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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甫踏进院子,就隐约听见二胡沙哑的声响。解雨臣静心细听,一时间也听不出是个什么调,干错放轻脚步循声而去,刚过了回廊拐角,便瞧见二月红浅灰色的背影。
老人家正坐在石阶最上层,轻轻晃着身子自我陶醉地拉着二胡。
无声地笑笑,解雨臣往柱子上一靠,远远地听着。
“回来了也不打招呼,打算站到几时?”二月红手上不停,就着乐声捏起花腔问道。
“看您正在兴头上,想着别扫了兴才好。”解雨臣直了直身子,朝师傅走过去,“二爷,您这是哪出啊,我怎么没印象?”
二月红抬眼看看他:“你对什么有印象?教了这么多徒弟,就你对这些最不上心。”
解雨臣蹲下身,耍赖般笑嘻嘻看着师傅,二月红放下弓,伸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这回怎么样?”
“还成,长沙的三爷挺照顾。”
二月红眯起眼,有些怀念地望向院子中间的梧桐,缓缓道,长沙啊……
解雨臣知道二爷很久之前是混长沙地头的,只是后来经历了些变故,四五十年代搬来了北京。自家原籍也在长沙,建国初期也迁了过来,从此就在这扎下了根。这回去长沙,也是为了做生意方便,去重开了个盘口作为中转。
“我也得抽空回去瞧瞧了。”二月红自言自语般说着,又拉起不知名的曲调。旋律平缓轻柔,像是深夜里耳边的地域,解雨臣听得有些入迷,一时间竟没注意到二月红已停止了拉奏,正歪着头瞧着自己。
“二爷,您看我干吗?”回过神的解雨臣吓了一跳。
二月红又瞅了他几眼,站起身背着手走向藤架下的摇椅:“你刚来我这儿的时候,还是个小娃娃,一转眼都长成个帅小伙儿了。”
解雨臣拿起放在一边的二胡跟了过去,顺手取了小马扎坐在一边,笑道:“记得,那时候我还爱揪您胡子玩儿。”
二月红闻言讶异道,我说怎么每回打个盹儿胡子就少两根,敢情是你小子给我拽下来的。
解雨臣哈哈一笑。谁会特意去数自己长了几根胡子?二爷不过是就着自己的话开开玩笑罢了。
“二爷,您刚才拉的,到底是什么曲儿啊?我以前怎么没听过?”
二月红手指敲着扶手,很是苦恼了一阵,才说道,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只是以前常哼哼,突然就这么想起来了。
说着动了动身子,椅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起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最近不知怎的,总记起些老早之前的事儿。我听人说,总回忆过去说明人老了,岁月不饶人呐。”
解雨臣不知该如何接话,自顾自翘翘起二郎腿,二胡一竖,摆出架势拉起来。正是二月红方才拉的曲调,只是少了些怀念的味道,多了点思索的韵味在里头。待拉到二月红停下的地方,干脆曲调一转,绕到了自己熟悉的曲子上。二月红听着听着便笑出声,抬手示意他停下:“脑筋转得比学东西还快。这么个聪明娃儿却是解家子孙,真不知是福还是祸。”
刚开始学戏时,看着年幼的解雨臣一点就通,二月红也总说这话。那时解雨臣还不懂二爷这话的意思,近些年常常出门独自在外闯荡,也渐渐地明白了二爷为何感叹。
若是生在寻常人家,聪明便是出人头地必不可少的特质。他却生在个大家族,年幼时又多经变故。要是生得傻些,还有个避开纷争的借口。可解雨臣偏又聪明早慧,凡事触类旁通,有些事稍经提点就能了然于胸,甚至照葫芦画瓢,也能学得有模有样。自己回去再稍加琢磨,就能弄清楚其中的奥妙。
——不仅仅是学戏,连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他也学得毫不费力。
正因如此,他的聪明在二月红看来就有些悲哀。二月红虽已不问世事,对自己这个小徒弟的事却颇为上心。对他在外头的作为,也算是了若指掌,每每听到些消息,二月红便觉得有些伤感。
作为一个经历过风浪的老人,他深知本事越大、越聪明的人,肩上的担子便越沉。而徒弟每次回来,却仍是笑得一脸安适,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起伏。越是如此,二月红就越担心。这个孩子,早已不是当年穿着布裙跟在自己身边亦步亦趋的小娃娃,他已经是独当一面的解家当家,自个儿担起了所有的重担。
——家族的,还有心里的。
解雨臣知道二爷的意思,略微思索之后答道,祸福相依。
“相依?你倒说说哪儿来的福?”二月红不以为然反问道。
解雨臣有些语塞。这些年的经历,让他成熟不少,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麻烦,的确不知这“福”从何而来。
“花儿啊,二爷给你说个故事吧。”
解雨臣一怔。很久没听人这么叫过自己了,外头的人不是称自己“小九爷”,便是陪着笑叫“花爷”。母亲在家也不知从何时起唤起自己的本名。霍秀秀没大没小地叫起“小花”来虽说沾了个边儿,可那也是习惯使然。只有二爷,多年来始终叫着那个有些女孩子气的昵称,未曾改口。
当初自己还有些排斥这个弄不明白意思的名字,老觉得里头带个“花”,不该是男孩子用的名字。连二爷当初说的“解语花枝娇朵朵”,听上去也总有些过于娇柔,少了几分阳刚之气。
——不过这么多年下来,自己这朵解语花,都快被道上人当做霸王花了。
二月红讲了很长却又很短的故事。
一个故事,横跨了半个多世纪,被二月红说起来,却短得有些不真实。他把自己放荡不羁的少年时代,成家立业后收心经营生意的中年时期,家破人亡的痛苦之后辗转大半个中国最终定居北京的过程,只用了寥寥数语便已说完。
印象里二爷很少讲故事,也从未说过自己的事。这回说起来,想来中间也略去了不少的细节,解雨臣知道他是刻意省略,便没多问。只把二爷提到夫人时眼里柔情收进心底。
末了,二月红问道,花儿,你说二爷这一生,幸福么?
解雨臣默默地摇头。
二月红这一生,的确称不上幸福。就连唯一爱过的女人,也变成了民族大义的牺牲品早早离他而去,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下头。
解雨臣早先只道二爷看得淡是因为上了年纪,却不料他年轻时就已淡出尘世,只一心守着自己的家庭。不愿卷入革命,或许只是因为不想为此累及妻子家人。可最后,妻子却仍为此丧命。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恐怕夫人自己都未曾料到,自己并非妲己褒姒之流,却仍是跟国家存亡扯上了关系。
“二爷,您恨他么?”
“张启山?恨啊,恨过。他知道只有丫头在一天,我就绝不会出手帮忙。但话说回来,害死丫头,我不也有份儿?所以我也没资格去说人家。”二月红露出个落寞的笑,“丫头走了以后,我倒觉得无所谓了。反正也不用担心我死了没人照顾她,豁出去呗。”
“这可不像二爷会说的,”解雨臣笑道,“我以为您会继续拒绝呢。”
二月红摇摇头:“那时候再拒绝,未免有些装腔作势。他张启山既然要亏欠我,就让他欠到底,一辈子还不清。”
解雨臣哑然失笑,二爷的脾气,和倔强少年一般。张启山已经去世多年,他心里却还憋着一口气。
“不过那老家伙也弄了个家破人亡,算是恶人有恶报了。”二月红孩子般笑了笑。
——恶人有恶报,还是扯平了呢?解雨臣看着二爷的笑容,在心里默默问道。恐怕二爷早已不恨张启山,只是嘴上不饶人。他能平平淡淡地说出来,说明那些事儿在他心里早已经尘埃落定,不值一提了。
“张大佛爷这么做,真的值得么?”
二月红笑了笑,道:“现在看来,似乎是值得的。”说着抬手指了指院落上方的天空,“不然,它会变成什么样,没人能知道。至于值得不值得……在当时,恐怕张启山自己也没心思去想,只会想对不对。值得不值得,只有局外人才会去琢磨。”
——看来我的确是老了,总想起以前的事。
二月红总结般重复了一遍,对徒弟道:“花儿,来给二爷唱两句。”
解语花把二胡放在一边,起身脱掉西装随手扔在一旁,信手拈指唱道——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END.
20110926.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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