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中人（下）

　　（片段之一）
　　袁天成惊魂甫定，颤声道：“你……你受伤了么？快给我看看。”杨意道：“不碍事。”侧过头去，伸手将披散的半边头发挽起来给他查看，道：“那人倒是高手，一剑斩上我肩头软甲，立即变招，我险些闪避不开。”袁天成在苍茫暮色之下看见他颈侧一道红痕，连忙伸手按了一按，放下心来，道：“幸好只是剑风所及，伤到外皮而已。若是深些，怕就不妙了。” 取出金疮药替他敷治。杨意只觉疲倦无比，坐倒在地，解开衣领让他敷药，叹道：“这一次来人比上一次的又厉害了些，我只怕下一次，护不了你了。”
　　袁天成心头说不出的滋味，喃喃的道：“你……你是何苦？”敷过了伤药，轻轻替他将散落的头发拨开，扣好衣领，突然会意这光景暧昧无比，一惊缩手，脸上不自禁胀得通红。杨意却全无异感，淡淡一笑，道：“我答应了保护你的。但教杨意有一口气在，便不能让别人动你！”
　　袁天成猛然间烦躁起来，胸口一阵热血上冲，大声道：“我不要你保护！”杨意从来没听过他这般说话，一怔问道：“袁七，你怎么了？”袁天成满腔酸楚之气，半晌才道：“我袁七虽然懦弱无能，却也是昂藏七尺的男儿汉，为什么要你……”他蓦地止住语声，双目瞪视杨意，却说不下去了。
　　杨意抬眼看他，良久才叹息了一声，道：“袁天成，原来你也是这般看我。”
　　袁天成满脸通红已转成惨白，惶然道：“阿意，我……我不是说你……”杨意摇摇头，道：“你不用说了，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任凭怎样，我在你们眼里，终究还是个妇人女子之身。我……我拗不过天。”
　　袁天成急道：“阿意，我说错了，我道歉，你不要生气好么？”但见杨意一双黑幽幽的眸子瞧着自己，眼中神情却无喜无嗔，这般平静的面容不由得教他心惊胆战，想要去拉他手，却又起了嫌疑之心。杨意反而握住了他伸出的手，温言道：“我并没有怪你。”
　　袁天成松了口气，膝间一软，就势跪坐在地，心里仍是说不出的郁闷难宣，突然抽回手捂住了脸。杨意忽闻他压抑着的轻轻哽咽之声，诧道：“袁七，你干什么？”袁天成不答，好半晌才放下手，拿袖子胡乱抹了抹脸，笑笑道：“我哭过了。”
　　杨意一怔，看见他赧然的笑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我今日才知道你象个孩子，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指着他左腮道：“这里眼泪没抹干净，再擦一擦。”袁天成依言去擦，笑道：“我若说我今日觉得你象我娘，你生不生气？”
　　杨意呆了一呆，道：“我越来越象女子了么？”袁天成摇头道：“那倒未必。我娘在的时候整日价涂脂抹粉的，那模样你可是半分都没有。”他出了一会儿神，缓缓的道：“我小的时候淘气，我家的规矩大，未成丁的庶子闯了祸是要连生母一起责罚的，怪她管教不力。有一回娘发着高烧，还为了我的事陪在日头底下罚跪，我后悔得大哭，娘却跟我说：‘乖宝别哭，娘不怪你啊……’你刚才拉着我的手说不怪我的时候，和我娘生前的口气一模一样。”
　　杨意心底一阵酸痛，轻声道：“你的亲娘，也不在了么？”袁天成点了点头，道：“我八岁的时候，她和我爹房里的四姨娘打架，被大娘骂了，夜里就赌气吊死在了四姨娘房门口。”杨意轻轻“啊”了一声，袁天成叹道：“我小时候一点不喜欢我娘，看不惯她总是装腔作势的，仗着生了儿子整日欺负别的姨娘，撒起泼来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家里都说她有花颠病的。”他忽然笑了一笑，笑容却极是苦涩，慢慢的道：“可是她去了，我才懂得，亲娘就是亲娘……你现下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和杏斋先生学心医了罢？不单是为了五叔，也为了我娘。我只盼天底下做娘亲的，不要一想不开就丢下了自己的亲生儿女。”
　　杨意喟然道：“只恨杏斋先生也已不在了。”袁天成也叹了口气，道：“虽然我没能得传师傅的衣钵，可是我定要找出杀害师傅的真凶，为他报仇血恨！”杨意道：“好。”只说了这一个字，并无他话。
　　袁天成拉着他手，说道：“阿意，尽管适才我的话惹你生气了，可是我还是要说，你不必再管我的事了，成不成？”杨意道：“为什么？”袁天成强笑道：“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不用趟这趟混水。”杨意道：“你是怕连累了我，还是有别的缘故？”袁天成道：“我……我没什么缘故，只是确实不该枉自连累了你，况且你现下……”
　　杨意的声音空空洞洞，道：“你不必说了，我已经明白了。”袁天成见他神色重新变得漠然，心里一急，道：“我也索性和你直说罢，我不是瞧你不起，可是你……你如今是两条命，你忍心么，我忍心么？”
　　杨意道：“我说过，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下意识的以手按腹，微微蹙眉。袁天成见他脸上仍是一片茫然，叹道：“我也知道你心里仍是转不过弯来，可是这事谁也没法子，你也说过的，你拗不过天。”杨意凄然一笑，道：“我懂，再说也是我自找的。”袁天成心底一酸，问道：“那我们再回头去罢？”
　　杨意脸色顿时一寒，冷然道：“回头作甚？”袁天成勉强笑道：“其实程大哥也只是一时误会……”杨意道：“你要我向他解释？”袁天成道：“你要是不屑和他解释，那由我去同他说好了。其实……他只是说错了话，心里并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你掴他一记耳光的时候，我从他眼神里就看得出，他已经明白过来了。”
　　杨意面寒如冰，冷冷的道：“不用！”他霍地立起，反手拔剑，厉声道：“他说出那等话之后，杨意与他姓程的就再无半分瓜葛。若再牵扯不清，有如此树！”挥剑砍出，擦的一声，一株小树从中而断。袁天成吓了一跳，道：“何苦呢？发这般重誓。”
　　杨意收剑回头，忽听叮的一声，头顶发簪跌落，刚挽起的头发顿时又披落下来。他不觉啊了一声，袁天成已替他拾起发簪，脱口道：“簪子断啦。”杨意在他身边重新坐倒，道：“早就断了，是先前被那黑衣人削断了的。”
　　袁天成想起先前那一剑之险，兀自心有余悸，手中握着这枚发簪，手感温润，拿到眼前细看，新月下见是枚玳瑁簪，哦了一声，道：“这发簪是程大哥的。”只见杨意转头看了自己一眼，他才觉失言，红着脸道：“我……我是随口说的，这簪子底有一个‘泉’字，是听泉阁的物事，我曾见他别过的。”杨意淡淡的道：“是么？我倒没留神。那一回走得匆忙，随手拿的，想是拿错了。”
　　袁天成想到他所谓的“那一回”，不由更加面红耳赤，心头又隐隐有一种难言的滋味，抚摩簪身断口，说道：“日后找银匠镶一镶，还可以用。”杨意皱眉道：“婆婆妈妈。”拿过他手中发簪，远远掷了出去。
　　袁天成不知说什么好，默默拉过他先前砍断于地的半截树身，，折了一根手指粗细的枝条，忽道：“阿意，我也是你的朋友罢？”杨意道：“是啊，怎么了？”袁天成道：“没什么，我只是想，他也曾是你肝胆相照的好朋友。若有一日，我象他一样得罪了你，你对我会不会也这般决绝？”
　　杨意一怔，道：“怎么会？”袁天成道：“怎么不会？天底下总有意料不到的事，倘若有一天，我也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你肯不肯给我改过的机会？”杨意沉吟一晌，道：“我相信你不是有意为之，我不会介怀的。”袁天成问道：“那你为什么偏偏对他介怀？难道你当他是有意的？”杨意不悦道：“你又为他说话？”袁天成道：“我不是为他说话，只是要你再想一想。你当日是那般离开的他，这两个月又一直和我在一起，忽然由我陪着你去找他，你脸上尽是不乐意的样子，让我对他说，你有喜了。你说，教不教人误会？何况，他已是被你一再相拒伤透了心，他说你不如一剑杀了他的时候，心里的痛楚我都看得出来。”杨意低头不语。
　　袁天成道：“阿意，你比寻常男子都更有胸襟气度。我适才对你说那样不知好歹的话，你也只是一笑置之。一样是你的朋友，为什么你能对我宽容，却单单对他这般不公平？”他顿了一顿，不待杨意回答，正色道：“阿意，你看着我眼睛！”杨意抬头与他对视，袁天成慢慢的道：“你明白么？因为你心里，要当他比朋友更亲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的心底深处，确确实实已经将他当作了你的丈夫。”
　　他的眼神语气之中，都似含有一股不容否认的力量，杨意呆呆看了他半晌，才道：“袁七，没有这回事的，我也不信！”袁天成道：“你要是当真没有，何必跟我争辩？只是你心里的事，你自己也不肯承认罢了！”
　　杨意颓然摇头，却说不出话来。袁天成声音放缓，柔声道：“阿意，没有人逼你非做男子，也没有人逼你非做女子。你只消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何必念念执著于这男女身份？”杨意茫然道：“我……我懂，只是想不通！”低下头去，长发遮住了半张脸孔。
　　袁天成知道她心思混乱，也不劝慰，只是静静坐在旁边等她说话。杨意良久才低低的道：“袁七，我知道你不会说错的，其实我也有些喜欢他的……”袁天成断然道：“不是有些喜欢，是真的喜欢。也不是朋友间的喜欢，是男女之间，夫妻之间的喜欢，你可懂得？”杨意声细如蚊，低低道：“可是我……我就是受不了和他做夫妻。床笫之间……我……我觉得……好生屈辱。”
　　袁天成料不到他说出这句话，倒是一呆，但明知他已然心志动摇，正是下说辞的最好时机，大声道：“阿意，你错了！”杨意愕然道：“什么错了？”袁天成道：“食色性也，有什么屈辱？阿意，我最佩服你的，就是你磊落坦荡，不似小家儿女扭捏作态，你若在这事上也有迂腐之见，可别怪袁七笑你。”杨意心烦意乱，道：“你不懂的，我不是迂腐……”转头看向袁天成，突然问道：“袁七，你娶过亲么？”
　　袁天成登时满脸通红，急急的道：“当然没有！”只见夜色中杨意双眸宛如秋水般明净，他才觉得自己分辩得过于急切，掩饰的笑了笑，道：“你是说我没娶过亲，就不会懂得你的感受，是不是？这是两回事，用不着扯到一起。”杨意凝视着他眼睛，道：“袁七，你心慌了。”袁天成心底一震，却不避开他目光，道：“我心慌是为别的，这也是两回事。阿意，你回避你自己的真正心意，却犯不着寻我短处。”
　　杨意喃喃的道：“我自己的真正心意？到底什么是我的真正心意？”袁天成道：“有的事，避是避不开的。阿意，你死尚不惧，何惧于正面相对？”杨意微微一笑，道：“袁七，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我回去找他。”袁天成也是一笑，道：“阿意，你越来越厉害啦，我的话不必说出口你就已经知道了。索性你日后，也来同我学医罢。”
　　杨意不理他说笑，凝思一刻，毅然道：“好，那就再去找他！”袁天成知道他言出必践，心头一松，却又悄然有些失落，笑道：“你放心，这回他若再发昏胡说，我替你打他的耳光。”杨意道：“他若再那般说，那就彻底了断便是，何必多费口舌？我也没那么喜欢打人耳光。”袁天成笑道：“是么？我怎么觉得你掴他一巴掌的时候，和慧儿打我时的手势一模一样？”杨意不觉失笑，却道：“也该去找慧儿了。我若是不能再保护你，就得将你交给他，或者慧儿，总之要护得你周全。”
　　袁天成听得这一句话，喉头一噎，也不知是感激还是酸楚，看他伸手将长发重又挽回头顶，便将手中物事递了过去，道：“给你绾头发罢，我知道你一向庄重，最受不了这样披头散发的。”杨意接过手来，只见却是一枚新削的木簪，正是从适才那半截断树上折下的枝条，木质还带着微微的湿润，他怔了一怔，道：“你削的？”袁天成笑道：“我从小不爱学武艺，却专喜欢这些杂七乱八的玩意儿，大家都说我是个不长进的，你不知道么？”
　　杨意握着木簪，一瞬不瞬的看着他，过了半晌，道：“袁七，我喜欢你，你知道么？”袁天成勉强挤出笑容，道：“当然知道，我们是好朋友啊。”杨意不作声，忽然轻轻念道：“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
　　袁天成全身一震，霎时间酸甜苦辣，五味齐至，一颗心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喃喃的道：“多难识君迟……”却见杨意将木簪绾上发髻，道声：“走罢！”转身便行，竟更不再说半句言语。

　　（片段之二）
　　程明湖只是默不作声，袁天成也只好闷声跟着他一直走，两人越走越近郊外，四望都是荒草，袁天成忽然害怕起来：“倘若他真的当我和阿意……这口气须不是咽得下的，万一他翻脸，眼下可不是绝好的杀人灭口的所在？”想到凶险之处，登时双腿打战，哪里还走得动？
　　程明湖见他越走越慢，停下脚步等他，袁天成定了定神，心道：“反正董家也要杀我，左右是死，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我死了也罢，阿意将来……”他一横心，冲口便道：“程大哥，阿意跟我……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孩子的确是你的，你不相信我么？”程明湖道：“你有什么值得我信？”
　　袁天成听他这一句话说得漠然，心底一凉，急道：“我便是不值得你信，难道阿意你也不信？”程明湖嘿的一笑，过了半晌才道：“对，我是不相信你，却相信她……这世上，若是连阿意也信不过的话，我便再也没有可信的人了。”
　　袁天成和他四目相对，蓦地感到他全无表情之下，其实藏着深深的伤心苦涩，这股隐约的悲哀竟使他噤了一噤，小声道：“程大哥，你是相信我们……”程明湖截着他话头道：“不用说了！我是相信你们，可是谁来相信我？”
　　他这句话突如其来，袁天成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敢接话。程明湖抬头看天，喃喃的道：“适才岳父的话你也听到了——我从来没想到岳父能跟我说得那么坦白，以前我一直痛恨这自以为是的心照不宣，总想向岳父分说个清楚，可是真的轮到摊开来说了，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到了这个份上，阿意的身世究竟是真是假，大约也无所谓了罢。”袁天成吃惊道：“怎么说是无所谓？难道真象谷楼主说的，阿意……”程明湖冷笑道：“你也猜疑阿意不是谷家的女儿？是我为了娶她捏造的身世？”袁天成着急道：“怎么会呢！你也不是这样人。”程明湖叹了口气，道：“怎么不会？正因为我会是这样的人。”
　　他沉默了一晌，轻声道：“当初我第一个知道了阿意的身世，立即想的便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和慧儿解约，换成她……有时我也扪心自问，我究竟是爱阿意，还是因为她温顺老实，不象慧儿那样令我烦恼无穷，所以才乐意换人？反正岳父和爹要维持的，也不过是程谷两家的联姻关系，只要我娶的是谷家的女儿，娶谁都无关紧要……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拿得稳岳父对阿意的身世不会有半分质疑，对我提出的要求也不会拒绝，到了这个地步，阿意真是谷家的女儿与否，已经没人放在心上，岳父自己也不十分当真着紧罢。”
　　袁天成叹了口气，没法接话，程明湖苦笑道：“要是没这心照不宣，我决没这么容易便成婚，我本来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也正因这心照不宣，阿意的身世，我的心思，就再也没人肯信了。这世上的事，委实荒谬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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