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中人(下)

作者:知北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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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今夕复何夕


      谷慧儿急步抢上相扶,瞪着那人,大声道:“猪头三!你怎么不声不响的躲在这里吓唬人?你明知道阿意身子不好!”程明湖歉然道:“我……我不是故意的,阿意……”杨意脸色惨白,道:“慧儿,我们走罢。”谷慧儿道:“为什么要走?这又不是他家的地方,叫他滚蛋便是!”杨意道:“我……我……”她一直镇定自若,仿佛万事都可淡然置之,可不知为什么,一见到程明湖,却是难以自持,不自禁伸手抓紧了谷慧儿,语气中已带了软弱无助之意。
      程明湖料不到她竟如此惧怕自己,一呆之下,小心翼翼的又唤道:“阿意 ……”谷慧儿怒道:“别跟阿意说话,滚一边去!”回头向杨意道:“阿意,不要怕,有我在这里给你做主,他欺负不了你的。你先进屋歇歇好不好?”杨意闭了闭眼,并不答话。谷慧儿扶着她手臂,柔声道:“我陪着你,什么都不用怕的。他不好,咱们回去告诉爹爹,不要他了便是。”
      程明湖不敢拦阻,脸色发白,眼睁睁的看着谷慧儿半哄半劝,将杨意直拉入屋。这间屋便是袁氏兄弟投宿的房间,两个人在院中吃饭未了,生此大变,这间屋子自然空着。谷慧儿一进去就砰的一声摔上房门。程明湖不由自主踏上一步,正犹豫着说什么话,却听董梅坪在身后招呼道:“程大哥,你好。”程明湖叹了一口气,放弃了再度呼唤杨意的打算,回头道:“董三弟,好久不见了。这里是怎么回事?”
      董梅坪自来识得程明湖,虽说平素并无十分交情,但他乡相逢,不觉加了一份亲近,况且如今谷慧儿与杨意进屋去了,他便如失了主心骨一般,正盼着有人主持,忙道:“你不知道么?”程明湖道:“我……我本来在外面,并没有探究你们进来做什么,只是听到里面乱糟糟的,这才进来看看。袁三哥怎么中了毒,你又抓着七弟干什么?”
      董梅坪虽然性情腼腆,却非不通事务之人,见他前面几句话说得带了一丝尴尬,便即明白他是追踪杨意而来,他自见着谷杨二人之后,就已经听谷慧儿悄悄说过了程家家事,不由暗自也觉好笑,但听他后面一句问话,顿时把取笑之心丢到了脑后,急道:“程大哥,你不知道,我大爷爷教这……这两个姓袁的害死了,这袁七……慧儿叫我抓住他的,说他想杀人灭口!”
      他激动之下,说话颠三倒四,程明湖全不知前因后果,便向袁天成问道:“七弟,怎么回事?”袁天成一面忙着看那两名郎中救治袁天放,一面想着那毒酒从何而来,百忙里还在琢磨杨意与程明湖之间的古怪,心思纷纭,这句问话全没听入耳中,程明湖还欲再问,却听门口人声喧哗,又有几名郎中到了。
      董梅坪不惯与人打交道,这时谷慧儿既然不在,程明湖只得出面替他招呼。这次来的似乎远比前两人高明,一个年长者看了一看便问:“是用什么灌胃的?”袁天成忙道:“是用的蛋清。”那老者点头道:“赖有此着。”招手叫人取一面小铜镜来,撬开袁天放的嘴,用镜面反射灯光向他口中查看。
      这时谷慧儿也从房中出来了,闻言问道:“用蛋清怎样,好还是不好?”那老者凝神查看,没有回答,另一人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毒物蚀性甚重,一旦误服,势必蚀穿肠胃,因此上要先服下蛋清。蛋清乃是粘稠之物,服下去便可暂护住肠胃内壁免遭灼伤。倘若有人误服铅汞,这法门也是用得着的。”谷慧儿白了袁天成一眼,心道:“算我冤枉这袁七一回了。”
      程明湖一看见谷慧儿,便忍不住向房门看去,问道:“阿意呢?”谷慧儿正觉得有些懊恼,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没滚?成心想逼死阿意不是?”程明湖急道:“我不是要逼她。我……我知道她不想看见我,一起初我都没敢招呼你们的。”谷慧儿冷笑道:“我可不信你有这等好心,你不过是见到有我替阿意撑腰,不敢自讨没趣罢了。上回难道你没动手逼她跟你回去?”程明湖申辩道:“我没想和她动手,是她……她先和我动手的。”谷慧儿道:“好啊,她先动了手,你就可以还手打她了?你扪心自问,阿意打你几下难道不该?何况她压根儿没打着你!”程明湖心想:“我都被点晕了过去,还要怎样才算打着了?”但明知和谷慧儿讲不得道理,况且确实抱愧在心,苦笑道:“对,我是该打。妹妹,阿意……阿意没走罢?”
      谷慧儿俏脸一板,道:“不知道!”看见程明湖满脸愁容,她又不禁觉得好笑,骂道:“哼,别在这里猫哭老鼠假慈悲,你要是当真舍不得,又为什么偏要把她欺压到如此田地?”程明湖道:“我怎么会欺压她?”谷慧儿道:“别推得干净!阿意没嫁给你之前好好的一个人,现下竟然见到你就同见到鬼一样,她从来没害怕过谁的,定然是你欺得她太狠了!你给我老实交代,你究竟怎样对待她了?”说到这里,心底愤怒上来,习惯性的便是一巴掌挥了过去。
      程明湖早有防备,自然不能给她打着,一闪身便避了开去,听她问话,却不由尴尬无比,呐呐的道:“我……我当真不是存心的。妹妹,求你帮我劝劝阿意罢,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只求她跟我回去……”谷慧儿怒道:“我凭什么帮你劝她?我现下还后悔得要命,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和爹爹串通起来,骗得阿意嫁到你家去,害得她成了这样。你还不放过她,还要逼她回去,索性逼死她算了!”
      这句话便似一个焦雷,直打得程明湖眼前一阵发黑,全身忽如一桶冷水倒了下来,失声道:“你说什么?她……她原来是受了你们的骗,她并不是心甘情愿嫁给我的?”
      谷慧儿还没说话,已听董梅坪唤了一声“慧儿”,她不耐烦的转过头来,却见那年长医者正命人取了一扇门板来,要将地下的袁天放抬进屋内,原来已经粗略的察过病情,灌过了澄清的石灰水。谷慧儿连忙将手一拦,道:“这里面有人!”袁天成急道:“谷姑娘,你请杨公子让一让罢,我三哥……”谷慧儿道:“你三哥要屋子,不会去隔壁那间?大不了把那间屋子的客人请出去,房钱我们替付便是!小三,你不用忙着掏银子,自有人做冤大头会钞的。”
      这时董梅坪抓住袁天成的手早松开了,袁天成已急着去向店家及隔壁住客交涉,谷慧儿向程明湖瞪了一眼,骂道:“发什么愣?不肯走就付帐去!”程明湖此刻尽管心神大乱,却还分得出缓急轻重,何况袁氏兄弟都是自幼相熟的朋友,虽然不明事由,可也不能袖手旁观,忙上前帮袁天成打点。
      待得终于将袁天放在隔壁安置好,已近三更时分,院子里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只留下了那老郎中看视。袁天放已然昏迷不醒,那老郎中又给他开了一帖药灌将下去,再度查了查他的口腔,摇头叹道:“食管都烧坏啦,这是没有法子的。今晚一定要守着,倘若能醒转,这条性命倒还是保得住的。”又守了片刻,见无大事,便即告辞而去。
      程明湖陪着董梅坪送那郎中出门,回转来时,只见袁天放所躺的屋中灯火通明,隔壁杨意呆着的那间却黑黢黢无声无息,程明湖不自禁走到窗外,踌躇着低唤了一声“阿意”,杨意并无应声,但程明湖耳力极好,隔着窗纸却能听见里面细细的呼吸之声,知道她并未离去,略觉宽心,想要说话,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呆立了半晌,直到董梅坪在身后催道:“程大哥,慧儿等着我们呢。”他才叹了口气,转身踏入袁天放的房中。
      只见袁天成正红着眼睛在床边看守堂兄,谷慧儿远远站着,一见他们进来,便道:“好,你们来了,我分派一下,你们两个人各人一半,轮流陪袁七守夜,还要看住袁七,提防他逃跑了。”袁天成忍不住道:“我干嘛要逃跑?”谷慧儿斥道:“没问你的话,插什么嘴!你现下嫌疑未脱,我不将你五花大绑关起来就算客气的了。”接着道:“本来我们打算把袁七一直抓到水仙村去的,如今袁老三既然成了这样,料得一时也走不开。小三,你明天一早先回去看四姐罢,等她病好了你再来,一齐押袁七去水仙村给你大爷爷落葬,正好在灵前问他的口供,问出来就顺便拿他上祭。”
      她说一句,董梅坪答应一声,待她说完了,才低声问道:“慧儿,你和我一齐去水仙村照看四姐不好么?你们都是女孩子,方便些……”谷慧儿瞪他一眼,道:“废话,我要在这里陪阿意,我若不在,说不定猪头三就把她害死了,你赔得起啊?”
      若在平时,程明湖听到这句话定然着急申辩,但此际他已是失魂落魄,只是微微苦笑。谷慧儿偏生直问到他脸上来,道:“你哑巴啦?听见我的话没有?你看守袁七,若有徇情卖放,我就叫阿意一辈子也不见你!”程明湖低声道:“阿意……我原以为她是愿意嫁给我的,难道我全错了?你们又是怎生……怎生骗了她?”
      他不问此事还好,一问起来,谷慧儿又不由满肚皮的闷气,喝一声:“都是你,你还问!”向他虚挥了一掌,怒气冲冲的摔门出去了。
      程明湖呆了良久,只有也到床边坐下来,陪袁天成看守病人。董梅坪怕见袁天放的惨状,却远远坐在门口。室中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到袁天放扯风箱般的急促呼吸声。客栈间壁极薄,隐隐还能听见隔壁低低耳语之声,谷慧儿已回入屋子,似乎在和杨意说些什么,杨意却只是偶尔答上一两句。程明湖既听不清他们说话,心底又不住盘旋谷慧儿那一句言语,郁郁已极,余下的半夜都垂着头一言不发。袁天成有时回头,看见他一脸哀戚与悔恨交织的神情,忽然忘了自家的事,倒替他难过起来。

      到得第二天早晨,袁天放终于呼吸平稳起来,袁天成切他脉搏犹算有力,吁一口气,道:“三哥总算熬过来了。”程明湖嗯了一声,道:“天也亮了。”起身欲去开门,却见董梅坪靠坐在门板之后,已然和衣睡着,不觉摇摇头,心道:“小三到底是被董二叔娇惯坏了。”唤了一声“董三弟”,董梅坪一下惊醒,跳了起来,道:“啊哟,不早了,慧儿还叫我回水仙村去看四姐呢。”忙忙的搬开长凳开门,程明湖道:“我看你先走罢,不用等慧儿起来打招呼了。她们……她们昨夜说了一夜的话,到天明的时候才睡着了的。”董梅坪应道:“那好,我就走了,请你替我向慧儿说一声。”百忙里还不忘向店家讨了清水漱口洗脸,这才出门走了。
      谷慧儿这一觉果然睡到中午才起来,那老郎中又来看视了袁天放一次,看见他已能微微睁眼,很觉满意,道:“他的体格要比常人健壮,多半挺得过来。只是日后怕是要失音,这一世也不能正常进食了。”又开出一帖扶正祛毒的方剂来。谷慧儿出来时,正逢程明湖出门抓药回头,看见她叉腰站在院门口,招呼道:“妹妹,你早。”谷慧儿道:“哼,你明知道已经不早了,小三都走掉了。你怎么不干脆也滚了蛋,偏要在这里惹我们耳根不清净?”程明湖苦笑,终于忍不住问道:“阿意好么?”
      谷慧儿冷笑道:“我还当你忘掉她了呢。她当然不好,都是被你害苦了的。”客栈院落之间人来人往,程明湖不敢和她讨论这句话,只道:“她……她昨夜怎么不早些睡?你也知道她身子还弱。”谷慧儿道:“啊哟,我倒是好心,替你劝了她一夜,你反而怪上我了?”程明湖忙道:“多谢妹妹,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谷慧儿道:“你就会假关心。阿意告诉我,她常常整日整夜睡不着觉,在你家时就已经这样了,你便不知道?”
      程明湖心头一震,手中药包不由得脱手落地,道:“我是不知道,她当真睡不着觉?”谷慧儿哼了一声,道:“你们是夫妻,你还说不知道,你若不是太粗心,就是根本不在意。阿意没法子只有自己跑出来看病,你倒会追来横加拦阻。现下杏斋老人又死了,阿意的病只怕老也看不好的了,你只管开心罢!”
      程明湖急道:“我真是不曾留意……”但竟然一直不知枕边人苦于失眠,无论如何自己这个丈夫做得太不体贴,这时惭愧无地,辩解不得,呆了一阵,低声道:“她找杏斋先生,原来就是为的这个?这……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毛病,天底下名医正多,你劝她放宽了心,总会慢慢好的。”谷慧儿道:“呸,她的心病就是你,你教她怎生放宽了心?”扭头便即走了。
      程明湖心头又添上一块大石,闷闷不乐的拾起药包,到客栈厨下煎好了,送到袁天放床边去。袁天成道了谢,看见他双眼都是红丝,歉然道:“程大哥,真是辛苦你了。现下没事,你不妨去休息罢。谷姑娘他们隔壁的另一间已经空出来了,你先睡一觉去。”程明湖摇头不语,仍在床边坐下陪他看守。
      当夜安静无事,到第三日一早,袁天放却又发起高热来,折腾了一日一夜才渐渐退热,此后便一日好似一日,第五日已完全清醒,到得第六日上,也能饮少许米汤了。只是经毒物腐蚀,食道挛缩仅余一线,估计今后也只能喝流质饮食,勉强度此一世。袁天成心内悲怆自不待言,程明湖想到去年和袁三往山西送药之事,虽然颇有可腹诽之处,但眼见生龙活虎的一条壮汉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却也不禁黯然。
      这五六日间,袁程二人都是衣不解带的在袁天放床边守侯,谷慧儿虽已替他们将隔壁另一间屋子也包了下来,却是谁也不曾去沾枕小睡片刻。袁天成困极了还伏在三哥床沿打个盹,程明湖竟是不眠不休,除了帮袁天成照顾堂兄之外,便是默然呆坐。到这一日晚上,袁天成实在看不过眼了,说道:“三哥已经没事了。程大哥,我和你到那边坐坐,叫些酒菜,好好吃一顿晚饭。这几日你忙得饭都没怎么吃落。”
      程明湖神不守舍,由得他将自己拉入那边空屋坐了。袁天成一面叫人送饭菜来,一面劝道:“程大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事已至此,难受也挽回不得,你又是何苦呢?”程明湖喃喃的道:“挽回不得,果真已是挽回不得了?”袁天成叹道:“三哥已成了废人,还能怎生挽回?我们也只能先保住他的性命,日后再慢慢替他报仇,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了。”
      却听门口有人格格笑道:“袁七,你真会夹七缠八,人家心里哪里想到你三哥了?”两人一齐抬头,只见谷慧儿手中端着托盘,笑吟吟的走将进来。袁天成一吓连忙起身去接,连声道:“怎么敢有劳谷姑娘给我们送饭?”谷慧儿笑道:“我是一片好心,生怕你们两个人在这世上活得太过苦恼,索性给你们的饭菜里加了料,毒死你们两个现世宝,天下太平!”
      这几日杨意一直未出房门一步,谷慧儿闲暇之余也帮他们打点事宜,她对袁天放本无好感,心内更认定袁天成罪责难逃,但眼见袁天放中毒之惨,不免心生恻隐;而几日间袁天成无昼无夜不辞辛劳的服侍堂兄,她看在眼里,也不觉对其和颜悦色了许多。袁天成与她数日相处下来,也熟络了些,知道这位“白雨楼谷家的疯丫头”其实也不似传说中的难缠,于是道了谢,将饭菜酒盏一一摆上桌子,说道:“我知道谷姑娘心地是最好不过的。程大哥为我三哥也委实受了累,我要敬他一杯。”谷慧儿笑道:“你这酒敬了也是白敬。别装糊涂,你难道真不知道他嘴里说的是谁?”
      袁天成何尝不明白程明湖的心事,只是对此事内情并不深知,自然也不便多问,只是笑笑不答。谷慧儿道:“猪头三,你用不着瞪眼看我。你今日怎么不问阿意了,可是打算不理会她了?”程明湖凄然一笑,道:“问了也不过是给你挖苦几句。你……你们说话,为什么便不能给我个明白?”
      谷慧儿脸色突然一沉,道:“好,你要明白,我今日正要问你个明白!”程明湖苦笑道:“我有什么事是明白的?我……我以前竟以为她是心甘情愿嫁给我的……我是大错特错了。”
      谷慧儿恨恨的道:“你还提呢!别说你以为,连我也当阿意和你挺好的,才帮你们的忙,骗得她答应了你。谁知道我们都是自作聪明,生生将阿意害成这样,你赔我好好的阿意来!”程明湖颤声道:“岳父明明对我说她是亲口应允了的……”谷慧儿道:“是啊,阿意跟我说,她以前行事从不反悔,嫁了你之后,才知道后悔的滋味。她说她已经千思万想,她还是要做杨意,不能再做程家的夫人。她还说在你家有如死了一场,痛定思痛,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下去。你说说看,你到底是怎样对待了她,才教她这般灰心丧气?”
      程明湖已是灰心丧气之极,喃喃的道:“她真的这般说?”谷慧儿冷笑道:“你还要听什么?我这几日已是磨破了嘴皮,问来问去,她也只肯说这些,再多问她就闭眼不答了。我看她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苦,阿意就是性子太宽厚了,受了你的亏待,却还是不肯在背后说你的是非。”程明湖道:“我……我不曾亏待她。”谷慧儿斥道:“你还当面撒谎!阿意都被你气得说出糊涂话来了,说她杨意本不该是妇人女子之身,当初答应了嫁给你就是荒谬无比,因此上你们的姻缘压根儿不能作数。她还说自今之后,她要重新做回男儿身呢!”
      袁天成在旁边听着,突然插口道:“你们这位阿意……真的是女子?”谷慧儿一怔,不觉失笑道:“你也糊涂了?你不是听她自己承认过么?”袁天成搔头道:“是女子哪有这般说话的?会不会……你们弄错了?”
      谷慧儿笑得伏到桌上,碰翻了一碗米饭,连忙跳开去掸掉饭粒,道:“胡说八道,这等事也能弄错?”袁天成一句话出口,便知道自己说了蠢话,胀红了脸,只道:“我……我……”谷慧儿忍住笑,一本正经的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说不定我们真弄错了也未可知。猪头三,是不是我们都错了,阿意本来就是男子汉,不该嫁你的?”
      程明湖愕然道:“怎么会错?我都和她成亲了,连孩子……”说到这里,自知失言,便即住口。
      谷慧儿俏脸忽然一板,道:“正是这句话要问你,阿意怎么会……她的孩子怎么会没有了的?”程明湖惨白的脸色霎时间转为通红,低声道:“妹妹,你也知道了?”谷慧儿道:“哼,你当我如今还不知道阿意生了什么病?我看她这心病和那一场病大有干系,偏偏她又不肯多说,你说个明白出来罢!”
      程明湖尴尬无比,低头不语,谷慧儿冷笑道:“你便不答,难道我猜不出来?定然是阿意的孩子没了,你整天怨她骂她,伤透了她的心。我早知道你想孩子想得要命,心里一难过,肯定全怪在阿意身上,对也不对?”程明湖急道:“不是的,我怎么会怪她?全是我……”说了半句,又住了口。
      谷慧儿怒道:“你怎么老是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说不得?”程明湖确实和她说不得,低下头去,神色间难堪已极。谷慧儿逼问道:“到底全是你什么?是你不好,你和她吵嘴了,打架了?”程明湖只是摇头,谷慧儿急得跺脚,等了半晌也不见回话,心念一转,问道:“你是不是有话不方便和我说?那好,我就出去,你对袁七说罢。他好歹也向杏斋老人学过,说不定能帮你出主意劝转了阿意。”转身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袁程二人,袁天成只见程明湖听了谷慧儿的的那一句话,望向自己的眼光中便带了求助之意,不由得有些发窘,忙道:“程大哥,我师傅本是最擅医心病的,可是我入门尚浅,师傅……”他这几日一直忙着照顾堂兄,极少有工夫想起师傅来,这时忽然提起,心中一阵难过,便说不下去了。
      程明湖眼中光芒黯淡下来,道:“令师已不幸仙逝,这么说来,是没有法子的了?”袁天成安慰道:“其实你的夫人也无甚要紧毛病,只不过是有什么心结罢了。你们既是夫妻,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一时的小别扭,总是解得开的。”
      程明湖脸露苦笑,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叹道:“当初她抱病离家,我虽然着急,却也只道她不过是生了我的气,哄一哄总能回头的,现下想来,竟是全然错了。我……我早该想到的,阿意从来不是闹脾气的人,她若不是决意,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她那般说了,事情还有什么挽回余地?”袁天成道:“在气头上,谁不会说几句狠话?你也不要太过当真。”程明湖凄然道:“你不知道阿意,她……她素来是说一不二的。”
      袁天成对杨意此人本来就充满了好奇之心,这时极想多问几句,但眼见程明湖痛苦的神情,又觉得不便多嘴,只问道:“你们到底是闹了什么别扭?”程明湖低声道:“这回事,你们为什么都一定要问?”袁天成有些尴尬,道:“程大哥,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不说便是了。我只不过想知道一丝前因后果,才好出主意替你们和解。”
      程明湖眼中亮了一亮,似乎禁不住意动,但那一件事委实说来尴尬,却又实在难以启齿,过了半晌,颓然摇头,说道:“没有用的。我原本也当是和我闹别扭,现下才知道,她竟是从始至终都不是心甘情愿的嫁我,如今她要离开,我……我怎么办?”
      袁天成心道:“到底你们是怎样,我又全不知情,能出什么主意?”程明湖又倒了一杯酒,却不便喝,怔怔的望着酒水,低声道:“我这几日,想来想去,心都乱了。好象是明白了,却又实在不能够明白,更不知日后如何是好。七弟,你程大哥这辈子,算是完了。”
      袁天成见他面容憔悴,语气神情都是不胜伤痛之色,不由也代他难受,忙道:“怎么会能?程大哥,你不要这般想。就算一起初不是心甘情愿,可是你们到底已经成了亲,还有什么事不好办?况且你这位夫人想必也是知书达礼之人,总会跟你回去的。”
      其时极重纲常伦理,所谓 “夫为妻纲”、“出嫁从夫”,只有男子休妻,断无女方擅自离开丈夫之理,袁天成说出这番话来,并不觉如何不妥,程明湖脸上却闪过一丝愠色,摇头道:“七弟,你不懂这‘情’之一字。”仰头又是一杯闷酒喝了下去。
      袁天成一时无话可说,程明湖叹息道:“你不知道我们的事情,这也难怪。我……我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她,才会向岳父去求亲,并不为了程谷两家的婚约。倘若没有她,那婚约我原是极不情愿的。”袁天成道:“可是那婚约明明原来是你和谷……”他硬生生把“谷姑娘”三个字吞了回去,却仍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成亲的?”
      程明湖手持酒杯,凝视桌间油灯火焰,过了半晌,低声说起与杨意相识的往事来。他满腹心事郁结已久,这时又是连日的不眠不休,心思混乱,讲述得殊无章法,一忽儿说起山西送药,一忽儿又说到了杨意的身世,好在袁家与程家本是世交,于程谷两家的姻缘之约自来知晓,而去年山西大疫,江南武林施援送药之事本就有袁家参与在内,袁天成虽在水仙村呆了一年,耳目闭塞,自家的事却也是知道的,这时将程明湖的话零零碎碎拼凑起来,也听明白了十之八九,奇道:“这么说来,你夫人以前同你的交情不是挺好的么,为什么还不是心甘情愿的嫁给你?”
      程明湖叹道:“是啊,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那时只道阿意一定是肯的,心里只担心岳父不答应。岳父许婚的时候,我……我简直当自己是天底下最走运的人了,没想到成亲之后……还会弄成这般。”袁天成搔了搔头,心道:“那回听谷姑娘说话,似乎是她和谷楼主一齐骗了杨公子,不,是程夫人,嫁到了程家去。被人骗了当然是不甘心的,后来他们夫妻间大概就和不来了。”问道:“你们成亲之后,就开始吵架了?”
      程明湖摇头道:“没有吵架,阿意从来没跟人吵过架的。她在我家,连句抱怨的话都不曾说过。”袁天成又问道:“那她对你冷冰冰的,什么事都不理不睬?”程明湖道:“也没有。阿意的性情最和顺不过,就是她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她和我说话也总是客客气气的。”
      袁天成有些纳闷,道:“那你们岂不是相敬如宾么?怎么会弄成这样?”程明湖苦笑道:“七弟,你还不懂!倘若有一日,你的娘子也跟你时时刻刻相敬如宾,你就知道个中滋味了。”
      袁天成确实不懂,却又不便细问人家夫妻情事,程明湖忽然凄然一笑,自语道:“别说你不懂,就是以前,我也最羡慕这四个字不过。待到亲身经历,才明白这四个字只能是当着别人做给人看的,真正在闺阁之内,私密之时,若还要相敬如宾,那么这夫妻……就委实不似夫妻了。”
      袁天成不好接口,只能看着程明湖满脸似哭似笑的神情发呆。程明湖低低的道:“阿意……她自从进了我家的门,就一直是那样,哪怕我百般的逗她,她也最多只是淡淡的笑一笑。我那时虽然不明白她是不喜欢嫁给我,却也瞧得出她心里和我生分,已经是苦恼极了。她若是肯跟我着恼,肯同我吵架,那倒好了,可是她不管怎样,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做声,我……我就怕她这样。我们自成亲到如今……连同床都没有几回。”
      袁天成听他渐渐提及床帏私事,倒觉尴尬,忙道:“程大哥,你喝醉啦。这些话不该跟人说的。”
      程明湖苦笑道:“喝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我自那一回起,就再也不敢多饮了。那一回……那一回……我当真不知道她……她……”他说到这里,忽然抛下酒杯,伏首于桌,哽咽道:“我当真不是存心的!我只是心里烦闷,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她……她又没告诉我她有身孕了……”袁天成哦了一声,道:“你们动手了,因此上伤了胎气,是不是?”自觉终于问出了根由,程明湖却仍是摇头,低声道:“不是。我……我用强了。”
      袁天成一愣,道:“什么用强了?”随即便明白过来,脱口道:“妊娠要忌房事的啊,你……你怎么还……”一句话出口,看见程明湖满面的悔恨之色,赶忙转而安慰道:“程大哥,你也是不知道,怪你不得。这事……反正也过去了,你不用跟我说啦。”
      程明湖便似没听到他说话,仍是低低的道:“我不是不爱惜她,只是……只是一时实在管不住自己。阿意晕过去的时候,我真恨不能一头撞死算了。我……我一直最想要个孩子,料不到当真有了孩子……我还不知道,竟然就被我自己断送了……”再也忍不住,蓦然失声哭了出来。袁天成劝道:“程大哥,你别这样。你们……你们还年轻,孩子总会再有的。”程明湖哽咽道:“我不是可惜孩子!我……我那时只怕阿意就此死了,又怕她为此恼我一辈子……她病中我跟她赔尽了不是,说尽了好话,她倒也没怪我半句,我还当她是不记恨的了。谁知道……谁知道她刚能起身,就不声不响的走了……”他五指插入头顶,狠狠揪着头发,说道:“我真该死!起初我只当她是赌气,心里还怪她小题大做,如今才知压根儿不是寻常赌气的事,她……她竟然是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嫁给我,怪不得一直对我冷淡,我还对她那样,我……禽兽不如!”
      他语声中全是压抑着的痛苦之意,手指间尽是一缕缕揪落的头发,头顶发髻半散,横发披面,摇曳的灯焰之下,神情竟自惨厉如鬼。袁天成吓了一跳,惊呼道:“程大哥,你怎么了?”连忙起身去扶他。
      程明湖反臂一格,喝道:“不要管我!”袁天成哪里是他的对手,手指刚触上他臂缘,只觉一股大力传来,全身都是一麻,身不由己倒退了两步,急道:“程大哥,你……你太累了,不能再说话,快休息去罢。”还想去扶他,一时却不敢再碰到他。正自发急,却听背后幽幽一声叹息,有人道:“让我来罢。”
      袁天成猛然回头,脱口道:“你!”但见屋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开了,杨意眼中隐隐有一丝悲悯之色,静悄悄的站在门口。

      袁天成在与程明湖谈论之时,口口声声都是“你夫人”,但这时忽见其人出现,却觉得这清淡如积雪初晴的少年全不能以“夫人”称之,只说了一个“你”,便不知该如何措辞。杨意向他点了点头,轻声道:“麻烦你了,请让一让。”他不由自主让在一边,低声道:“程大哥,她……她来了。”
      程明湖抬头瞪视着杨意,嘴唇翕张,一时竟招呼不出声来。杨意已走到他身边,脸上神色仍是一片平和,只淡淡的道:“明湖,你又喝多了。”袁天成忍不住道:“程大哥只喝了两杯,他不是醉了,是这几日太累,怕是有些头脑不清……”杨意嗯了一声,道:“那就让明湖休息一下,明日就会好了。”伸手去扶程明湖手臂。
      程明湖一反手,已抓住了她的手腕,向自己怀中一带,这一拉力道不轻,杨意不禁跄踉了一步,随即便拿桩站定,双眉微蹙,道:“明湖,不要这样。”程明湖颓然放手,低声道:“阿意,你……你肯来见我,是可怜我么?”杨意清澈的眼底并无喜怒之色,只道:“我从来不可怜谁的。”程明湖呼吸急促,道:“那你……你来干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杨意道:“我没有什么意思。你今晚话说得太多,也该休息了。”
      袁天成猛地肚子里暗叫一声:“不好!适才程大哥和我说的话,想必全教她听去了。这……这可不是难为情死了?”一刹时恨不能有地缝钻了下去,便想转身就跑,却又怕这般太过着迹,反教杨意难堪,只有悄悄一步步向房门口挪去。只待一到门口,便即夺门而逃,不然若教杨意恼羞成怒起来,自己可就没意思得紧了。
      杨意却似全没留意到他,只是静静望着程明湖,半晌只说了一句:“明湖,你休息罢。”
      程明湖突然站起身来,一伸手便探向她头顶,杨意微一侧头,没有闪避得开,束发铁簪已被他一把取下。她这几日一直呆在房间里,装束本就随意,连巾帻都不曾戴,程明湖手掌只是轻轻一扫,她满头长发已披泻而下,直垂至腰。杨意病后脸色原本苍白,这时衬着这一头乌黑的长发,容颜清雅中便带了几分柔弱之意。袁天成已移近了门边,一时竟看住了。只见杨意眼底霎时间掠过了一丝羞愤不悦,但这抗拒的神情一闪即逝,望向程明湖的眼神仍是三分忍耐,七分温和,轻轻的又说了一句:“你休息罢。”
      程明湖痴痴看着她脸,低声道:“你当初答应我的时候,就是这样散着头发,站在白雨楼上望我,这样子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你……你亲口跟我说罢,果真是他们骗了你,你并不愿意嫁给我?阿意,到底是不是?”杨意摇了摇头,道:“他们是骗了我,但那时候,我也不是不愿意的。”
      程明湖眼中登时闪出亮光来,颤声道:“那你还是愿意的了?”杨意道:“不错,是我自愿的。”
      她眼皮微垂,一刹时似乎忆及了什么旧事,竟颇有不胜萧瑟之感,但随即抬起眼睛来,清炯炯的一双眸子正视着程明湖,缓缓的道:“明湖,当初爹和慧儿都一心想要我应允婚事,自不免有欺瞒之处,但不论别人怎样,我既亲口答应,便不能说我是不愿意。慧儿说我不心甘情愿,说你害了我,那是她夸大其词,我代她向你道歉。”程明湖道:“那你……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杨意道:“是。明湖,我向来敬重你,爱戴你,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答应你的时候并非全然勉强,更想不到日后会成这样。”
      程明湖心痛如割,道:“你是因为我待你不好才这样,是不是?我知道错了,你要我怎样补过都成,求求你……你不要这般心灰意冷好么?”杨意道:“你没有待我不好,一直以来,你待我是很好很好的。我生病的时候你更是关怀体贴,无微不至,我十分感激。”程明湖只觉无地自容,只道:“阿意,你说反话?明明是我害得你生病……”杨意道:“我从来不说反话,你难道不知?那日的事……你是无心之失,我并不曾怪你。”她黯然一笑,慢慢的又道:“何况你原没什么错。你要的,本是你该要的,只是我……我不能。”
      程明湖颤声道:“阿意,说来说去,其实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你向来最是宽厚,最不会记恨人的,为什么单单对我这般忍心绝情?”杨意叹了口气,温言道:“明湖,我们相识相知,也算有缘,我也不想见你如此难过。只要你不再逼迫我,我仍愿事你如兄,待你如友,前事一笔勾销便是。”
      程明湖忙道:“我不会再逼你的,只要你跟我……”“跟我回去”四个字尚未出口,看见杨意似乎蹙了蹙眉,立即改口道:“阿意,你要是一时还不想回去,那我们先不回家好了,我陪你在外面散散心,要不然到白雨楼住一阵子也成,让我陪着你,好不好?”杨意沉吟一晌,叹息道:“也罢,明湖,我可以陪你一生一世,但是我要请求你一件事。”程明湖喜道:“什么事?你只管说,我都依你的。”杨意道:“从今往后,不要再让我做你的妻子。”
      室中蓦然间沉寂了一阵,良久程明湖才勉强笑了一笑,道:“阿意,你说笑话了,你陪我一生一世,却不肯再认我们是夫妻?世上焉有此事?”杨意道:“我们本来就不能是夫妻,这桩姻缘从一开始就错了,你难道不明白?”程明湖急道:“哪有此话?我们是明媒正娶……”杨意叹道:“明湖,你不懂我的意思,你不该娶我的。”
      程明湖倒抽了一口冷气,突然又伸手抓住了她手臂,大声道:“你为什么一再这样说?你……你除了我也不曾结识旁人,我便不信你心里还有别人!”他这一抓虽急,着力却轻,杨意若要挣脱,原亦不难,但眼见他脸上惊疑中更带着求恳的迫切神情,不忍心太过决裂,只是凄然一笑,道:“明湖,你何必定要逼我?”程明湖心胆欲裂,道:“你……你真有别人?你说!”心急之下,手上不自禁加了几分力道,杨意脸上掠过一丝痛楚的神情,目光却仍平静如水,轻声道:“明湖,不相干的事,你追根究底也是无谓。总之我不能再做你的妻子,你放过我罢。”
      袁天成站在门边看他们夫妻这场纠缠,一时竟自忘了出去。正自目瞪口呆,忽听“啪”的一声轻响,肩头微微一痛,被什么东西自后砸了一记,他一惊回头,还未呼痛,又是一件黑糊糊的物事迎面飞来,不偏不倚的砸在他嘴里,登时将一声惊呼封在了口中。但见谷慧儿站在门外七八步开外,正向他大打手势,不住招手。
      袁天成这时才醒悟过来,急忙退出房门,谷慧儿三步并作两步跳了过来,悄没声息的带上房门,飞快的在门外落了锁,一把拉着袁天成转身便跑。一直跑到院门口,这才放手,长长的吐了口气,道:“总算好了!”
      袁天成五指并施,终于将口中那件暗器挖了出来,却是一块烂泥,一阵倒胃,连忙跑到墙角水缸旁边漱口。谷慧儿跟在他背后,笑嘻嘻的道:“谁教你赖在里面不出来,简直是坏人家的好事,请你吃块烂泥已是客气的了!”袁天成自知理亏,心里还念着程明湖与杨意,问道:“你说这次程大哥他们能和好不能?”谷慧儿胸有成竹,说道:“那是当然,我都锁了门了,阿意出不来的。只消猪头三多陪几句好话,她不肯也肯了。”
      袁天成心道:“她是会武的,这客栈的木门铁锁又济得甚事?”谷慧儿知道他心中转念,笑道:“你不知道阿意,她性子太拘泥,肯定不好意思打破人家的门跑出来。加上她一向爱做滥好人,心肠又软,看不得别人难过的,人家哭都哭过了,她这一回还逃得开么?袁七,今儿也算你帮了他们大忙。”
      袁天成渐渐明白,说道:“原来你引程大哥诉苦,却是存心的。”谷慧儿笑道:“这破客栈,板壁那么薄,打个喷嚏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你们说话阿意岂有听不见的?我就料到一定会这样。我一看见阿意进你们房去,就知道事情成了,只可恨你这小子死活赖着不肯出来。”袁天成不由又是好笑,又是羞赧,勉强辩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你不也一直在外面听他们么?”谷慧儿脸上一红,瞪了他一眼,道:“胡说,本姑娘是偷听壁角的人么?你们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见,半个字也没听见!”
      袁天成想起程明湖的那些言语,不自禁脸也红了,连忙转开话题,道:“撮合人家夫妻团聚,功德无量,你今日可大大做了一件好事。”谷慧儿甚是得意,笑道:“没法子,这好事我不做也得做啊,谁教是我害阿意嫁给猪头三的,他们夫妻若一直不好,我岂非要良心不安?这日子可也不怎么好过。”
      袁天成想说“原来你也会良心不安”,但这句话当真说出来定要挨谷慧儿一巴掌,自是不说为妙,笑了一笑,忽道:“杨公子……程夫人心里有别人,这样……是不是……”谷慧儿道:“呸,你听阿意说的,她认得的人,数过来也没有十个,最熟悉的就是我,爹爹,程猪头,心里还能有谁?那句话不过是气气猪头三罢了。”袁天成道:“这种话不能随口说的,程大哥只怕会介意。”谷慧儿撇了撇嘴,道:“介意就介意,怕他啊?哼,我家阿意嫁给他是他的造化,要是他还不知好歹,休想我再帮他!”
      两人站在院落黑影之中,望着中间屋子的灯火,只见纸窗上映出里面两个人影靠得极近,似乎程明湖抓住杨意的手仍不曾放开,侧耳倾听,依稀辨出杨意又说了一声“不要这样”,口气却有些软弱,余下便只是细微的语声,谷慧儿叹了口气,道:“没吵架,他们大概是好了,我却没地方去了。”袁天成道:“我今晚只能还在三哥房里是真的,你那间屋子不是空着?怎么没地方去?”谷慧儿道:“我那间就在他们隔壁啊,他们要是说什么私房话,给我听见了,那多不好意思。”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外脚步急促,有人直奔入院子来,叫道:“慧儿!”
      谷慧儿急抢过去,一把将那人也拉到暗处,低喝:“小三,噤声!”来者正是董梅坪,被她吓了一大跳,却果然放低了声音,问道:“慧儿,袁七逃走了没有?”袁天成忍不住道:“我不是在这里么?你们为什么总当我会逃走?”董梅坪看了他一眼,仍向谷慧儿道:“四姐急得要命,一定要我来看住袁七,不许他逃走,说大爷爷过世他必定逃不了干系。”
      谷慧儿没好气,道:“四姐怎么样?你就是不学好,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时候来,还大呼小叫的差点坏了事。”董梅坪听不懂她这句话,分辩道:“我也想早些来啊,四姐整天催我,我都急死了,可是四姐这场病真是不轻,直到今日才能起身,我不能丢下她的。”谷慧儿道:“你不会不来?我们又不是不识得路。四姐现下还在水仙村里?”董梅坪道:“对,还是在那户农家将养。慧儿,我们明日便去罢,大爷爷……这天气热,不能再停了。”
      谷慧儿心念一转,道:“好,咱们也不用等明天了,将袁七带着,现下就走便是!”董梅坪吃惊道:“现下就走?”谷慧儿道:“是啊,你不是着急么?趁眼下还能叫到渡船,咱们就出城去罢。赶一夜多半也能到漳州了,莫不成你还象以前一样胆小,怕走夜路?”董梅坪不由得涨红了脸,吃吃的道:“慧儿,我又不是小孩子的时候了。”
      谷慧儿不理他,向袁天成道:“袁七,你敢不敢去你师傅灵前?”袁天成心头一酸,道:“师傅安葬我怎能不去?只是三哥这里……”谷慧儿道:“你三哥我自会找个伙计替你守夜,明日托付给程猪头他们便是。我们话可说在前头,倘若查明你是真凶,董家要清理门户,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袁天成不由心底一股热血冲将上来,道:“谷姑娘,董三公子,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我决计不能害他,杀害他的真凶,一旦查明,我第一个便放他不过。这些话,信不信都由你们。这就走罢!”一时愤激,伸手向谷董两人一让,大踏步便行。与董梅坪走到客栈门口,回头看去,只见谷慧儿正在袁天放的屋子门口低声吩咐店伙计,程明湖那间屋的灯火却已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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