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

　　十月底，距离官银案案发已经过去了二十余日。
　　傍晚，京城去泗水郡的官道上，天空漂起了小雨，夜色落后，更是变成了京城最好的蓑衣都万分难捱的滂沱大雨。暴雨，让官道边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一家小旅店，变得分外可爱。“老王家”，迎来了平日难得一见的，骑高头大马的贵客。
　　两名贵客把马赶入一个更破的茅草屋马厩，冲入小店，滴滴答答，走过地方立刻淌下一条水迹。
　　老板王老头热情招呼：“客官不容易啊，这雨大得要下死人……”
　　“是啊，您这小店救了命！”走在前边的年轻男子毫不吝惜夸赞，说话间除下了蓑衣斗笠，露出一身湿透白袍以及让老王过目难忘的俊容颜。发色偏棕，肤色偏浅，眸子乌亮，笑起来脸颊现出两个小涡，由其亲切可人：“王老伯，有两人的住宿吗？”
　　不是呼“老板”上来就是“王老伯”，初次见面就仿佛和他认识一般。老王惊讶，对俊公子再次好感倍增：“有有！家里小，就一间客房，可住四人。刚才来了一个算命先生，呃，公子不嫌弃的话……”说着说着又觉得让如此体面的人物和糟老头合宿委屈了。
　　“好，能落脚就行！”对方一挥手，“就是…您这儿里可有热水洗澡啊？雨浇得实在难受……”
　　这天气做热水不是一般烦人。老王无比高兴地点头说有。

　　唐鹤（26），西厥生人，母亲唐氏是汉人。他自幼聪明好学，母亲送他入中原拜大师读过书。留学归去后做了可汗长子赫尔纳的军师，之后赫尔纳百战百胜，所向披靡，唐鹤也风光无限。不过可汗病危时，赫尔纳被弟弟赤里暗算而死，儿子也被杀害，唐鹤被迫携母出逃。此时恰逢春邱西征，与新可汗赤里有战事。唐鹤被赏金猎人抓住要送回西厥讨赏，正好被西征途中的春邱敬王所救。作为答谢，他投了春邱，成了“西征军师”，助西征军轻松击败了赤里夺回了长安郡。
　　得胜归来后，唐鹤不愿做官，做了敬王府的门客。不过皇上还是非常欣赏他，赐了他四品“佐君尉”（名号，虚职）。很多认识他的人都直接称他“军师”。
　　萧速（32），改朝后离了伏虎堂去了广春庆手下，之后协助肃清了前朝混乱的江湖，西征时候随军收集敌情。现在他是海公院（查大案特案官员腐败）的萧大人，四品，并且有皇上御赐的海公院银牌，同时也是“寒雪帮”的新右法使——广爷建国后退隐，“寒雪帮”的事物之后全由他和林燕两个人负责。
　　唐鹤初遇萧速，是敬王救他子母二人之时。之后二人西征经常碰到，不过没怎么说过话。前段日子，唐鹤帮敬王去相亲，请萧速帮忙撑场面提过一大坛子酒。之后萧速遇到了关银案，一筹莫展，正好请脑瓜子闻名的“军师”出山还他人情。

　　唐鹤茶足饭饱，泡完热水澡，满意地入了客房。萧速已经铺完了被子，他可以直接躺下休息了。换萧速去洗漱。
　　时间实在有点早，唐鹤还不想睡，正无聊，忽然发现对床的那个陌生老头，正呆呆地望着自己。（两张宽板床面对面放置，一边可睡二到三人）
　　老头穿一件旧布袄，枕头边放了面旧白布旗，上边画着个八卦——玩儿算命的江湖骗子。
　　“先生擅长算什么？”唐鹤笑问。
　　老头笑回：“什么都擅长，生辰八字、名字、字，可算前程、婚嫁、丧葬、劫难。公子想算一算不？”
　　“呃…我只是有些好奇……”没聊几句门被推开了，是萧速回来了——人如其名。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萧速朝老头笑了笑，算打了个招呼。
　　老头没任何反应，只是对唐鹤道：“可是你同伴回来了？”目光呆滞，是盲人。
　　“嗯。”
　　“一动一静，一亮一暗……”如果是指平时的说话多少和衣着肤色，很正确。
　　萧速笑道：“先生说得挺准。”边说边把换下的湿衣物都收挂到小火盆边，而后在床边坐下。
　　唐鹤爬出了被窝，到萧速身边，冲他耳边极小声道：“和你打赌，他不是瞎子，怎样？”
　　萧速没说话，只是弯了弯嘴角。
　　唐鹤当对方是同意了，盘腿也在床边坐下。老头就坐在他们正对面，隔着一条不到两臂宽的走道。
　　唐鹤摸着下巴望着老头，他披着宽袖白袍，散着刚过肩的棕黑色微卷的长发，活像个奸诈道士——至少萧速这么想。“先生给我算一挂吧，是不是不准不收钱？”
　　老头闻言大笑：“算一次一吊钱，不准不收钱。”
　　“好，算算我的名字，我叫……”
　　“别说！”老者伸出一只手，“要写给我。”
　　唐鹤好笑地在老头掌心写完。
　　“想算什么？”
　　“就说说我这个人吧。”
　　“再写下生辰。”
　　老头捻着胡子，掐起指，微微一笑：“姓名的三才是…结合八字……异乡客，红花逐绿柳，天高海阔。公子不是纯正中原人士，长居异地；品貌极出众，是姑娘们的追逐对象；志存高远，不沉溺于温柔梦乡。公子立志做大事，不是商场就是官场，定能有一番作为。可是准确？”
　　“大部分很准。只是没有很多姑娘追。”唐鹤笑着从包裹里取出两吊铜钱。
　　“那你定是军营中人！又或者，已是品貌好到姑娘们都自愧不如了~”
　　“确实在军营呆过。”唐鹤掂了掂手里铜钱，颇兴奋地道，“先生确实神奇！在下这回是信了。只是，您如何从我姓名、生辰八字，看出这许多东西？可否透知一二？还望您可怜下在下的好奇心……”
　　老头得意地捻了捻胡子，摇头晃脑道：“姓名八字，里面其实暗藏了人一辈子的玄机，若能完全破解，就能知道一个人一生要经历的一切。常言道，天机不可泄露，老朽几十年潜心专研，也只学的个一知半解，只能在江湖替人浅解迷津……这其中大部分的奥秘还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哦，原来这其中竟有如此学问，晚辈受教了！那麻烦您也给我同伴算一卦吧。”边说，唐鹤边递过了手里两吊铜钱，一次一贯，正好。
　　老头摸索着把铜钱装入一个贴身的牛皮袋，然后面带微笑地伸出手：“请写名字和生辰。”
　　既然被要求算一挂，于是，萧速拉过老头的手。但还没等他写完自己名字，老头突然抽回了手，直摇摇头：“这位兄弟，算命可不是开玩笑，你若是没诚意，还是不要算了。”
　　萧速不由好笑：“不是你说的写名字吗，我哪里没诚意了？”
　　老头不悦：“天底下，怎么会好巧不巧，你两个一个名字！”
　　“……”萧速哭笑不得。不管怎样，如果刚才的赌算数，他已经输了。
　　唐鹤忍住笑连声附和：“嗯，他太没诚意，还是不给他算了！”

　　老头本来就是个靠察言观色吃饭的人，如何能没反应过来？瞬间羞红一张老脸，气得浑身颤抖，他颤颤巍巍地从牛皮袋子里摸出那两吊铜钱：“还你！”言罢竟朝唐鹤脸上砸去。
　　“啪”一声，两吊铜钱被一只手稳稳摘下，萧速冷下脸：“干什么。至于么。”言罢，手一扬，两片铜钱直飞老头额角——那额角应声淌下一条血线。
　　老头仰倒在床里，捂额怒道：“就算我眼瞎是假，但我看相还是很准，根本没有骗人！！”
　　“见我发色样貌，觉得不像中原出身？见我和他大雨天赶路，又不是心急火燎，猜是有大志做大事？看得见的话，这种看相有何难的？”唐鹤不屑地道。
　　“你！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整我？！！好！那我再给你算一挂！你，生性多疑，做事逼人太甚，日后必有报应！劫难难过，不得好……”毒话未尽，一整铜钱已经准确飞至老头嘴角。他立刻被砸得满口鲜血铜臭，没了言语。
　　“……积点口德吧。两吊钱拿去养养伤。”叹口气，唐鹤褪下白袍钻回被窝里。裹好自己，隐约听到对侧床里老头带哭腔的悲吟。被砸烂一张嘴，该有一段时间算不了卦了。说白了，老头只是个靠小聪明在江湖混口饭吃的可怜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唐鹤也是靠脑袋混饭，和老头算是同行。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扪心自问，他一时起意去戏弄对方，只不过是想寻求某种优越感，想证明自己比老头厉害，比萧速聪明——无聊透顶。
　　油灯被灭，屋子昏黑一片。（还有个小火盆，但基本被衣服遮住了）
　　背后的床板传来轻微动静，萧速也躺下了。
　　紧接着，老头床里传来一声模糊怪叫“我才不要你的臭钱！”，“咚”一声，再“哗啦啦”一片响——钱被砸到地里，洒了一地。“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就等着吧！……”
　　念咒一般地低声咒骂。
　　唐鹤忍无可忍地用被子捂住耳朵。他是不会道歉的，他从来就不做道歉这种出尔反尔的蠢事——老头今夜注定为自己的狗眼不识泰山付出代价！

　　背后床板再传动静。萧速下了床：“消停点行么？嘴还不够疼吗！”
　　老头立刻禁了声，但依然在那里小声呜咽。
　　紧接着，传来捡铜板的细小响声。
　　老头又开始故意越哭越响。
　　唐鹤再次恼火。是想说自己残忍么？也许有点吧。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残忍的一面不是吗？你这样的江湖骗子也骗过穷人的钱吧？有什么权利责备人呢！紧锁眉头，他整个人烦得慌地往被子里又缩进几寸。
　　好在没忍耐太久，萧速声音再次响起：“唉！你这老头没完了？躺好，不准再哭！”
　　终于，哭声停止，老头很“听”萧速的话。
　　唐鹤松口气，放松了被子，刚伸出头，脑后冷不防响起一句“怎么了？”很轻，但很近，他被狠狠吓一跳。
　　“啊？”转过头，“什么怎么？”
　　“没什么。”对方已经退了回去。
　　“明天早起继续赶路啊~”他笑道。
　　“嗯。”
　　“晚安了~”
　　“晚安。”
　　雨夜，除了雨声，还是能听到些许老头轻微的抽气声。不过，烦躁情绪已经没了，不经意间脸上又露出两个小涡。

　　次日一早，唐鹤在收拾自己包裹时候，萧速已经去结账牵马。收拾完毕正要走人，他忽地发现，老头的枕边，整整齐齐放着三吊铜钱。
　　不由笑了。心里知道，之所以乐意出来跑这趟苦差，原因不只在对方替自己提过酒…
　　灭了油灯，轻关了门，带着一屡微笑，他大踏步往院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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