说:“让他们看见我,让他们恨我,好证明我存在于这个世上?”
千觞就靠近过来,坐在他身边:“不会的。他们不会再恨你。”
少恭笑了:“何以见得。”又说,“明明已经猜到了,为何不说破呢。”
“说破什么?”
少恭冷冷地盯着他,随后又转头去看流逝的江水。
“魂魄之力渐渐衰竭,二魂三魄之中,主司记忆的天魂会首先开始散去。并不需要多久,不需要三十年,甚至不需要三年。”少恭无意识地抓紧船舷,淡声道,“无法阻止……我再怎么回想,再怎么努力,都已经慢慢地开始忘记了。”
还会忘记更多东西,不仅是人,所见所学,每一世的经历,每一个去过的地方。天魂尽散时,就会彻底忘记。
千觞觉得自己的心堕入深潭般地沉了一下,这种瞬间,或许便叫做刻骨铭心。
千觞伸出手指,撩开少恭脸颊边,被风吹得散乱开的头发:“你害怕吗。”
少恭侧头看他,微微地,温柔地笑了:“怎会不怕。”
“每一次渡魂我都害怕。不知道会忘记什么,也不知道会忘记谁。我为何而活,又为何如此可悲地死去。”
少恭贪恋地用脸颊蹭着他的掌心,低声道:“回忆虽然令人无比痛苦,但若是失去了,又该如何自处。”
千觞抱住他的脑袋,手指伸进浓密的发缕间,慢慢地抚摸着:“我总相信,就算人死了,去轮回往生,或者化为荒魂,曾经活过的也始终活过。”
少恭笑着说:“是么。”
千觞没有看到他的笑容,不知道那一刻,这笑容是多么纯真而甜蜜。
千觞说:“离开这里,去别处看看吧。”
张嘴的时候,才发现牙齿已经咬破了嘴唇,钝痛感渐渐滋生,蜿蜒地爬上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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