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中人(下)

作者:知北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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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平生一寸心(未完)


      此时天色已暗,草庐小门兀自未关,微带湿润的晚风自门外吹来,诊桌上油灯火焰摇曳不定,衬得杨意苍白的脸庞上全是落寞之意,这一句话轻轻说出口来,袁谷二人都不由得呆了一呆。谷慧儿随即噗嗤一笑,道:“阿意,你又糊涂了!你自己是男是女,还要问别人?”杨意道:“我是男是女,岂非一直都是别人说的?”谷慧儿笑道:“阿意,你就是和我们怄气,又何苦这般说话,难道这等事我还能骗你不成?”杨意微微一哂,道:“我何曾怄气?我只是想不明白。起初义父说我是男孩子,我也做了十八年男子;后来你们说我是女子,我就做了女子去嫁给明湖。我如今便想问上一问,是男是女,究竟是该按我自己的心,还是按你们的口。”
      袁天成见她说得认真,并无半丝气恼抑或玩笑之意,不觉有些吃惊,道:“你……你怎么会这般胡思乱想?”杨意看着他道:“你也说我是胡思乱想?那你说我究竟是男是女?”袁天成道:“这还用说?你……你当然是……”谷慧儿笑道:“你当然是女的,这还用说?阿意,别忘了当初还是我亲手替你换衣衫的,我还能弄错?若是错了,你又怎么能嫁给猪头三啊?你跟他……嘻嘻,他心里可是最清楚不过,昨晚他还说决不会错呢!”杨意脸色沉了一沉,道:“我要问的,不是我这个身子……”谷慧儿道:“废话,谁还有两个身子啊?袁七,你说说看,她居然认定了自己不是女人,医书上有没有这种道理?”
      袁天成沉吟道:“我记得以前读《本草纲目•人部》,倒是提到有‘五不男、五不女’,那‘五不女’是‘螺、纹、鼓、角、脉’,也就是说这五种人有女人的身子,但不是真正的女人……”杨意一愣,道:“书上也提到么?那我是哪一种?”袁天成忙道:“你当然不是,肯定不是的!”杨意道:“为什么?”谷慧儿也起了好奇之心,附和问道:“为什么?那五种人到底什么样子?”
      袁天成甚是尴尬,一时也难以向他二人解释,过了半晌才道:“我是忽然想到,随口说了出来,决不是说你……你当然不是的,这五种人……这样的人都是不能人道,呃,也就是说不能够成亲生子的,而你……你和程大哥……”杨意道:“我虽然和明湖成过亲,但我小产了,也没有生孩子。”袁天成道:“你小产是……那个……是意外,要是不出意外,你到秋天都生养啦。杨公子……呃,我叫错了,你是程夫人,不是杨公子。程夫人,你当然是真真正正的妇人女子之身,错不了的。”(按:所谓“五不男五不女”,《本草纲目》中所论甚详,大抵属现代医学中先天性外生殖器异常之范畴,有兴趣者可以参看,恕不赘述。)
      谷慧儿举手摸摸杨意脸颊,笑道:“阿意,别犯傻啦,就算你想自己不是女的,难道便当真不是了?你要是不肯原谅姓程的,那我们日后想法子收拾他一顿出气就是了,何必发狠连自己身份也不认了?”杨意茫然失神,竟忘了推开她手,道:“我……我实在不能做女子。”谷慧儿道:“胡说,做女子又不是要你怎样。你以前十八年里被外公骗作是男孩子的时候,其实还不一样是女的?难道我们一揭破,就变掉了你的身子不成?”杨意道:“慧儿,你不懂的,我……”谷慧儿忿忿的道:“我有什么不懂?你不过是恼我们骗你嫁给猪头三,又嫌他待你不好,想要反悔,因此上你恨不能没被揭穿才好,对不对?不然的话,你是男是女有什么分别?大不了就是换身打扮,何况你连打扮都不肯换过来!”
      杨意叹了一声,道:“不必再说我的事了。袁七,还是说说你师傅的死因罢。”
      袁天成自她语声中听出抑郁之意,有些难过:“不知师傅在的话,能不能替她解了这个心结?”谷慧儿道:“哼,《大明律》上就说开坟见棺者死,他们师徒掘了那么多死尸,问个斩立决也不为过。我敢说,多半是被挖了坟的人家来找你师傅的晦气!阿意,你说是不是?”杨意道:“嗯,这也未必不能。”
      袁天成发了一阵呆,摇头道:“应该不会罢……倘若真有人家发觉此事,径自上官府告我们去便成了,何苦这般大费周章?我们师徒不过是平头百姓,压根儿犯不着费事来杀。”谷慧儿冷笑道:“是平头百姓就不犯法啦,袁七,你别怪我说得难听,人家这样杀你师傅,还是给你们面子呢,要是当真经官动府起来,杏斋老人一辈子的清名往哪儿搁?就算你们自称为着世人好,不是伤天害理,那也逃不了伤风败俗这四个字!阿意,我看这桩事咱们也别管了,自己回家去是干净。”
      杨意正色道:“不,杏斋先生纵使犯了死罪,也当上呈公堂,容得他为自己辩白一番,这般私下暗杀,终究不是光明正大。何况陷袁七于弑师恶名,更是万万不该。”谷慧儿道:“呸,他师傅犯法,他当然要连坐,一般是个死罪,担个罪名又保住师傅名声,那不是好事?”杨意道:“死非其罪,如何公平?再说袁七的说法也有道理,要是被盗坟的仇家所为,何必费力使诡计暗害?又将杏斋老人所藏尸样尽皆取了去,反而是想要隐瞒这事的样子。或许那些死人之中还另有古怪……”谷慧儿跳起来道:“半夜三更的,尽说什么死人!阿意,我也知道你就是一心想帮袁七,正好可以有借口不去找猪头三。我随你的便罢,不过今儿就别再说啦,你们两个也让我好好休息成不成?”

      袁天成创口疼痛,心事纷纭,这一夜哪里睡得着,只能闭目养神。到了次日清晨,杨意又给他换药,果见脓水已收,便依那游方郎中之教换过了虎杖酊外搽。袁天成仍有些微发烧,又煎了一帖黄连解毒汤来服了,自觉好转,心悬堂兄,便恳求起杨谷二人来。杨意虽然不欲重回泉州,当不起谷慧儿一力怂恿,只得勉强应允。
      自漳州到泉州急驰一日可至,但此刻袁天成伤口未愈,以车代步,三百里的路程却走了两天。渡晋江入泉州城中,便去寻原来的那家客栈,却见房间已易了住客,一问之下,才知程明湖已于前日起身,却是送袁天放回温州去了。谷慧儿大失所望,叹气道:“原来到底是阿意知道他,这猪头三果真看得朋友比夫人更要紧!”看见杨意在院中怔怔出神,她过去拉住她衣袖,笑道:“阿意,我们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索性也送袁小七回家去罢。他很想见他三哥呢。”杨意回过神来,问道:“袁七,你觉得呢?”
      袁天成创面尚未收口,扶着一根木棍站着,说道:“三哥既然是回家去了,我自是放心的……”谷慧儿抢着道:“放心归放心,难道你不想问他一问?当日他事事透着古怪,少说也是个知情的!”袁天成道:“我原也想问三哥的,只是他中毒失音,说话不得……”谷慧儿道:“你三哥便是不能说话了,难道连提笔写字也不会?前些天他病没好,你不忍心追问;现下姓程的已经送他回去了,病也多半大好啦,正好当着你家人的面问他个明白。对了,还有你那个五叔,你不想找他了?”袁天成叹道:“我怎么能不找五叔?他神智不清,如今却走失了,委实教人担心。只是……”谷慧儿道:“你别愁啊,你伤虽没好,有我们帮你啊。阿意向来最爱做好人,当然会把你一直送回府上的。”
      袁天成不由得望向杨意,杨意叹了口气,道:“慧儿,你真是好心。”谷慧儿笑道:“对啊,我这也是向你学的。前几天你不老怪我对袁七太狠么?现下我将功补过,陪你送他回家去,你说好不好?”杨意淡淡一笑,道:“你是想帮袁七,还是想教我也去温州?”
      谷慧儿被她一语道破心事,不禁跳了起来,道:“好啊,原来你疑心我骗你,骗你去温州找猪头三来着?简直岂有此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的?”杨意凝视着她,默然不语。谷慧儿嘟起嘴来,道:“好罢,我承认以前骗过你的,可也是为你好啊。你要是不相信我,那今日的话就当我没说,以后我的话你再也不听就是了。”杨意轻轻的道:“慧儿,自相识以来,我什么事不相信你?”
      她这一句话竟说得颇有温柔哀伤之意,谷慧儿也不由怔了一怔,随即道:“算了,你信不信我的,有那么要紧么?去不去温州,本来就不关我的事,你不想帮袁七了,那也拉倒,我们就此撒手便是。反正他有脚,自己也会走到温州去。”
      杨意长叹一声,道:“袁七伤势未愈,怎能就此撒手不理?我们送他去温州便是。”
      自泉州赴温州有驿水二路,当时不禁海运,沿海船只甚多,乘船北上乃是极便捷之事。袁天成自知创口一时难愈,驿路颠簸更是不利,提议由水路而行。谷慧儿嫌水程缓慢,大是反对,却当不起杨意赞同,只得气鼓鼓的随二人上了船。
      袁天成此时早已能够自己上药,各舱而居,在舟中休息得五六日,创面便全结了痂,已可在船上到处走动。杨意却是不惯乘船之人,上船便觉头晕,一连数日都是闭舱不出。好容易船到温州港口,行程共计二十余日,在福建是二月下旬,到温州已是三月阳春天气了。
      三人上岸向温州府城而行,夹路桃红杏白,春色宜人。东风拂面,风中尽是花香,暖洋洋的熏人如醉,谷慧儿心情极好,一路谈笑风生,说道:“我走过这么多地方,只有江南的春天才算是真正春天,别的地方都差了些。可怜阿意从小在山西呆着,还没见过江南春呢。喂,阿意,你老皱着眉头干什么?就算到袁家要看见猪头三了,那也不用这个样子,难道怕他吃了你不成?”杨意道:“不是,我有些冷。”谷慧儿道:“这种天气你还怕冷?到底是在舱里呆得久了。我便说你坐不得船,你偏不听!”袁天成道:“在福建要比这里暖和得多了,阿意想是一时不适应,多加件衣裳罢。”他与二人一路相处,更加熟稔无拘,叫杨意做“杨公子”、“程夫人”都是不妥,索性也跟着谷慧儿唤起小名来,杨意也不以为忤,微笑道:“用不着。”
      袁府坐落温州府城北角,三人自东门入城,转过长街,便见一个少年跳跳蹦蹦的迎面走来,袁天成叫了声“十弟”,那少年抬头一看,立即笑道:“啊哟,是七哥啊。什么好风把你吹回家来了?”
      袁天成忙着先问道:“五叔找到了没有?三哥怎么样了?”那少年皱着鼻子,笑嘻嘻的道:“疯子的事不要问我,三哥倒是好的刮刮叫。听说三哥多亏了你,二婶三嫂她们都惦念你得紧,天天把你挂在嘴边呢。”侧头向杨谷二人打量了一眼,目光落在谷慧儿身上,啧的一声,道:“七哥,倒看你不出,怎么有本事带个美人儿回来?”谷慧儿笑骂:“袁小十,你莫不是欠揍?连我也认不得了!”
      杨意看这少年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一身玉色盘纹织金锦衫,头戴倭缎挖嵌瓜皮小帽,帽檐还斜插一枝千叶桃花,手中提着鸟笼,满脸轻浮油滑的神气,十足一个走马斗鸡的纨绔子弟模样,料不到袁天成的兄弟各不相同,有些纳闷,踏上一步,正欲见礼,谷慧儿已道:“阿意,别跟这袁小十客套,他最是给脸不要脸的,三年前我就懒得睬他了。”
      袁天成向杨意道:“这是我三叔房里的小儿子,大名袁天俊,行十。”正要介绍杨意,袁天俊突然叫了出来,道:“啊呀,我怎么就把你忘了?该死,该死!”嘴里说着“该死”,脸上可还是嬉皮笑脸,凑到谷慧儿身边,笑道:“谷姊姊,好姊姊,三年不见,你可越长越漂亮啦。”谷慧儿顺手给了他一个爆栗,道:“你倒是越来越油腔滑调了!喂,我问你,送你三哥回家来的那个人呢?”
      袁天俊歪着头,笑道:“那个人那个人的,到底他现下是你什么人?”谷慧儿板脸道:“这还用说?他当然是我的姐夫。你敢胡说八道,仔细我把你这张狗嘴撕了。”袁天俊捂着嘴道:“不能啊,我这张狗嘴还留着吐象牙呢,姊姊可撕不得。”袁天成不由哈的一声笑,谷慧儿也忍不住好笑,道:“你再不说,便是象牙我也给你敲了!姓程的呢?”袁天俊笑道:“他既是你姐夫,那该你姐姐来问才是,你问他做什么?”
      谷慧儿与袁天成都不由得向杨意看了一眼,袁天成忙道:“十弟,不要乱讲,程大哥呢?”袁天俊扮了个鬼脸,道:“早走掉了。那天他送三哥来,连茶都顾不上喝一口,就骑他那匹‘乌云盖雪’跑了,比失火还忙呢。”谷慧儿顿足道:“他怎么就走了?你们也不多留他几日?”一语出口,方觉失言,忙向杨意又瞄了一眼,只见她不动声色,稍稍放心,于是笑道:“走了也拉倒,反正我们又不找他。他干什么去了?”
      袁天俊一双眼睛骨碌碌的在她脸上转来转去,笑嘻嘻的不说话。谷慧儿正没好气,恼道:“你看什么看?我问你话呢!”袁天俊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越看你,越觉得程大哥好没眼力,姊姊这样标致的人才,又本来就是他程家定下的媳妇,他怎么就做了你的姐夫呢?你那位姐姐我也见过,老实说及你不上。”谷慧儿看着杨意,冷笑道:“你当真见过?不要当面撒谎。”袁天俊叫起屈来,道:“我几时撒谎?去年我可是跟大伯他们一道去济南喝喜酒的,还钻到洞房里去偷看过新娘子呢。”袁天成奇道:“你看过?那怎么……”不自禁也望向杨意,见她也微露诧异之色,想了一想,笑道:“想是你偷看没看清楚,记不得了。”
      袁天俊不服气道:“我这样的记性,哪有记不得的?那新娘子委实相貌平常,就知道坐在那里发呆。可笑程大哥为了这个夫人,急得连在咱们家多坐一坐都不肯,生怕迟了一步就找不着了似的。”谷慧儿连忙问道:“猪头三是找……找我姐姐去了?”袁天俊道:“哼,他是活该,谁教他太过小气,那回连闹房也不肯给我们闹,新娘子也舍不得让人瞧。现下他的新娘子却不见了,找不着最好!”说到这里,挤眉弄眼的笑道:“好姊姊,你跟我说,不会是你弄的鬼,把你姐姐藏起来了罢?”
      谷慧儿见他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气,恼得又在他头顶凿了个爆栗子,骂道:“你这小鬼就会嚼舌根,我干嘛要弄鬼?我倒是想做好事,偏生人家不领情!”杨意不禁轻声道:“慧儿……”谷慧儿瞪了她一眼,道:“听听人家怎么说我的!如今可遂你的心了?不怪我哄你来温州了?”
      这时袁天成和谷慧儿四只眼睛都瞪在杨意身上,袁天俊也不由得留神多看了杨意几眼,却仍认不出她便是自己偷瞧过的“新娘子”,见这人神色淡漠,懒得理会,只是向谷慧儿笑道:“好姊姊,这是你新认识的?我跟你说,你的公公正在我家里呢,你带着相好的,可别撞在他眼里。”谷慧儿愠道:“放屁,什么我的公公?”袁天俊笑道:“咦,你不嫁姓程的了,难道不嫁姓董的?董小三的老头子,可不就是你的公公?”谷慧儿啐了一口,袁天成问道:“是董二爷来了?”袁天俊笑道:“是啊,董二爷可待见你的很,跟大伯说了你一箩筐的好话,你还不拜会他去?本来二伯为了三哥的事就整天嚷着要谢你一谢,如今董二爷也是冲着你来的,大伯昨儿刚派了人去漳州找你,你今儿倒回来了,正是巧啊正是好!”
      袁天成心头一跳,料知董二爷定是为董杏斋之事而来,却不知是祸是福,一时也顾不得袁天俊笑得大是诡异,忙向杨谷二人道:“我们快去罢。请二位在舍下盘桓几日可好?”杨意心想不便过其门而不入,略一踌躇,便道:“那便叨扰了。”
      谷慧儿心道:“哼,你现下答应得当然痛快了,明知道姓程的不在他府上。不过既有地方让我们叨扰,不去也是白不去!”至于自己上一回刚同董氏姐弟翻脸,现下却要见到董晟,虽不免也有些尴尬,但谷大小姐闯荡江湖这些年,几曾怕过谁来,也不十分放在心上,侧头向袁天俊道:“袁小十,你溜什么?”袁天俊晃着脑袋,笑道:“我忙着斗百灵去,失陪啦。”谷慧儿一伸手没拧住他耳朵,袁天俊已然一溜烟的跑了开去。她只有骂了一句:“小滑头!”回头挽住杨意的手,随袁天成走去。
      袁家大宅便在这条长街尽头,袁天成心急,一口气奔入自家大门,带着杨谷二人先到专门招待女眷的小厅中,忙忙的道:“你们两位坐一坐,我先到里面去。”口中唤着丫鬟奉茶,脚下已冲出厅门。谷慧儿没叫得住他,哼了一声,道:“偏不在你这小厅里坐!阿意,咱们自己去,当我不认得他家大厅啊?”
      杨意是头一遭来袁家,也不懂得这些待客礼节,被谷慧儿拉着三转四转,绕过花园假山,便从侧门入了大厅正堂。脚步响处,厅内分宾主而坐的四人一齐回过头来。
      杨意举目打量,只见袁家这间厅堂规格不小,八张紫檀木的太师椅东西排开,配着一色大理石嵌面的茶几,倒也颇有富贵之气。中堂是一幅旭日东升图,旁挂“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金漆对联,神柜上供着财神香火。杨意生长深山之中,十八岁前都不曾涉足市肆,也不能评其雅俗,只是自然觉得这般陈设算不得赏心悦目,只看了一眼便即转而看向厅上主客四人,认得客座上那麻脸男子正是董晟,于是拱手道:“董二叔,久违了。”
      董晟忽然看见她,不由得大大一愕,谷慧儿已经跑到他身边,笑道:“二叔你好,三位袁家伯伯叔叔,你们也好。我们没打招呼就来了,可别怪罪啊。”董晟愣了半晌才道:“唔,杨小……意侄也来了?”
      主座上三人正是袁府三老,都是五十开外、六十向内的年纪,连容貌打扮都甚为相似,自必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其中袁天成之父袁骥虽亲自到济南贺过程明湖成婚,也曾以尊长身份受过程家新妇拜谒,但杨意那一场婚礼宛如在梦魇之中,浑浑噩噩任人摆布,全然记不得当日见过什么人;而其时她是新妇装束,男宾们也不便多看,袁家唯一识得杨意的袁天放此刻又在内室卧病,此刻忽来见礼,袁家三老自是不识。
      袁骥说什么也料不到眼前这微带病容的少年,便是当日低眉垂目的程门谷氏夫人,听她见礼时自报姓杨,董晟又含糊称了一声“意侄”,只道是谷家的远亲,也不以为意。他这时有事在心,无意应酬,只是微欠了欠身还礼,道声“请坐”,便不再言语。
      这边谷慧儿却伏在董晟椅背上咭咭呱呱的和他说话,笑道:“二叔,小三跟你说我的坏话了没有?”董晟道:“小三陪他四姐出门了,还没回家呢。怎么,你跟小三又拌嘴了?”谷慧儿伸伸舌头,心道:“原来董二叔还没见过小三。”若在平日早已恶人先告状,倒打董梅坪一钯再说,但这时想着董杏斋的事,问道:“二叔这会子赶到温州来,想必跟袁伯伯是有生意上的事要谈了?”董晟皱了皱眉,道:“不是生意上的事。你这丫头别来缠夹,这不是寻常的事,你不知道的。”
      主座下首乃是三爷袁駰,这时问道:“不是已经叫天成过来说话了么?怎么还不来?”坐在中间的袁天放之父袁二爷袁骐不由得一声冷笑,袁骥喃喃的道:“这畜生越来越不成话了。”正欲起身,猛然听得后堂一阵喧哗,却是女子的哭骂之声,跟着步声急促,袁天成捂着头狼狈不堪的自门外奔了入来。
      厅上众人都吃了一惊,门外女子已然追入,破口大骂:“杀千刀的,我跟你拼了。”手提门闩,夹头夹脑的打落下来。袁天成抱头躲闪,只叫:“三嫂……”那女子厉声道:“谁是你三嫂?你还有脸回来!”门闩有如雨点般直落下来。随后又追进两个略年轻的女子,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冲上来手撕口咬,头撞脚踢,哭骂:“赔我们当家的来!”原来正是袁天放的一妻二妾。袁天成别说还手,便是想挣扎也挣扎不脱,分辨的言语一句也说不出口来,直叫:“不关我的事,住手啊!”
      袁骥气得脸色都变了,一声断喝:“住手!”他毕竟是一家之长,这一喝也颇有威严,那两个侍妾一吓放手退开,袁三嫂也丢了门闩,放声号哭,嚷道:“大老爷,你可要为我们娘儿几个做主哪……”袁骥面色铁青,喝道:“都给我进去!”谷慧儿在旁笑得前仰后合,只道:“早听说袁老三的娘子都是母老虎,我今朝才算见到了!”董晟低下头去忍住笑意。这一下连袁骐的脸上也觉挂不住了,斥道:“老三家的,你进去罢!当着外客的面这般混闹,成何体统?”
      袁三嫂虽然泼悍,听公公发了话,也只有领着二妾低头退出,嘴里仍是咕囔:“我家好好的人,如今害得成了个废物,莫不成我二房里就该他大房欺负?”袁駰道:“这话差了,是小七犯了事,这同大房二房有什么相干?大哥说是也不是?”袁骐喝道:“家里子弟的事,轮不到你妇道人家多嘴,还不出去!”袁骥已气得全身发抖,厉声道:“畜生,跪下!”
      袁天成这时才从地下爬起来,身上衣衫已被撕得七零八落,手上脸上全是抓破的血痕,听父亲这么一喝,赶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袁骥冷笑道:“你是越来越有能耐了,我叫你几遍不来,来了还想跑?”袁天成辩道:“我本来看三哥去的,没想到三嫂不由分说就打起我来;我……我也不是想跑,只是想先进去换身衣裳。”袁骥道:“你是娘们,一进门就要换衣裳?”
      袁天成知道父亲此刻正在气头上,只有缩头挨骂。他一进门便看见杨谷二人都坐在客座下首,虽说自己的狼狈模样落在他二人眼里也不是这一回了,但如今丧家狗也似的被人打入门来,到底也是件丢脸事,偷眼相望,偏偏又看见谷慧儿正伸指刮在鼻子上羞他,更臊得恨不能有地缝钻了下去。却听杨意问道:“袁七,你三嫂是不是也误会你了?”
      袁天成道:“是啊,三嫂疑心是我害得三哥中毒……”袁骥怒道:“混帐!你三哥明说是你干的,你还狡赖?”袁天成急道:“三哥定是弄错了,我干嘛害他?”袁駰道:“天成,你硬要去学医,原本也是件好事,可是学成了手段,却拿来对付自家手足,这个……这个……”袁天成道:“我没害三哥!是有人想害我们,那酒里有毒,我也差点喝了下去。”袁骥怒极反笑,道:“你是什么人物,还用着谁下毒取你的狗命?”
      谷慧儿插口道:“对啊,袁小七,你的功夫稀松平常,谁要杀你都容易得紧,何必还费劲使毒药害你?说实话我也有些不信。”袁天成万万想不到她竟不替自己说话,一时目瞪口呆,谷慧儿又道:“那天你不是说那毒厉害,一入喉便会发作么?你三哥喝最后一杯酒的时候,就只有你一个人坐在他身边,到底是谁做的手脚,只怕有点难说。”袁天成发急道:“谷姑娘,我决没有害三哥,你们难道到现下还不相信我?那你们救我作甚?”谷慧儿笑道:“救你是我们高兴,不一定非要信你的啊。反正你这三哥也不是好人,害了他又不要紧,用不着不承认的。”
      杨意知道她爱陷害人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无需理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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